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是那样的长,好像总也到不了头。三更已过,狄府里面一片宁静,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连刮了一天的风都仿佛睡着了,墙边的枯竹一动不动地站在苍白的月色中,乍一看像泛着幽幽绿光的鬼影。
李元芳吹灭了桌上的蜡烛,走出屋子,轻轻地阖上房门,沿着回廊慢慢朝后花园走去。停在花圃前的墙边,他静静地站着,似乎在想些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自从邗沟案以后,他就常常夜不能寐,甚至彻夜难眠,尤其是身体特别疲惫的时候。从接风宴上回来,他就知道,今天肯定又是个不眠之夜,于是干脆连上床都免了,只是坐在灯下看书。现在,他想在这个午夜的花园中站一站走一走,不为别的,就为这一片寂静。
但是偏偏连这样的一点要求都无法得到满足。就在墙根下,他听到了墙外传来的低低的耳语声。他侧耳听了一下,声音又消失了。李元芳朝墙头看了看,轻轻一跃,就无声无息地站到了高过墙头的一棵绒树的枝杈上。他锐利的目光沿着外墙搜索着,果然在靠近后院门外的墙边,看到了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两人都是一身夜行打扮,正在悄声商量着。
“今儿晚上还真是够冷的。咱们俩没头没脑地还要在这里呆多久啊?”
“唉,有什么办法,头说要监视狄府,咱们就监视呗。”
“可问题是,到底要监视什么,头儿也没告诉咱们啊。这可让人怎么办?”
“头儿不是说了吗?让我们监视异动。”
“废话!异动是什么东西?有只黄鼠狼钻进去了算不算异动?”
“行了,你就别抱怨了。再忍忍,三更都敲过了,到天亮咱们就可以撤了。”
“是啊,也不知道前门的兄弟们发现异动了没有?”
说话声停止了,两人拉开了距离,继续执行他们的任务。李元芳掉转头去,往前院方向看过去,果然每隔一段距离就能发现了一个人影,看来狄府周围已经被布上了严密的监控网。他想了想,飞身而起,在几棵树间展转腾挪,很快找到了一个最佳的观察点,便悄悄地隐蔽在了树叶的后面。
清冷的月光静静地撒落在地,照出秋夜的凄凉。李元芳聚精会神地等待着“异动”的出现,对于不习惯这种等待的人来说,恐怕真的是一种折磨,但是李元芳的直觉却在告诉他,今夜的等待一定会有收获。
果然,远远地从巷子另一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那个身影犹豫不决地朝狄府的方向摸过来,然而就在离开狄府还有好几丈开外,这个小身影突然被人腾空抱起,他刚张嘴要喊,嘴就被捂得严严实实,他的手臂被死死夹住了,只好拼命地蹬腿,却一点儿作用都没有,就这样,直到两三条巷子以外的一棵大树下面,抱起他的人才把他放了下来。小孩子扑通一声坐到地上,涨红脸瞪着抓他的这个瘦瘦的高个子男人。
李元芳站在这孩子的面前,抱起胳膊打量着他,这男孩子也就是十来岁的样子,长得十分瘦小,脸蛋上泥一道灰一道,看不太清楚五官长相,但是一双眼睛却很清澈明亮。身上的衣服早已经破烂不堪,脏的辨不出颜色。此刻这小男孩仰着脸,目露凶光,活像头受了惊吓打算要拼命的小兽。李元芳慢慢地蹲下身子,饶有兴致地朝他微笑了一下,道:“我们见过面,对不对?不,准确的说,是你曾经见过我,而我却没有见过你。”
小男孩朝他翻了翻白眼,不说话。
李元芳又问:“前天在山道上,草丛里面窥探我们的就是你吧?后来把我们引到山间热泉的也是你吧?再后来在那个荒僻的道观里面,夜晚的哭声还是你吧?”
他注视着小男孩的眼睛,仔细观察着对方的神情。
小男孩被他逼视地垂下了头,但依然紧闭着嘴,一言不发。李元芳的眼里突然掠过一道冷光,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问:“最后一个问题:那个死在山道上的人是谁?”
小男孩被他的语气和目光吓得浑身一哆嗦,惊恐不安地转动着眼珠,突然跳起身来就跑,可怜一步都没迈出去,就被李元芳伸手一提腰带,拎回来扔在原地。小男孩有些绝望了,他扁了扁嘴,眼睛里面突然充满了泪水,却又狠命咬着牙不肯哭出来。
李元芳轻轻地叹了口气,在小男孩的身边坐下来。他语气和缓地说:“你这个孩子,真是够神秘的。其实我没有恶意,我是想帮助你。”
小男孩突然开口了,恶狠狠地道:“我才不信呢!”
李元芳一愣,笑道:“原来你会说话啊,我还当你是个哑巴。”
“我不是哑巴,你才是哑巴呢!”
李元芳被他冲地啼笑皆非,只好摇头道:“随便你说吧。那么,既然你不是哑巴,是不是可以回答我刚才的那些问题?”
小男孩一扭头,道:“你休想,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的。”
李元芳道:“那好吧,那你也休想离开了。很好,反正我也睡不着觉,咱们就在这里一起耗着吧。看谁能耗过谁?”
小男孩嘟起嘴,背对李元芳坐着。李元芳也不理他,静静地靠在树上,仰望着深黑色的夜空。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听到一些奇怪的“咕噜噜”的声音,他又注意听了听,笑道:“哎,你多久没吃东西了?是不是很饿了?”
他转到男孩面前,说:“这样吧,我先带你去吃东西。等你吃饱了,再决定要不要回答我的问题,怎么样?”
小男孩咽了口口水:“就算你给我东西吃,我也什么都不会告诉你的。”
李元芳一点头:“嗯,你倒是有点骨气。那咱们就走吧。你最好闭上眼睛,免得吓破了胆子。”他向男孩子一伸手,就把他抱在身上,轻轻一点足尖,飞身跃上旁边的院墙,几次腾跃就来到此前观察动静的那棵大树上。他目光一扫,看到那几个夜行人还在狄府院墙外恪尽职守。李元芳轻轻自语了一句:“为以防万一,对不住了。”从树上轻轻掰下两根细细的树枝,一扬手,两根树枝迅疾地朝最近的两个黑衣人飞去,两个人连吭都没吭一声,就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李元芳又观察了一遍周围的情况,确认没有任何问题,这才腾空而起,轻巧地越过狄府的外墙,稳稳地落在后花园里。四周依然一片寂静,他稍稍调整了下呼吸,绕过回廊,连转两个弯,就来到了自己的房前,推门进屋,把怀里的小男孩往椅子上轻轻一放,转身关上了房门。
李元芳点亮桌上的蜡烛,回头一看,小男孩目瞪口呆地傻坐在椅子上。
“你怎么了?吓傻了?”李元芳也坐到桌前,微笑着问道。
男孩吐了吐舌头,道:“原来你还会飞啊,这么大的本事!”
“本事?我有什么本事?连个小孩子都不肯听我的话。好了,看看有什么可以吃的吧。”
李元芳皱起眉头,看看桌上的碗碟,有羊肉馅饼,几样小菜,牛肉清汤,还有一大碗饭。这些都是狄春晚上送过来的,他还一点儿都没有动。
“可惜全都凉了,凑合凑合吧,你喜欢吃什么就随便拿。”
男孩双眼放光,伸手一把抓起羊肉馅饼,大口大口地嚼起来。李元芳看着他的吃相,突然想起了什么,脸色一沉,擒住男孩的手,道:“你慢点吃。”又倒了一小碗汤给他,看他吞几口饼喝一口汤,吃相文雅了些,才松了口气。又看他吃了一会儿,毕竟一晚上什么都没有吃,李元芳也觉得饿了,就干脆给自己也盛了碗饭,拿起筷子,就着冷冰冰的汤和菜,吃了起来。
为了避免引起注意,李元芳进屋时只点亮了桌上的一支蜡烛,仅够照亮桌前的一小块地方,此刻就在这片微弱的红色光环中,一大一小两个人,津津有味地闷头吃着冷菜冷饭,倒好像是在品尝着什么美味佳肴。
男孩子吃得差不多了,他偷偷瞥了眼李元芳,看他丝毫没有注意自己,就悄悄地从右手的袖管里探出一件东西来,突然挥起右手,朝李元芳的面门直扎过去。李元芳还确实没有防备这一着,虽然反应迅速,立即闪开脸用左手一挡,谁知那东西锋利无比,左手臂上立时就被深深地拉出了长长的一条血口,李元芳反手一记耳光,只打得那小孩原地转了两圈,往前扑倒在地,嘴里咬着的半块馅饼跳出来,那件凶器也丁当地落在地上。
李元芳瞧了眼左臂,血顺着拉破的衣袖不停地往下淌,他气地脸色发白,拎起那晕头转向的孩子,往桌上一按,咬牙切齿道:“你这小孩怎么如此狠毒?”
男孩只道自己这回在劫难逃了,吓得全身不停地哆嗦,眼泪终于扑簌簌地滚落下来。李元芳气呼呼地盯了他半天,自己取出块手帕裹了手臂上的伤口,坐在男孩子的对面,不再看他,一个人生着闷气。
小男孩却越哭越起劲,呜呜咽咽的声音越来越响,李元芳瞪了他一眼,道:“你还有脸哭!小声点吧,想把所有的人都招来吗?”
“呜呜,你,是你害死了我哥哥,呜呜。”
李元芳感到有点莫名其妙:“我害死了你哥哥?什么意思?你哥哥是谁?”他思索着,恍然大悟道:“原来那个人是你的哥哥。难怪,可是我并没有害死他。”
“是你,就是你,我亲眼看见的,他就死在你手上。”
“他确是死在我手上,但我却没有害他。说实话,他死得十分蹊跷,我都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死的。不过当时看他那样子,似乎是吃东西噎死的。”
小男孩不说话,还是不停地哭。李元芳叹了口气,端起他的脸蛋看看,上面清清楚楚的几根指印,李元芳摇摇头,轻声道:“还是打重了。我还从来没有打过小孩子。”他想了想,又道:“对不起,你哥哥死时的情景太特别,早知道我就不让他吃那些糕,也许他就不会死。不过你要相信我,你哥哥的死因,我一定会查清楚。”
男孩子停住了悲声,道:“我本来看着他的,可后来太困了睡着了,他就跑掉了,等我看到他和你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就。”
“他是不是有什么病?”李元芳问。
男孩子摇摇头,又不说话了。李元芳知道一时问不出什么,就从地上捡起刚才的那个凶器,却是块犹如水晶一样的透明物,周边锐利无比,他左看右看不得要领,问道:“这是什么东西?我还从来没见过。”
“还给我。”
“那不可能。这东西就留在我这里了,你带着它太危险。”
接着,李元芳又自嘲地笑了笑,道:“这个世上能把我伤到的人可不多啊。今天的事情要是传出去,肯定会有人对你佩服地不得了。”
“真的吗?”男孩子闻听此言,兴奋起来。
李元芳没好气地道:“那是自然,不过我的脸可就丢尽了。”
男孩好奇地看着他,问道:“我刺伤了你,你好象一点儿都不生气?”
“嗯,我没那么容易生气。”说着,李元芳朝窗外张望了一下,道:“天快要亮了,我不能再把你留在此地,你家住在什么地方?我送你回去。”
“我没家。不过可以去城东的土地庙,是个破庙,平时从没人去,藏在那里很方便,以前我和哥哥没地方住的时候在那里住过一阵子。”
“好吧,你来指路。”
这个城东土地庙果然是个躲藏的好地方,周边杂草丛生,但是转过一条小巷就是集市,跑起来很容易混入人群,庙后又有一大片荒草地,再往外就是一样望不到头的大片树林。李元芳观察了一番,心中暗暗赞许,真是个聪明的孩子,挑的好地方。男孩坐在庙前的台阶上,李元芳在他脚边放下些铜钱,道:“饿了就自己去买点吃的。”转身要走,又回头道:“我有时间会到这里来看你。如果你有急事找我,可以在今天咱们说话的那棵大树下面留个字条给我,我每天都会去看。记住,不要再靠近狄府,那里不安全。”说到这里,他忽然问了一句:“你去狄府不是要找我,你不可能知道我在那里。你是要去找谁?”
“不找谁。”
“嗯,还是不肯说,没关系,以后你一定会告诉我的。我走了。”
他走了几步,停下来,背对着那孩子,问道:“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我叫韩斌,别人都管我叫斌儿。”
李元芳回头对韩斌笑道:“斌儿,好名字。你会写字吗?”
“我会!哥哥教过我很多。”
李元芳点点头,纵身一跃,走了。
他回到狄府外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蒙蒙亮了,那些监视的人连同被他打翻的都一个不见了。他还是循原路返回,路过后堂狄仁杰的卧室,听到里面传来咳嗽的声音,狄仁杰习惯起床很早。李元芳在屋外站了一会儿,方才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