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归南扑通跪倒在地:“武大人,不是下官,是他硬要堵在这里……”武重规这才扫一眼李元芳,狠狠地朝地上啐了口唾沫,扬声道:“也罢!既然都到了,就让他们把饭菜端到这里来,本钦差索性边吃边审!”在石桌边坐下,武重规阴阳怪气地道:“李将……呃,校尉,好久不见啊。”李元芳朝他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武重规差点给气乐了,以不与小人一般见识口吻道:“李校尉,你的一封密报把整个朝廷都惊动了。本钦差一路跋山涉水而来查案,如若查出半点虚言,李校尉你应该知道自己的下场!”“我保证绝无虚言。”
“好。”武重规抖擞精神,一指钱归南,扬声道:“戍边校尉李元芳指控庭州刺史兼瀚海军使钱归南,私自调动瀚海军的沙陀团和天山团,至伊州边界的折罗漫山,意图不明且有与东突厥私相钩连的嫌疑。对此,钱大人有什么想说的吗?”
钱归南磕了个响头:“钦差大人明鉴,李元芳对下官的指控乃是恶意诽谤,一派胡言!下官可以向上天发誓,翰海军从未有一兵一卒离开过庭州。沙陀团和天山团的团正在返回庭州的路上,正午即可到达,他们定会向钦差大人证实下官的清白。至于……与突厥钩连,那更是李元芳血口喷人!”“嗯。”武重规心中暗喜,转了转眼珠道:“那么本钦差这就有个疑问了,李元芳三个月前才来庭州戍边,与钱大人无冤无仇的,为何要百般陷害于你?”
钱归南神色大变,嘶声呐喊:“钦差大人为归南申冤啊!”话音方落,涕泪交流。武重规吓了一跳:“哎哟,这是怎么了?有话好好说……”钱归南却已哭得泣不成声,抽抽嗒嗒地道:“如此丑事,某……某实在难以启齿。可李元芳欺人太甚,今天我也顾不得脸面了!”武重规听得话中有话,一下子来劲了,催促道:“说!快说啊!”钱归南又连磕几个响头,额头献血迸流,整张脸上血泪模糊,就听他如痴如狂地诉说:“李元芳来庭州不过三月,就与庭州的头号萨满女巫裴素云勾搭成奸。然这女人、这女人乃是下官的外室,与下官厮守已逾十年,还为下官生育一子……十年来下官与此女恩恩爱爱、琴瑟和谐,哪知、哪知李元芳一来就横刀夺爱啊!”
“嗷!”武重规可听到新鲜事了,双眼瞪得溜圆,身体前倾地凑近哀痛欲绝的钱归南,追问道:“这……还有这等事情啊?居然在你的眼皮子底下?”钱归南抹了把眼泪:“谁说不是呢?我、我、我痛心疾首啊!”武重规好不容易憋住笑,装腔作势地表态:“该死!真该死!那么……这事与李元芳陷害你有什么关系呢?他已然得了便宜,莫非还要赶尽杀绝?”
“钦差大人英明!”钱归南声色俱厉地道:“李元芳无中生有捏造事实陷害下官,其意图就是必置下官于死地,他可将裴素云那女人独霸到手!此人之心恶毒至极,真真叫人齿冷。更有甚者,他还与西突厥别部突骑施的乌质勒和翰海军判贼武逊私相串通,乘东突厥进攻陇右道之际,计划以沙陀碛中的伊柏泰为据点,发兵进犯庭州。一旦下官受诬陷遭革职,则他们里应外合发起行动,整个庭州不日就将落入他们的手中!”
此话既出,武重规方才听得眉飞色舞的脸容,也骤然阴沉下来,正色道:“钱大人,这里通外国可是滔天大罪,你和李元芳各执一辞,分别指控对方,都有确凿的证据吗?”钱归南挺直身躯回答:“下官通敌的证据还等李校尉拿出来。至于李校尉通敌的证据嘛,再明显不过,那突骑施王子乌质勒率领几千突骑施的骑兵,现就驻扎在沙陀碛中的伊柏泰。据下官得到密报,前段时间的暴雨阻挡了他进攻的计划,现在雨停,他们应该不日就会对庭州发起进攻。下官将翰海军布置在沙陀碛东线就是为了抵御他们。钦差大人只要在庭州稍作停留,一定能够看到下官的话成为事实!乌质勒与武逊原先并不相识,但这二人却分别与李元芳过从甚密,如果不是他居间撮合,此谋断不能成!”
武重规连连点头,随即朝李元芳一指:“李校尉,钱大人言之凿凿,有理有据。对他的指控,你又有何话说?”自钱归南开始呼天抢地,李元芳就一直冷眼旁观,自始至终神色不变,这时听武重规发问,方才微微挑起眉尖,平静地应道:“没有。”“哦?”武重规倒也有些意外:“李校尉的意思是……全盘应承了?”
仍是干脆的回答:“当然不是。”武重规皱眉:“对钱大人的指控,李校尉说不出反驳的意见,自己又拿不出证据来证实对钱大人的指控。李校尉,这案子就是放在你的旧上司狄阁老手中来断,恐怕也对你不利吧?”李元芳轻吁口气,依然不动声色地道:“武大人,我手上没有证据,这不假。但钱大人方才对我通敌暗谋的指控,一样也仅凭推断,并无半点真凭实据,所谓的来自于沙陀碛的进攻,未曾发生如何可以采信?因此,在证据上双方并无区别,您凭什么就认为,此案对我不利呢?”
武重规愣住了,他曾经领教过狄仁杰这般绕来绕去的说理方式,当时就给呛得晕头转向,没想到李元芳也学会了这一套……想了半天,武重规迟疑着道:“可是本钦差刚从伊州过来,的确未曾发现翰海军驻扎过的痕迹。庭州这边的翰海军官本钦差也审问过了,他们的证言都支持钱大人。”李元芳不屑地摇头:“钦差大人,翰海军都是钱归南的人,就是再来一百个证人,也都一样。他们的话不足为信!”武重规按捺不住,咚咚咚地拍起了桌子:“可不可信你说了不算,本钦差认了就算!李元芳,你目前处境堪忧,最好还是多想想自己该怎么办吧!”
李元芳阴郁的脸上突现一抹狡黠的光芒,他神态轻松地对武重规说:“钦差大人,我倒有个建议。”“唔?”“烦请钦差大人传本案中最关键的人证到场,即可迅速断清本案。”“本案中最关键的人证?谁?”“裴素云。”
钱归南惊得面红耳赤,一时又摸不清李元芳的意图。再看武重规,眼珠乱转,还真动心了。武重规向来好色,被李元芳一提,确实挺想见一见这个萨满女巫、庭州城的头号美人儿,把钱、李二人都勾引得神魂颠倒的女人。想了想,他吩咐道:“钱大人,麻烦你找人把你那外室请过来吧。”“这……”钱归南尚在犹豫,看到武重规的神情,只好咬牙传令下去。
时间不长,裴素云被带到。她的双眼红肿,鬓发略微散乱,白皙的面颊两侧均有清晰的指痕,倒平添了几分哀怨凄楚的动人姿色。她怀里抱着东张西望的安儿,随着差役慢慢走入院中,所有人的目光立即都落在她的身上,裴素云却似浑然不觉,只管低垂着眼睛,目不斜视地直走到武重规的面前。
“裴素云,好你个贱妇。眼见钦差大人为何不跪?”钱归南厉声大吼,武重规一摆手:“嗳,钱大人你嚷什么?这不还抱着个孩子嘛!”说话间,武重规的眼珠子粘在裴素云苍白的脸上挪不开了,果然是人间绝色,哎呀呀!将心比心,钦差大人一方面对钱归南十分同情,一方面又对李元芳极其理解,早把军国大事抛到九霄云外,和颜悦色地开了口:“下站的可是庭州萨满裴素云?”
裴素云稍稍弯了弯腰:“妾身裴素云见过钦差大人。”“哦,好,好,不必多礼。这……把孩子放下吧,抱着多累。”裴素云将安儿放下,凄然一笑:“回禀钦差大人,妾身这孩子有痴癫之症,离不开母亲,所以只好抱过来。”“哦……这孩子叫什么?”武重规见到美貌妇人就全身发酥,干脆和裴素云拉起家常来。“安儿。”“唔,大名呢?”裴素云这才斜藐了钱归南一眼,冷漠地回答:“世安,钱世安。”
“钱世安……前世安……”武重规爆发出一阵轻浮的大笑,“前世安了,难怪这世就有麻烦!哈哈哈哈,钱大人,看来是你这姓不好,要不得,要不得!”钱归南脸上青红交替,眼中几乎要冒出火来,又不敢发作。武重规好不容易止住笑,继续温言细语地和裴素云说话:“钱大人说此子乃他与你所生,看来是没错的了。只是,钱大人控告你如今移情别恋,与那李元芳勾搭成奸,可有此事啊?”
裴素云把嘴唇咬得煞白,抬起泪光点点的双眸,直视着武重规道:“绝无此事。妾身与李元芳并无半点奸情,请钦差大人明断!”武重规往椅背上一靠:“哦?钱大人,你说呢?”钱归南大叫:“钦差大人,这贱人怎肯承认此等丑事?她、她还想袒护李元芳,这只能说明他二人确实有染!况且,我这里还有旁证!钦差大人传来一问便知!”武重规摆摆手,讥笑道:“钱大人别急,本钦差知道你说的是实话。你一个堂堂四品大员,脸皮还是要的!”他转向李元芳:“李校尉,你说的关键证人已经在这里。不过,就算她不承认与你的奸情,也丝毫无法减少你的罪责。本钦差倒想知道,你还有何说头?”
李元芳慢悠悠地从裴素云的身上收回目光,疲倦地叹了口气,才道:“钦差大人,朝廷将您千里迢迢派到庭州,不是让您来审风流韵事的吧?”武重规一愣,气鼓鼓地道:“李元芳,你什么意思?本钦差来审理的是关乎大周安危的军国大事,哪是什么风流韵事!”“很好。”李元芳笑了笑:“钦差大人,我请您提来裴素云,只是为了让您亲眼看一看这个水性杨花、见异思迁的女人。您觉得,我李元芳会为了这样一个女人背叛使命、出卖国家,将自己一生的前途事业均抛诸于脑后,为了她奋不顾身吗?如果换成是钦差大人您,您会吗?”
武重规张大嘴巴愣住了。钱归南在一旁听得胆战心惊,忍不住狂叫起来:“钦差大人,李元芳是在狡辩!他、他确实与裴素云有奸情,如若他二人再不肯承认,钦差大人请用刑……”李元芳怒喝:“钱归南!谁说我不承认与裴素云有染了?我说过吗?”武重规彻底糊涂了:“李元芳你、你到底和裴素云有没有奸情?你把话说说清楚!”
李元芳死死盯着武重规,一字一句地道:“好,钦差大人您听清楚了,我确确实实与裴素云有染,但却不是什么风流韵事,我接近此女的唯一目的,就是要查清钱归南里通突厥,蓄意叛国的行为。我在密报中所称的事实,全都是这个女人亲口告诉我的!您要的所谓证据,就是她!”
此话一出,举座震惊!裴素云像见了鬼似地逼视着李元芳,身子摇摇欲坠。钱归南愣了愣,随即杀猪似地尖叫起来:“裴素云!你这个该死的贱人!李元芳!我要将你千刀万剐!”他朝李元芳扑过去,武重规急忙示意,手下人将钱归南死死摁住。武重规自己也稳了半天神,才强作镇定道:“李元芳,你说话出尔反尔、颠来倒去的,让本钦差如何相信?”
李元芳冷笑,此刻他冰寒肃杀的面容已与凶煞无异,他继续用残酷至极而又不容质疑的语调说着:“信不信由你!不过钦差大人,我已经提醒过您,您在审的是军国大案,根本不是什么男女私情!请您再看看面前这个女人,确实很美,可您也很清楚,朝廷历年来赏给我这样正三品大将军的官妓,哪一个也不比她差吧!我李元芳从来就视女人为草芥,不过是用来暖衾侍睡的工具,既乱之则弃之,我连身世清白的正经妻室都懒得娶,何况是这么一个身份低贱、已为人妇的女人!从头至尾我都不过是在玩弄她、利用她,也就是凭此才查清了钱归南通敌之实,我对大周对圣上的忠心日月可鉴!钦差大人您今天信也罢不信也罢,我言尽于此,您要杀要剐请便,只要钦差大人您能对圣上交得了差,对大周天下交得了差!”
安儿“哇”的大哭声响起,原来是裴素云昏倒了。武重规呆坐在椅上,脑海中一片混乱。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传下钦差令,将李元芳、裴素云分别关押到刺史府的监房中,严加看管。再看看瘫软在地上已经面如死灰、抖作一团的钱归南,武重规皱着眉头叹息一声,也吩咐钦差卫队将其拘禁起来,就在原来关李元芳的那所小院子里。
沙州刺史府中,狄仁杰正与劫后余生的沙州刺史邱敬宏谈笑风生。沙州之围刚解,崔兴和林铮便率大军继续北上追杀逃窜的突厥余孽,狄仁杰则留在沙州指导政务,安抚百姓,两天忙下来已把诸事安排停当,沙州的民生正在迅速恢复中。
沈槐脚步匆匆从外面跑进来,抱拳施礼,双手递上一封书信:“大人,崔大人送来的急信。”狄仁杰连忙接过来,读后沉默半晌,方抬头道:“看样子本阁要继续西行了。”
“什么?”邱敬宏和沈槐都吃了一惊,邱敬宏拱手道:“狄大人,陇右道战事至沙州已止,您作为安抚使再往西……”狄仁杰长吁口气:“崔大人来信说,钦差大人武重规在伊州没能查清瀚海军的案情,前日已往庭州去了。本阁……要去伊州助他一臂之力。哦,高达旅正在伊州没有找到钦差,也跟着赶去庭州了。”
沈槐抬眼凝视狄仁杰,又一次被这古稀老人身上所蕴含的精力和胆魄所折服。同时,一种强烈的酸涩涌上心头,沈槐再清楚不过,狄仁杰不顾一切执意向西的真正原因到底是什么。此刻,沈槐内心深处的复杂情绪中究竟包含了哪些内容,连他自己也难以说清,更不愿说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