沈槐仍然低着头,一声不吭,但牙关却因为咬得太紧而酸痛不已,今夜是个转折吧?就算竭力伪装、拼命维持又能如何?那不过是个幻影罢了,多么可怕的虚伪……
微微的清风拂面,狄仁杰稍稍冷静下来,他叹息着拍了拍沈槐的胳膊:“老夫今天心情很差,沈槐啊,你不要计较。三天后就要出发,还有很多准备要做,你就乘着今夜回去关照一下,和你那堂妹道个别。”“是,大人。”
沈槐刚要离开,狄仁杰又叫住他:“哦,还有一件事。因为陇右道战事正酣,老夫又充任了安抚使,本次制科考试只好延迟,待得陇右大捷之后再定考期。你去告诉杨霖一声,让他安心在府中温习功课,静待开考便是。”沈槐点点头,犹豫着问:“大人,您不见他了?”狄仁杰又叹了口气:“老夫这些天心绪太乱,只怕杨霖见了老夫反而忐忑,倒影响了他迎考的心情,还是不见了罢。”
从沈珺居住的小院里,可以很清楚地听到僻静小巷中传来的敲更声,“梆、梆、梆……”那声音单调而无奈,将不眠的夜晚点缀地愈加凄惶。
“三更了。”沈珺抬眸轻叹,她的面色比之前在金辰关时要白皙很多,大约是成天深居简出又不需辛苦劳作的缘故,脸庞也稍稍丰腴了些。在炎炎红烛的映照之下,这个当初素朴耐劳的乡下女子,如今已展露出些许温柔端庄的大家闺秀风韵。只见她一头乌发挽了个家常的发髻,松散的发辫随意垂下,正掩在藕荷色的披纱上,披纱下银白团花的抹胸,随着她的呼吸轻柔起伏。
此刻,沈珺侧坐在床边,微微弯腰伏在一件水白丝绸的男子里衣上,刚刚收拢最后一个针脚,在唇边咬断丝线,她抬起头,微笑着道:“总算赶完了,你过来试试。”
沈槐自桌边站起,默默走到床前,这屋里有些闷热,沈槐也是一身的家常打扮,只穿着黑色的里衣里裤,外袍早就脱下挂在床边的架子上。看到他走过来,沈珺先搁下新衣,伸手过来帮沈槐解开束衣的绸带,熟练地往下一褪,沈槐强健端正的身躯就在她的眼前,沈珺的脸不由自主地微红了一下,俯身去拿白色绸衫,刚回过头来,便被沈槐一把搂入怀中。
“先试新衣啊……”沈珺勉强说着,声音几不可闻,她的脸靠在男子的栗色肌肤上,急促的呼吸惹得沈槐一阵发痒,于是他轻轻将沈珺推开,有点儿好笑地看着她面红耳赤的样子,轻声道:“你不会吧,居然还害羞。”“我……”沈珺显得更加局促了,沈槐用宠溺的目光自上而下爱抚着她,随后接过新衣,自己套上。
沈珺朝后退了一步,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又上前给他系牢绸带,再看了一遍,才松了口气道:“看去还合适。哥,你觉得呢?”沈槐无所谓地回答:“好啊,很好。反正我所有的里衣都是你做的,这么多年早穿惯了。”沈珺抿了抿嘴唇,嘟囔道:“怎么能一样呢,这回我是去南市的绸布庄买的最好的绸料,裁剪的新方法也是何大娘教给我的,还有刺绣,虽然不多,可都是向何大娘学的绝活,与以往的那些绣活是不一样的……”
沈槐不觉又笑了,忙道:“好,好,确实很不错,我的阿珺越来越能干了。”说着,他一把拖过沈珺,顺势坐在床边,让沈珺依偎在自己的怀中,在她的耳边轻声道:“三天以后我就要出发了,出发前都会很忙,估计没时间再来看你,你要自己保重,等我回来,知道吗?”
沈珺不说话,只微微点了点头,更紧地靠在沈槐的胸前。沈槐捏了捏她的手,叹息道:“你看看,这半年来不做粗活,手就细润了许多,还是这样好,以后就绣绣花裁裁衣吧。”“其实我还是喜欢做活的……”“嗯。”沈槐又想起什么,微皱起眉头道:“那个何大娘怎么还打算在咱们家长住下去了?”
沈珺轻声道:“哥,何大娘没找到儿子是不会死心的,怪可怜的,就让她住着吧,也没什么麻烦。她平日里料理杂活,教我些女工,你不在时给我做个伴,挺好的。”沈槐脸上阴云稍散,点头道:“也罢,我这一走起码要一个多月,你一个人住我也不放心,就权且留下她,等我回来以后再说。”沈珺以手抚过他的前胸,轻叹着问:“哥,我来了洛阳之后,你总是忙忙碌碌的,每天也和我说不上几句话,这回又要走那么长时间……哥,你是要随狄大人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吗?”
沈槐的下颌绷紧了,正色道:“嗯,这回是要去陇右道,咱大周最西最北的地界了。”沈珺直起身,眨着眼睛看沈槐:“西北?比兰州、凉州还要西北吗?”“比兰州、凉州还要西还要北,是西域边境了,肯定要去肃州和沙州,说不定还会去伊州、庭州……”沈珺点点头,慨叹道:“那么远?狄大人这么大年纪的人,真是太辛苦了。”
“哼,辛苦?他心里巴不得要去,又怎么会觉得辛苦!”沈槐语调中的讥讽和怨气让沈珺很感意外,不觉困惑地看了他一眼,又喃喃道:“哥,你这次跟着狄大人去那么远的地方,不会有危险吧?我有点儿担心……”沈槐不在意地回答:“能有什么危险,朝廷三品大员替天巡狩、安抚百姓,辛苦是会的,危险绝谈不上,就算是去打仗,也轮不到我们出事。”
“噢,这样我就放心了。”沈珺略松了口气,嘴里兀自呐呐着:“西北、庭州……哦!”她突然眼睛一亮,忙问:“哥,我记得狄大人的三公子和那位李先生,他们就是去的西北、庭州,对吗?”沈槐脸色阴沉地点了点头,沈珺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更加喜悦地道:“对了,还有梅先生,好像也是去那里,哥,这回你都能见到他们吗?”
沈槐哼了一声,沈珺这才发现他神色不对,纳闷道:“哥,你怎么了?你不想看见他们吗?狄先生和李先生,他们不都是你的好朋友吗?”沈槐沉默不语,沈珺想了想,站起身去打开柜子,从里面找出一叠衣服来,放在床上,看着沈槐小心翼翼地道:“哥,上次李先生和狄先生到我们家时,我看他们衣服太单薄,就盘算着给他们每人做件坎肩。哦,给小斌儿也做一件,可他们走得太急,我没来得及做好。来洛阳以后才做完,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带给他们。这次巧了,你要能碰上他们的话正好可以带去。”
沈槐骤然变色,声音不觉抬高了:“阿珺,你也太多此一举了吧!别说我不一定能见到他们,就算是见到了,也已是盛夏时节,西域那里比中原更加炎热,要你这坎肩作甚?你不觉得可笑,我还怕人笑话呢!”沈珺被他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期期艾艾地道:“哥,你、你别生气,我只是觉得做都做了,再说他们要在西北待下去,还是会碰到天寒地冻的……”沈槐打断她的话,冷笑道:“阿珺,你不过和他们相处了两天,就如此念念不忘的,不会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吧?”
沈珺浑身一震,右手抚在那叠精心缝制的衣服上,垂首不语。沈槐冰冷的目光锁在她的身上,继续含沙射影地道:“阿珺,去年除夕夜在金辰关的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始终有很大的疑惑,咱们家那老爷子究竟是怎么死的,到现在仍然不明不白。哼,我一直都觉得,这件事情和梅迎春脱不了干系,和李元芳、狄景辉也一定有瓜葛,这回我去西北若是真能碰上他们这几个,倒是要借机把老爷子的死因好好查一查!”
见沈珺只管低着头,沈槐不耐烦地扯过她的手,粗鲁地把那堆衣服往床边推开,猛一用力将沈珺拉进自己的怀抱,道:“行了,别管那些不相干的。我就要走了,咱们只有今夜可以聚一聚,你要让我开心,对不对?”沈珺这才抬起头来,眼中虽有委屈的泪光闪动,却依然无比温情地朝沈槐微笑,纤纤玉臂围拢到沈槐的腰间,替他宽衣解带。
沈槐睡熟了,在沈珺的身侧发出轻轻的鼾声。借着淡淡的月色,沈珺痴痴地端详着他的睡容,看了一遍又一遍,却总也看不够。她已经不记得他们的第一次是如何发生,她只记得从小就坚信,自己生来就是属于这个男人的,因此何时何地怎样成为他的人其实一点儿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一生一世守在他的身边,服侍他、照料他、爱护他,为了他奉献一切。
情不自禁地,沈珺凑过去亲吻沈槐的双唇,恍恍惚惚地想着:“多么美好多么可爱的人儿啊,他就是我的生命、我的理想、我的天神……娘,您的遗愿女儿一直都奉守着,‘不离不弃、生死相随’,这句话女儿时刻铭记在心,丝毫不敢违逆。娘,女儿还要感激您,正因为您要求女儿爱他,女儿才可以活得像现在这样充实……”
三天之后的五月初三,武皇钦命平西行军大总管、右武威卫林铮大将军率十万大军自洛阳出征,陇右道安抚使狄仁杰大人随军同行。太子李显代表皇帝送至城外都亭,谆谆嘱托,殷切饯别。自这一天起,东都洛阳和大军沿途的百姓才陆续知道,大周和突厥又要开战了。
然而西域边陲的庭州依然风平浪静,这个浪漫多姿的边城每年自五月起便进入了夏季。一旦入夏,庭州白天的气温就骤然升高,尤其是沙漠附近缺少植被的荒坡和山地,昼夜温差极大,正午时候触目所见的一切都会被火辣辣的太阳烤到滚烫,难怪不远处的几座秃山甚至被人们称为“火焰山”。
当然,夏季也是一年之中庭州最热闹、最绚烂、最浓烈的季节。盛开了整个春季的繁花渐次凋谢,却迎来了瓜果逐个成熟的时候。阳光灿烂夺目,晃得人睁不开眼睛;空气中飘散着各种浓郁的花香、瓜果香和西域各色香料的气味,更是熏得人如醉如痴;喜好歌舞的胡人嫌天气太热不愿意劳作,干脆喝饱了葡萄酒成天弹琴唱歌、狂欢起舞,头顶上的葡萄藤爬得满棚满架,遮出片片荫凉,连雀鸟都来凑热闹,啾啾的鸣声和着乐曲,此情此景,就算是人间天堂,也不过如此了吧。
其中大巴扎又是整个庭州城中最热闹的地方。因日长夜短,巴扎开市的时间在夏季长出一个时辰。李元芳这两天没别的事情,索性从早到晚呆在巴扎里头。他本来就会突厥语,和胡人打起交道来还算顺畅,按高长福留下的账册把巴扎兜底摸了个透后,就开始尽心尽力地履行管理巴扎的职责。这天他又忙了一整个上午,就在巴扎旁随便找了个酒铺,坐下吃午饭。
李元芳特意挑了凉棚外的一张木桌坐,日头直直地晒在头顶和后背上,他热得满头大汗却觉得很舒服。李元芳非常喜欢庭州这个热烈的夏天,干燥、高温和日晒让他的伤痛缓解了不少,他常常不自觉地想,狄景辉的主意很不错,也许真该选择在这里定居下来,多么美好惬意的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假如没有那些潜伏着的邪恶和危机,那该有多好啊……
胡人老板抱着盛满葡萄酒的木桶过来,咚地一声撂在桌上。李元芳请来一起吃饭的几个巴扎上的商铺老板,顿时眼冒精光,争先恐后地捋起袖管倒酒,迫不及待地喝将起来。其中一个小个子波斯人还算周到,给李元芳也满满倒了一碗,李元芳咕嘟嘟地灌下去大半碗,看那几个家伙喝得兴起,已经开始手舞足蹈,不觉也笑了。胡人老板接着又端上香气扑鼻的鸡肉、牛羊肉和用井水镇得冰凉的酸奶,还有大盘子新鲜的樱桃和黄杏,全都水灵灵地在艳阳下放着光。
自从送走了梅迎春、蒙丹,又把狄景辉和韩斌安置在牧民那里,李元芳就只剩下一个人留在庭州。在大食人那里买药没有花钱,牧民也对银钱不敢兴趣,狄仁杰千里迢迢请梅迎春捎来的银子居然花不出去。身边带着这些钱,李元芳发现自己突然成了个不大不小的财主,他倒也豪爽,仗着有钱,就干脆一日三餐全在巴扎上轮流请人吃饭,大肆挥霍宰相大人的银两。李元芳的道理是:一个人吃饭总没胃口,有人作陪,他可以暂时把烦恼都抛在一边,还能和各族商贩混个熟络,就算狄仁杰知道了他这么花钱,也会同意的吧!
给李元芳斟酒的小个子波斯人叫木木,是卖香料的商贩。接连喝了几大碗的葡萄酒,木木的舌头有些直了,看见李元芳正在津津有味地大吃杏子和樱桃,便凑过去讨好地说:“李、李军爷,这樱桃好吃吧?不过,比咱家乡波斯的樱桃还差点儿。等我回去给您带点儿来尝尝?甜极了!”李元芳朝他点点头:“唔,你什么时候回波斯,要到秋天了吧?”木木愣了愣,四下瞧瞧,才压低声音道:“李军爷,我们这两天就打算走了。还有别的商队,也都在这几天就出发,绕道突厥金山返乡。”
李元芳看了看木木,不动声色地问:“哦,我也发现巴扎上的商铺陆续走了不少,怎么回事?夏季最好做生意的时节,你们怎么都急着走?货都卖完了?”木木鬼鬼祟祟地又东张西望了一番,才下定决心凑到李元芳的耳边,酒气直扑过来:“李军爷,您是好人,对咱不错,我就实话跟您说了,这庭州马上就要打仗了!”李元芳眯缝起眼睛,轻轻重复道:“庭州要打仗?这消息你们从哪里得来的?”
“咳,消息打哪儿来的我也不清楚,可巴扎上都已经传开了。”木木说着又灌了一碗酒入肚,李元芳也不追问,等了一会儿才道:“你们不是今天才得到这个消息吧?为什么这两天才走?”木木摇头叹息:“还不是因为那些货,卖不完赔得太大,舍不得啊。还好这几天有人来收货,出价虽然很低,但总比扔了强,所以我们才赶紧处理掉货品,就可以出发了。”
李元芳这回倒有些意外:“有人贱价收货?什么人?是什么货都收还是挑特定的货品?”木木满脸通红地摇头:“不知道是什么来历,咱这巴扎上从来没见多过那么一帮人,什么货都收,还价特狠,不过大家为了早点儿脱身,也顾不上其他了。”
李元芳皱了皱眉,正要开口,忽听前面一阵喧哗,人群朝一个方向聚拢过去,仿佛还有哭叫之声隐约传来。李元芳忙从怀里掏出银子扔在桌上,嘱咐木木:“你和老板结账。”自己三步两步便赶到人群聚集的地方。才一会儿功夫这里就被看热闹的闲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李元芳挤进人堆,看见地上躺着个半死不活的老和尚,在他的身边还跪着个十来岁的小和尚,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痛哭着,嘴里还断断续续地叫着:“师傅,师傅……呜呜,你快醒醒啊!”
围观的众人七嘴八舌却无人上前帮忙,李元芳走向前去,蹲在这师徒二人的身边,发现他们都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全身上下染满半黑不红的颜色,冲鼻而来还有股夹杂着血腥味的臭气,李元芳皱了皱眉,用尽量和缓的语调问那小和尚:“小师傅,你先别哭,告诉我你的师傅怎么了?”
小和尚抹了把眼泪,哀哀诉说道:“呜呜,我师傅受了伤,走这么远的路还没吃的,他、他快死了,呜呜……”“受了伤?”李元芳从地上扶起那老和尚,突然心一沉,手中的这具躯体在这炎夏中居然透骨冰凉,他不露声色地探了探老和尚的鼻息,就轻轻将其平放在地上,又掀开老和尚胸前沾满血迹的裟衣,李元芳的眉头骤然紧锁,立即问那小和尚:“这是刀伤!怎么回事,你师傅被何人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