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心的读者也许会感觉到,进入战国以来,先是魏国很牛。
可是很牛的魏国,被东方齐国修理得死去活来;按理说起来,齐国总该老子天下第一吧?没有!齐威王田因齐似乎拿楚威王熊商毫无办法哩,连自己的家务事都没法儿痛快作主……看起来,还是楚国牛哇!
且不说楚国曾被过气了的魏国打得丧城失地、满地找牙,接下去它又该让西方的秦国来医治,一直修理到没有半点儿脾气为止。这情景,大约可以用一句话概括: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
如今真正没人能治的却是被华夏文明瞧不起、受排挤的弼马温秦国!
从奴隶到将军,命运的转折点究竟在哪里?
招聘会
公元前361年,秦孝公嬴渠梁执政元年,秦国颁布一个有趣的“求贤令”;像所有党八股一样:开头说了一通祖上如何的辉煌、曾经怎样的阔绰排场,然后话锋一转开始骂替罪羊--那些替罪羊使得国家动乱、祖先蒙羞、子孙丢丑……铺垫完毕,这才高调声称--现在我们公开征聘能人,不管阿狗阿猫,只要有手段使秦国富强起来,我就请他做“高干”,分封采邑。当时还在魏国安邑逗留的卫国人公孙鞅,很快得到了这个消息,于是觉得机会来了,匆匆忙忙收拾包裹行李,西行入秦。
公孙鞅风尘仆仆,带着魏国前丞相李悝的《法经》到达当时的秦都栎阳,通过国君宠臣景监的引荐,见到秦君本人。二十二岁的小伙子嬴渠梁才刚刚登基,从死去的老爹献公手里接过这家“秦记公司”。
说实话,此时的秦国也就二流小国模样。至少心理上如此,没人当它一盘菜。如同维新前的那个小日本,说它世界大国,肯定是脑袋进水,鬼都不相信嘛。
当时,黄河、崤山以东有六个强国。田氏齐国的田午、楚宣王熊良夫、魏惠王魏罃、燕悼王、韩昭侯韩武、赵成侯赵种,彼此不相上下,几乎都比老秦家的孝公财大气粗。
淮河以北、泗水两岸,还有十余个小国,就像幼儿园小朋友或者干脆说像敬老院的老顽童一样吵吵闹闹,互相瞧不顺眼。尤其是与秦国接壤的楚和魏,自恃实力强大,简直就不拿正眼瞧着秦。
魏筑有长城,从郑县开始,沿洛河北上,直抵上郡;楚地由汉中向南,包括巴、蜀和黔中。秦则地处偏僻的雍州,简直就是个边区小国的感觉。
祖上也曾阔过,追根问底的话,最初只是给周天子养马的;人家领导念他养马手艺还不错,随便赏个小小封地,还不是正经的国,只不过是附庸。直到后来,帮周王搬家有功,周王将自己老家那本“房产证”封给秦,才算是开国了。
大家知根知底,后来不又衰落啦?又不是贵族,没人瞧得起!不能参加中原诸侯的结盟,压根儿不为国际社会重视,大家都用对待夷狄的态度对付它,时不时派兵侵夺其土地。
糟糕的是,连个说理的地儿都没有。
因为东周王室早已衰微,往高说,也只是一颗橡皮图章的价值。蜷缩在洛阳的周王自己都很受气,哪还有力量主持正义维护天下秩序啊。诸侯们都无法无天的,靠武力征伐,争相兼并。
对于“菜鸟上路”的嬴渠梁,真是环境恶劣,外受强邻欺压,内有贵族专横。一句话,快窝囊死了,太郁闷。用他自己的话说:“国家内忧,未遑外事……诸侯卑秦,丑莫大焉。”
所以他颁布“求贤令”,明白表示:宾客群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吾尊其官而封之地。毫无疑问,秦公嬴渠梁可是真心想“求士”的。
就在这样的背景下,老外公孙鞅前来应聘求职。
年轻的秦记公司董事长,开始直接面试落魄而自负的公孙鞅。
可眼前这个卫国鬼子大谈什么“做帝的办法”、“做王的办法”,直听得人昏昏欲睡;嬴渠梁按捺着性子,要不是担心坏了自己“求贤若渴”的招牌,老早就轰他出门叫他滚犊子走人了。
事后,嬴渠梁对景监颇为恼火,说:“你介绍来见的那个宾客,只是一个狂妄之徒;说什么‘用帝王之道治国,功德可与夏、商、周三代盛世相比’。
我可等不了几百年,只想秦国在我当政在位时赶快富强起来!”
宠臣景监于是责备公孙鞅说:“先生就不能少讲一些迂阔的大道理吗?还不如来点实实在在的吧,这样人家才有兴趣听嘛!”
公孙鞅只好说:“帝道、王道、霸道,各有做法不同;所以,我都逐一说出来,好让国君选择。现在我是完全清楚了,还麻烦您想办法让国君再接见我好吗?”
也不知道景监到底收过人家多少好处费,果然又一次给安排了面试机会。
这一回,公孙鞅不但谈霸道,还开始讲述“弱民强国”的具体策略--求职者:通常情况下百姓都怕死,不愿意打仗,但可以通过制度改革设置,让人变得喜欢打仗、渴望战争。办法是,把所有追求富贵过好日子的路全给堵死,只能上战场杀敌才可以取得想要的……面试官:这行得通吗?
公孙鞅:行啊!人性有个特点,亏本生意没人做,杀头买卖有人做哩。
嬴渠梁:仔细讲讲,嘿,仔细讲讲。(面试官两眼放光,一听就是半天)求职者:天下利益也就是那么一些东西,土地、城邑、人口、牲畜等等,多少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如何全部垄断起来、控制起来--不能让百姓随便得到;如果想要,也就一个途径……面试官:打仗杀敌去。寡人应该掌握全部财富,好主意,引诱他们上战场。
公孙鞅:其中,最、最核心的是什么?粮食,对啦,就是粮食!不管是天上的飞禽还是地上跑的野兽,都离不开用膳进餐;人也不例外嘛,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把一切能充饥用的食物封锁起来。然后,按规定有计划,定时限量分配……谁不听话,饿他三天两夜,没有不乖乖的。
嬴渠梁:有趣啊,有趣!
求职者:另外一方面,咱们要“依法治国”,衣食住行、言谈举止,都得有严格规矩,违反了,那就处罚,决不宽宥,让人们想到就会害怕发抖--不敢越雷池半步!
面试官:我爹秦献公搞了个“百姓组织法”(什伍制度),管理起来方便多了。先生说的,嗯,句句在理!寡人喜欢,很对头啊……公孙鞅:归纳起来,也就是大棒加胡萝卜。用胡萝卜在前头引诱,用大棒在后面驱迫,没有做不成的事情。趋利避害,这是人的基本天性之一,咱们应该充分利用人性的特点,加以因势利导,为“公家”所用嘛。
嬴渠梁:这回靠谱了,非常靠谱。“胡萝卜”如何种植与收获以及合理分配,“大棒”怎样打造和使用,这些问题都必须具体细化,不能有一丝马虎和疏忽。
求职者:各种细节,本人都有考虑,当然还得花不少工夫整理成文。
面试官:不急,寡人会给你足够时间去做。行大业,不急于一时半会儿。
公孙鞅:那就好。我在魏国给公叔痤当侍卫官,君知否,公叔最佩服的人谁呢?那是吴起、吴老前辈!吴老前辈与我是同乡,他到魏国投效时正好三十岁,本人今年入秦恰好也是三十,真实巧合,我希望也能像他……为秦国中兴大业效犬马之劳啦!
嬴渠梁:寡人也希望如此,先生会有机会的,寡人可以负责任地承诺,给你提供一个尽情施展发挥的舞台。
公孙鞅:Thanks,谢谢。我还要告诉您一个小秘密,吴老前辈的建政、治军,其实都在效法李克,我把李克的着作《法经》也带过来了,准备加以修订改善,使它更加实用,并具有秦国特色!……听得秦孝公如痴如醉,饭都忘了吃--几天下来,两个激情燃烧的年轻狂人那是相谈甚欢。对面前这个其貌不扬夸夸其谈的家伙,秦孝公开始刮目相看!他高兴得不行,兴奋得彻夜难眠,还跟景监说,寡人差点错失一个国宝级人才哩。
录用
秦孝公希望变法图强,决心重用公孙鞅。
但一国之君也不是没有顾虑的,也怕大家反对哩。当年,他爹秦献公要搬离古都雍城,不也就是顾忌旧贵族势力吗?如今国内环境已经大有改善,可是新贵们又有了自己的既得利益了。
变与不变,先来个电视大专辩论赛,解放一下思想嘛。
在演播大厅里,亲友团和热心观众济济一堂。
正方辩手公孙鞅首先陈述。
他认为:能够创新的人,不必曲意去迎合世俗习惯的;建立丰功伟绩的人,是敢于独断专行的。对于普通人,在行大业之初,不能与之共谋创业只可与之共享成果;因为,聪明者可以透过纷繁的现象预见到未来,愚笨者即使面对现实也搞不清头绪。
对自己不能理解的事物,总是抱持怀疑态度并坚决举手反对。这是世人的共同习惯,是千古不易的天性!有人在大路边建造房子,拼命咨询过路人:房子该朝向哪方?结果是朝东、朝南、朝西、朝北都有人说不适宜,只好别盖!
谋室于道,问道于盲,万事无行。
“因此,”正方得出结论。“圣人如能使国家强盛,就不必墨守成规;如能让大众获得利益,就不必拘泥于古礼。”
秦孝公这个裁判长兼赞助人听完了,按捺不住兴奋抬起屁股说:“好,好!大家鼓掌!”
反方一号辩手甘龙,激动得干脆站了起来,愤怒地说:“我反对!圣人总是顺其自然来教化民众,聪明人也不会违反民俗进行治国;过度采取强制措施,人民无法适应,官吏疲于奔命……即使出发点没错,如果搞得天怒人怨、民怨沸腾,结果只能适得其反!”
卫鞅立即反驳说:“亲爱的对方辩友!三代的礼制不同,却能称王天下;五霸的法律有异,而各成霸业。聪明的人能创建新法,愚笨的人只能受制于旧法;四时八节尚且有变化,怎么能因循守旧一成不变的呢?”
反方二号辩手杜挚同学,马上回击:“效法旧制,无可指责;沿袭旧礼,也无不对。俗话说得好啊:利不百,不变法;功不十,不易器。随心所欲,轻易更改成法旧制,固然能讨得一部分人欢心,却又伤害了另一部分人的利益……用新的不公道去替代旧的不公道,除了把张三换成李四之外,并无实质上的改善。穷折腾,不如不折腾。”
说毕,杜挚同学深鞠一躬:“我的话讲完了,谢谢对方辩友。”
卫鞅再次反驳说:“商汤和周武不遵循古制而能统一天下,夏桀与殷纣不革新礼教却成了亡国之君……”
双方唇枪舌剑,你来我往,观众朋友听得十分热闹,只是不知所云;大家却也自有评判标准:哪个口齿伶俐、振振有词,就为哪个喝彩叫好。认真仔细的,听了正方说,觉得正方有理;听了反方说,觉得反方有理。
总而言之,正反双方形似争辩,实则自言自语,磨嘴皮子罢了。
但是,像秦孝公这样的行家就听出了门道,每逢卫国的公孙鞅发言完毕,他就高声大叫:“好,很好!Verygood!”
既然领导表了态,大家就都开始转向赞同公孙鞅的正方观点。
“评委”们都是很实在,眼睛也都是雪亮的。领导赞成变,那就变呗--能得着好处就行了。根据理论,变法不但能够强国,而且还能富民;不但有百利,而且还没有一害。这样的好事儿,不支持也是讲不通的。
像人家搞选举一样,尽量捡漂亮话来说;别人要什么,你就许诺什么:
往墙上画大饼,既省力又不花本儿。等到忽悠成功,你牵住了牛鼻子、执了牛耳,自然都是你说了算,没人赶着你兑现。
因为,那时候恐怕就没人敢讲话了。
卫鞅就是这么盘算,先强调变法的好处,绝口不提变法的具体途径--当然,秦孝公已心里有数:把天下的土地财富和社会的一切权益都掌控垄断起来,归为己有,以达“利出一孔”之目的!
辩论的结果,卫国的公孙鞅全胜。
从此,因特网上开始流行一首通俗而又新潮的歌--卫鞅卫鞅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基本上可以肯定,秦孝公嬴渠梁成了公孙鞅的“骨灰级”粉丝,保守的说也是铁杆级粉丝;反过来说呢,公孙鞅成了秦孝公的青春偶像,崇拜为神人。
嬴渠梁最终决定任用卫鞅为左庶长,详细制定变法的命令。
人口操纵术
公孙鞅认为,人口是帝王的第一资本(这个猛人根本不懂计划生育法);人口少了,有兵打仗则没人种田提供粮草,大家都去种田呢,敌人也就得到休养生息--无法两全其美:一拨人天天外出去打架抢地盘,一拨人稳稳在家生产粮食,可以确保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作战!
所以,必须改变秦国地广人稀(人不称土)的局面。但采用人口自然增殖的办法,不仅费时久而且收效也不大,因为当时秦国妇女生产力低下:十个月才怀一胎,每胎通常生一个,连双胞胎都罕见,更别说一胎生四、五个了;显然,像当年吴越争霸时越国搞的“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不足以效仿的。
为科学地解决人口问题,公孙鞅发明一个绝招:用优惠的待遇吸引外国佬移民前来安家落户种田(徕民政策),一来可短期内大量增加本国人口,二来又可使敌人兵源枯竭--收到一箭双雕的效果。
《徕民》的说法,大受秦孝公的赏识与支持;既然能够立竿见影出政绩,这种工程我喜欢耶。这就难怪呀,孝公同志倾尽全力大捧臭脚:卫鞅卫鞅我爱你,爱你爱到心坎里,就像老鼠爱大米……其实公孙鞅还创造性地发展了主张“非攻”的墨翟观点,墨老师曾当面批评楚王说:您楚国多的是土地而缺的是人口,您却要抢其所多失其所缺,是何道理呀?当时,楚王的理由是:贵同乡鲁班师(公输般)替寡人造了攻城的云梯,不去宋国打仗不就白白浪费了嘛!
那个说远了,且不管它。
公孙鞅在人口与土地必须保持平衡的理论基础上,进一步提出“制土分民之律”,他是这样算地的:五万人口需有方圆百里的土地,好田、坏田、城镇、道路、湖泊、河流、山地,都要有个恰当的比例。
否则呢,地过多了人过少了,这地就白多;或者人过多了地过少了,这人也白多……起不到强国弱民作用的。
他还提出一系列奇怪的“科学理论”:农民是非常宝贵滴,商人和官吏虽然也有点独特作用,基本上都可归入寄生虫,至于那些手艺人(例如鲁班师)、周游列国的说客和辩士(例如孔老二和他卫鞅本人)、读书的文化人(博士之流)……都是一些不事生产的蛀米虫,多了国家就会贫困危险。
为了让农业人口维持在总人口的90%以上,一是大量招徕国外的农民,二是用赐官爵、免除徭役、加重工商业和非农人口的税与费、抬高粮价、限制雇工等极端办法,来扩大农民队伍。
依他想法,连私营旅馆业都取消,省得老百姓跑来跑去浪费时间。要知道:时间就是粮食啊!而且大家都自由地南来北往、东游西逛的话,容易造成交通堵塞,也不利于治安管理,势必影响和谐社会的建设。
实际上很明显,这个阿鞅先生所谓的农民已经包含了战士。他把耕与战(农战)统一起来,最大限度打造一个“战争体制”。为此,他还坚决主张采取愚民政策,因为老百姓一旦有了文化知识,就不可避免地会进行独立思考活动,就有可能“高言伪议”,蛊惑人心,使人民与君王离心离德。
既然人口是君王的最大资本,是国君口袋里的硬通货(犹如美元、英镑之类),公孙鞅于是设计了严格的户籍管理制度:一个成年男子算一家,五家为伍,十家为什,互相连坐,经常清点。
这些宝贵财富,万一发霉了、损坏了,岂不糟糕和可惜!
通过五年多的着书立说和种种努力,一部空前(但不绝后)严厉的法律隆重推出,这是第一次变法,主要有以下内容--第一,将李克(悝)的《法经》颁布实行,增加了连坐法:五家为伍,十家为什,一家藏“奸”,什、伍同罪连坐。增加肉刑和大辟,有凿顶、抽肋、镬烹的刑罚。
旅馆(客舍)收留没“有效证件”的旅客住宿,店主与客人同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