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和六道中的畜生一般,无思想,无精神,无意志,无灵魂的行尸走肉。
不是生灵,不是凡人。
罪过啊罪过!
回到房内后,杨修才冷静下来,便将详细的经过说给我听。
方丈,严皓他是怎么了?还那样子,就像……就像要吃了我一样。
我叹口气,说道,严皓三魂已去,七魄未散,当是行尸,若日出后七魄散去,则完全死去,若不然,则成活之死人,好生啖血肉,以生灵为食,永世不得超生。
杨修看着我,还是一脸的惊异。
我想,他大概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
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天亮后,严皓的七魄散去了,尸体也就倒下了。
严家人也赶到了,我和他们商量了许久,我们决定将事态控制住,让一切知情人都闭口。
此等怪异的事情传出去,不仅对严家的声名,连我北兰寺的声名,都有影响。
严皓的尸体开始腐化了,已经不方便带回严家了,我们只能在北兰寺举行了严皓的葬礼,就说严皓生前的遗嘱说,希望葬在自己求学悟道的北兰寺里。
杨修来参加葬礼了,他的神情看上去还没有完全恢复。
半个月后,杨修也离开了。
如此过了数载,我听到民间开始流传行尸走肉的传说,但是还好没有人知道事情发生在北兰寺。
我把事件完整地记录下来,还有杨修编纂的书,一起在严皓的坟前火化了。
我希望,以后不再发生这样的事情。
希望如此。
江南南昌县有士人某,读书北兰寺,一长一少,甚相友善。长者归家暴卒,少者不知也,在寺读书如故。天晚睡矣,见长者披闼入,登床抚其背曰:“吾别兄不十日,竟以暴疾亡。今我鬼也,朋友之情不能自割,特来诀别。”少者阴喝,不能言。死者慰之曰:“吾欲害兄,岂肯直告?兄慎弗怖。吾之所以来此者,欲以身后相托也。”少者心稍定,问:“托何事?”曰:“吾有老母,年七十馀,妻年未三十,得数斛米,足以养生,愿兄周恤之,此其一也。吾有文稿未梓,愿兄为镌刻,俾微名不泯,此其二也。吾欠卖笔者钱数千,未经偿还,愿兄偿之,此其三也。”少者唯唯。死者起立曰:“既承兄担承,吾亦去矣。”言毕欲走。
少者见其言近人情,貌如平昔,渐无怖意,乃泣留之,曰:“与君长诀,何不稍缓须叟去耶?”死者亦泣,回坐其床,更叙平生。数语复起曰:“吾去矣。”立而不行,两眼瞠视,貌渐丑败。少者惧,促之曰:“君言既毕,可去矣。”尸竟不去。少者拍床大呼,亦不去,屹立如故。少者愈骇,起而奔,尸随之奔。少者奔愈急,尸奔亦急。追逐数里,少者逾墙仆地,尸不能逾墙,而垂首墙外,口中涎沫与少者之面相滴涔涔也。
天明,路人过之,饮以姜汁,少者苏。尸主家方觅见不得,闻信,舁归成殡。
识者曰:“人之魂善而魄恶,人之魂灵而魄愚。其始来也,一灵不泯,魄附魂以行;其既去也,心事既毕,魂一散而魄滞。魂在,则其人也;魂去,则非其人也。世之移尸走影,皆魄为之,惟有道之人为能制魄。”
刘刺史奇梦
认识你之前,我曾一度认为妖只会害人,不曾想妖也会救人。
遇到你之前,我曾一度绝望着,菩萨指点那人不会再出现,大限将至,我能救她一命,却无法救孩子一命。
你已经是一只没有妖力日暮西山的妖,如果不是那非常人的能有的獠牙,或许我只会当你是个住在山洞里的怪人。
几百年来,除了她和我自己的姓氏我不再记得其他人的名字。根据凡人的习俗,我们将我们的孩子取名刘介石。
回乡的一场大雨,让我不得不躲进这个山洞。你们两对夫妇接待了我,我当时就好奇为何你看到我时眼睛里似乎立刻从死寂燃起了希望的火光一般,神采奕奕起来。连你妻子都说你那天话特别多。
菩萨说,你来了我的大限之期便到了。虽然我不能再守在妻子身边,但知道她们后半生能平安反而安心了许多。妻子自然能发现我像变了个人似的,似乎比平时精神了许多,这大概就是凡人所说的回光返照吧。不想妻子过多担心,所以我只好拉你单独畅谈。
平生第一次,我亲眼看到妖怪。
平生第一次,我亲眼看到妖怪和人能和平相处,还能共结连理。
平生第一次,我觉得妖怪并不是大家说得那么凶悍,甚至还有些亲切和安详。
平生第一次,我被一个妖怪托以后事。
你拉我走出山洞,这似乎就像你说的一般是上天的安排,是菩萨的指引,我竟然没有一丝的拒绝之意。
你说她为了你来到这远离人群的深山,你为了他叛离妖群。为了她母子今后能太平过活,你将内丹度与妻子消却母子妖气。
凡是失去内丹的妖都将慢慢死去,我也不例外。本想可以和她们母子愉快地终老一生,却不曾想来了个怪和尚为了飞升硬是要收取母子俩,我只能杀了他却也中了这残酷的咒印:当我死去,终有一日将化为恶鬼取走这个不该出现在人世的孩子的性命。幸得菩萨指引,若能救得路过山洞的于姓人,他日定能搭救我儿。
次日天晴,我自然下山往家乡进发。你执意送我下山,你妻子还说你好些年不下山了。
不曾想还真被你说中了,几个山匪拦路,而你竟然为了我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拼死相救。临终之际你再次将她们母子托付给我。妖尚如此,真可叹我们凡人,每当我看到刘介石一天天长大,我都禁不住这么想。
我一生下来就没有见过我爹,我也不敢去追问娘,因为怕提起来看到娘落泪。好在邻居于叔,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我们。我一天天长大起来,娘却日益消瘦下去。
介石是我们这个陕西小县出的第一个刺史,这让我这个做叔的十分欣慰。他娘虽然上了些年纪腿脚不便了,但是还是挺硬朗的。后来介石又去江南补了一个官缺,离我们更是远了。
一年一年就这么过去了,介石他娘只有思念孩子的时候会叹息,思念你的时候会落泪;而我,也一天天的老去,不知道你说的那个介石的大劫何时来临。
我的公务十分繁忙,但还能抽时间看望娘看望于叔。而现在调来了江南,不仅离家乡十分遥远,并且公务也越来越繁忙了。苏州的虎丘,虽然也算是个风景宜人的地方,而我却没有时间去细细赏玩,而近日来的疲惫更是让我倦意浓厚,不知何时才能回家,或许只能梦里吧。
疲惫袭来,夜深人静,盖上棉被,我沉沉睡去。
不知何时,我的意识恢复过来了。我还依稀记得临终前再次嘱托于兄的场景。而这时脑子里浮现出了一个让我恐惧的声音——那个和尚的声音:
我说过终有一天你会让你的孩子死去。
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我发现我的身体变得我自己都不认识了,意识也不能左右身体了。我想这都是那个和尚的咒印吧。
偏偏在这个时候,我却能清楚地感觉到一阵清风,风中飞来一个和我有七分相似的男子。
照顾了介石母子俩这么些年,现在反倒轮到你妻子来照顾我了。说真的我有些愧疚,我的身子越来越差了,我越来越担心没办法救你的儿子。这几天我更是觉得我大限不远,我越来越怕睡觉,怕一睡不醒,我一生很重承诺,我不怕死,只怕辜负了你。
乘着清风,周围的景色也越来越熟悉了,离我的陕西老家越来越近了。这让我心里十分高兴,可以看到久违的娘和于叔。
但我总是觉得气氛不对,身后始终有什么东西跟着我,转头却看见一个和自己很像的怪物,高有三丈多,通体浑黑,面目狰狞。
来者不善,我只能停下与他搏杀。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在交手的一瞬间我就觉得我应该不是这个怪物的对手,但是最后还是莫名其妙地将他制服了。这个怪物脸上露出惨像,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我总觉得那张和我相像的脸上有愤恨,也有悲伤。
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决定将这个怪物扔到我记忆中前面那条不远的河中,免得危害其他人。
人毕竟还是没办法跟岁数去抗争,我还是渐渐地睡着了。我梦见自己到了县城外那条小河边,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不一会我竟然看到介石从不远处跑了过来。
不过他好像还夹着什么东西。这孩子一上来就对我嘘寒温暖,看着他脏兮兮的衣服,我大致也知道他方才肯定经历了一场搏斗了。所幸没有受伤。而当我看到他腋下夹着的东西的脸时,我知道我可以不辜负你所托了。
但是,介石说要将你这个“怪物”丢到河里去的时候,我不忍。虽然我清楚地知道你已经死了,但是儿子怎么能将自己的亲爹丢到河里去呢?
突然有一个声音告诉我:城西有个观音菩萨庙,这一切的种种都有菩萨的指引,去找菩萨吧。
我弄不明白为什么于叔看到我要杀死这个怪物的时候,眼中流露出那么多不忍。不过于叔给我的印像一直都是个老好人,娘也常常告诫我一定要听于叔的话。
况且于叔叫我去找菩萨,自然是有道理的。
怪物毕竟是怪物,等我到了观音庙,这东西就被门口的四大金刚吓得浑身发抖了。
观音菩萨一会儿就出来了,她朝着我笑了一下,但我总觉得她是在朝着我手里的怪物笑。
“这是阴间的鬼,应当由地府管辖。”菩萨说到。
拜谢菩萨,我心里的一装事也算是放下了。菩萨指出叫其中一金刚押解这恶鬼去地府。不过那金刚喃喃说着什么我听不懂的语言,不过看样子似乎表示不便押解。只见菩萨慢慢转向我。
“那只能麻烦你送去地府一趟了。”菩萨朝我笑道。
“可弟子肉体凡胎,怎么能去地府那地方啊?”我说道。
“这个不难。”菩萨慢慢走过来,“只要你点头答应就可以了。”
菩萨说话我只能把头低下,菩萨轻轻抬起我的头,对我轻轻呵气三下,便让我出发了。
我离开菩萨庙才想起,我该往那里去找地府啊,但如果再回去问菩萨那太大不敬了,菩萨叫我走,自然有菩萨的理由,我还是先去找于叔商量下吧。
介石没去一会儿就回来了,跟我讲了来龙去脉。我才明白原来我是为了指引你的儿子,了却这一切恩恩怨怨。
地府这地方怎么去,我确实也不知道,或许就像你告诉我的那样真的是命中注定,菩萨说我能拯救介石。而不知道怎么回事,当介石说要去地府,我脑海中如有神助般,不断地出现河边不远的那个很奇怪的用竹笠盖着的古井。
累计了这么多年的宿怨,又经过了刚才那一阵打斗,我和那和尚都已经没有了继续争斗下去的力气。当介石要将我和这和尚丢到河中的时候,我有了一丝解脱。但于兄还是不忍看到我被自己的儿子杀死吧。
不过所幸菩萨还有指引,我看到了菩萨对我那久违的笑容,即使我只是区区一介小妖,芸芸众生之中却如此受到了菩萨的关爱,我唯有虔诚地相信菩萨的一切安排,命运的安排。
我抢先一步跳下了古井,下面一定是最后的结局了,我不能让介石冒险先下去,这个或许是我这个当爹的最后能为儿子做的了。
介石生得比我当年还要结实,下坠的时候还时不时卡在井中呢,这让我多少有些高兴,至少他这么多年都健健康康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疯和尚老是和她们母子过不去。
“你或许在想我为什么放弃自己的修为不要,老是找他的麻烦吧?”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们现在是一体的原因,那和尚似乎知道我在想些什么。
和尚没有理会我是否作答,像是自顾自地说道:“一切都将揭晓,我前世亏欠一对夫妻,这辈子投胎做他们的儿子,被他们卖掉以偿还他们前世对我的恩情。后来辗转出家一心为这对夫妇念经诵佛……”说到这里时,一阵让人眩晕的强风,将那和尚的声音从我的脑海中消去了。
那恶鬼不知为何趁我不备居然抢先跳进了井里,我也只好赶紧跟上。
井道并不十分宽敞,我卡住过几次,但是一阵阵强风又将我往下赶。没一会儿就掉在了房顶上,砸得瓦片咔咔作响。
四下一看这里仿佛是宫殿一般,金碧辉煌。正当我在惊讶的时候,却听到一个声音在惊呼:
“哪里有活人?”
声音刚落,我就被身批金甲的卫士抓住,带到了大殿之内。
大殿之上坐着一位身着龙袍,头带九龙冠的王者。
如此宏伟的大殿,使得高高在上的王者离我很远,完全看不清他的相貌,只能听见他不紧不慢地说:
“你是活人,怎么胡乱闯进地府来了?”
王者身上流露出甚至超过了当今皇上的王者之气,让我不敢怠慢,看看一旁陪押解着的恶鬼,我一五一十的将菩萨教导的事情说了出来。
旁边的金甲卫士挺拔,一把拉起我的头,只见他面无表情地对着我的脸端详了一番,然后回禀殿上的王者:
“脸上有红光,的确是佛派遣来的。”
“那恶鬼在何处?”王者依旧不紧不慢。
我向旁边一指,王者立刻说道:“恶鬼不能留下,押下去。”
随后恶鬼被丢进了殿外的水池,里面满是毒蛇等物,它总算能淡出我的视线了。
毒蛇开始饥渴地撕咬着我,我和和尚总算在这样的撕扯下分离开来了。身上已经感觉不到疼痛,我唯一关心的是我儿子他将如何。
他还在询问着自己的前世,旁边的金甲卫士告诉他,他的前世在九岁的时候偷了一对夫妇八两银子,那银子是夫妇卖儿子得来的,被偷后又恨又悔,最后抑郁而终。你因为造了此孽前世夭折早死,今生也将因为这个后来变成瞎子。
听完这个后,我看向和尚。说实在的,我现在已经不怪他了。
而和尚听了卫士的话后,似乎也了无牵挂,在毒蛇将他撕碎前就烟消云散了。
当卫士告诉介石,今生要多做善事或许可以消灾,我想我也能放心地走了。
很快的,我就被金甲卫士送回了阳间,我飞快地跑去跟菩萨复命了。
奇怪的是,跪在我旁边的也有一个小孩,几乎和我一模一样,这让我吓了一跳。但那小孩看到我似乎也吓了一跳。
“别害怕。”菩萨对我说,“这是你的魄,你的魂很善良但魄却凶顽。所以做事情总是很努力却做不透彻,现在我就来帮你解决这个问题。”
我赶紧拜谢,但是那小孩似乎并无动于衷,只听他不紧不慢地说:“我在他之上,要想剔除我,难道不怕伤到他吗?”
“没事的。”菩萨笑道。说罢便拿出一个金簪子插进我的左肋,但奇特的是我一点也不觉得疼痛。菩萨慢慢挑出我一根肠子,开始消减。每消减一点,那个小孩就变小一点,最后化作了一个发光的丹药般的珠子。
还没等我回过神来,菩萨就猛地一拍面前的案几,我忽然就惊醒过来。却发现自己还睡在苏州的虎丘,而再看肋骨下方,多了一块从来没有的红印子,依稀可辨。
没过一会儿,我看到菩萨向我飘了过来。我也总算知道了介石平安无事,对于你我也算没有辜负你临终所托了。
而后来从菩萨那里我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清楚地府怎么去了。原来我之前就是看守地府入口的官吏,从前有一个人来我这里,我能从他的气息中感觉到他尚没有入地府的资格,可我还是为他想报答前世一对恩人夫妇的虔诚,让他进了地府知道了今生夫妇投胎为谁。而后才种下这种种恩怨,或许我不是完成你所托,而是补救我自己犯下的过错吧。这辈子当了介石这么久的于叔,照顾了他们这么久,我也算是了无牵挂了,其实这样睡着也蛮好的。
没过多久,娘寄来一封信,不久前,于叔过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