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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李旦微微一笑:“这个陈松涛也是叫人捉摸不透的一个人物啊。魏王任并州牧时他便深得信任,现在对我倒也十分恭敬。对并州卫府的人事变动,他似乎也毫不在意,一幅我自岿然不动的镇定,他自己行事十分小心谨慎,完全找不到破绽,可又对并州的事务一手遮天,水泼不入,实在不容人小觑。”

狄仁杰欠身道:“王爷的这番话,老臣已经听明白了。老臣想,王爷是想让我借这次返乡之际,冷眼观察并州官府的状况以及并州军政要员的忠诚。”

李旦道:“阁老啊,并州对于本朝的重要性仅次于东西二都,过去一直是武承嗣的势力范围。现在本王真的很希望能够好好整顿一下并州的军政,却遇到了前述的阻力,本王正在一筹莫展之际,此次阁老返乡对本王来说真是一个大大的好消息。请阁老一定要帮本王这个忙,当然,阁老既然已经致仕,本王也不忍让阁老太过操劳,阁老只需将所观察到的情况通报给本王即可。”他犹豫了一下,又道:“当然,陈松涛大人是阁老的姻亲,如果阁老觉得有所不便,此刻就可对本王严明,本王决不会强阁老所难。”

狄仁杰微笑道:“老臣的心思王爷是最清楚的。王爷放心,老臣定会竭尽全力的。”

太行山麓。

极黑极黑的夜,没有一点月光。深秋的雾气升腾起来,又给这黑暗的天地披上一件含混窒息的外套,眼前是晦暗深邃的虚空,鼻中是凝滞苦涩的气息,耳际是细弱可疑的回声,这样的夜间山道,恐怕连最胆大的人也不敢走上一步吧。但是,偏偏就有那么一点微暗的火光,摇摇曳曳地由远而近,伴随着杂沓的脚步和激烈的喘息,慌乱不堪地前进着,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前行的规矩是如此缭乱,如此挣扎。

“扑通!”摔倒了。旁边的人身形太小,也被带倒在地。稚嫩的声音焦急地喊:“哥!哥!你怎么了?起来啊,起来!”

沉重的喘息,每一下呼吸都那么痛苦艰难。

“啊啊。啊啊”那人嘶哑地号着,喊着,却发不出一个可以辨别的音节。

“哥,来,我扶你。你快起来啊!我们一起走啊!”身边的人分明还是个孩子,小小的手里握着一个火把,火光映衬着一张汗水泠泠的小脸。并不鲜明的五官轮廓,但是眼睛如星般澄亮。

“啊啊,啊啊。”仍然是痛苦至极的呜咽,他奋力推开孩子的手,要孩子离开自己,离开这个已经没有希望的躯体,去逃出生天,去挣出一条命来!

“不行!”孩子已经带了哭音在喊,但是语气依然坚定。“我不会离开你的,哥,我们一起!我绝不把你一个人留下。”

“啊啊,呜呜。”牙齿在咯咯地打战,呼吸越来越急促,忽然,喉间迸出难忍的呻吟,一双青筋暴露的手开始颤抖着撕扯衣领,整个脸上青筋暴起,血红的双眼中除了绝望还是绝望。他痉挛着伏在山路上,小小的火把的光芒照在他的身上,青蓝色的麻布衣,裹着一个几乎不成人形的身躯,颤抖越来越激烈。终于,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号叫,双手撕扯着前胸,在山道上不停的翻滚,两腿哆嗦着踢动,全身突然弓起又突然匍匐,窒息地翻起了眼白,嘴张得很大,却已经再发不出声音。

孩子涨红着脸跪在哥哥的身边,晶莹的泪水一滴滴流下来,挂在鼻尖上。突然,他好像下定了决心,伸手到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到哥哥的嘴边:“哥,哥。好哥哥,你吃吧,吃下去,就不难受了。”

伴随着呜咽,那人把孩子递过来的东西塞到嘴里,然后是长长的沉默,火把闪耀了两下熄灭了,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在一片漆黑中起伏。又过了一会儿,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山路回归到一片寂静之中。那两个人仿佛已经融化到了这片粘稠的黑雾之中,消失了,连刚才的这一幕也似乎只是一个噩梦,随着黎明将近,要退缩到意识的深处去了。

一大片杂沓的脚步声,还有马蹄声,器械碰撞的声音,夹杂着人声,预告一大队人马的到来。黎明的微光穿透厚重的夜雾,映出两个紧紧依偎的轮廓,似乎刚从梦中惊醒,这一大一小如鬼魅的身影,跳跃起来,滚入山道旁的密林中。

持抢带刀的一大队人马现身在山道上,火把熊熊,照出一片白昼。领头的皂巾缠头,黑布蒙面,露出来一双眼睛目光炯炯,杀气四溢。

“他们跑不远,仔细搜,一定要找到!”

“是!”

队伍散开,杀气腾腾的冲入周遭的密林。那两个人能躲开这一轮的搜捕吗?忽然,一声霹雳划开昏暗的天际,大雨倾盆而下,山道顿时被冲得泥浆横流,乱石翻滚,噼噼啪啪地树枝折断下来,雨太大了,怕是要引起山石滑坡了吧。

“头领,这雨太大了,再搜下去,恐怕弟兄们有危险啊!”一个虬髯大汉边摩挲着满脸的雨水,边大声向头领喊叫。

头领的眼中阴晴不定,寒气暴射,终于下定决心大吼一声:“撤!”又咬牙切齿的加上一句:“让你们跑,跑出去也是个死!”

雨越下越大,刚亮起来的天空又变成了漆黑一片,只有哗哗的雨声,响彻天地。

并州,郊外,恨英山庄。

秋日的天空比其他季节更要显得高远空阔。太行山重重叠叠的山峰在云雾缭绕中若隐若现。从恨英山庄高大的牌楼看过去,这远远的群山起伏仿佛是一幅泼墨山水,描绘的俨然便是所谓的人间仙境了。

只是这座由汉白玉高高砌起的牌楼显出些许古怪来,两端挑起的飞檐上各竖着一个火红的琉璃圆球,阳光直射时那琉璃球中间仿佛有火轮转动,犹似一双充血的眼睛。牌坊周身刻满吐信的蛇形,每四条蛇一组围着一个黑白相间的琉璃八卦图。整座牌楼没有庄严的气象,倒十分诡异多姿。右边立柱自上而下镌刻着:“非人非鬼非仙”,左边相对则是:“不生不死不灭”,坊眼上是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恨英山庄”。

如此一座牌楼本来已经够热闹奇特,而今又披满了雪白的素花灵帏,在风中摇摆不定,那通体的气派简直可以让人瞠目结舌了。

狄春站在牌楼之下伸着脑袋看了老半天,还是拿不定主意是进还是退。他身后停着五六辆马车,也已眼巴巴的等了许久,那几匹马都开始不耐烦了,一个接一个地鸣响鼻尥蹶子。

一个车夫走上前来,问道:“大管家,您这到底是打算走还是打算留啊?天色不早了,再耽搁下去,今天可就来不及进城了。”

“哦,再稍待片刻,我去送了名帖就走。”狄春挠挠头,下定了决心。他稍理了理衣服,几步跃上台阶,来到裹满白色麻布的大门前,握住兽头紫铜门栓,敲了三下。

“吱呀”一声,大门未开,从旁边的一扇小门里钻出个脑袋,问道:“什么人?”

狄春上前一拱手,道:“在下狄春,我家老爷让我来给贵庄主人范老先生送名帖。”

“你家老爷是谁啊?”

“哦,我家老爷是并州人士狄怀英,与贵庄主范老先生是旧交。”

“狄怀英?没听说过。”那人一身白麻布丧服,上下打量着狄春,又看看不远处停的那个小车队,问道:“你是从外地来的吧?”

“是,刚从神都洛阳过来,今天就要进太原城。因我家老爷常年在外,这次返乡,意欲与老友相聚,故而让我路过贵庄时提前送名帖过来。我家老爷比我晚出发,大概三日以后才能到并州。”

“这就难怪。”那人一抱拳,道:“你来晚了,我家庄主人已于三日之前故去了。”

“啊?那。?”狄春踌躇着。

“这样吧,我替你把名帖呈给我家夫人吧。”

“多谢。”

“请在此稍候。”门关上了。

狄春退后几步,站到门前的那颗大柏树下。举头望望,这大柏树足有五人合围般粗,不知有多大年纪了。

突然一阵嘈杂声起,面前的大道上,从并州方向来了一对人马。吵吵闹闹的,这队人马旁若无人地直冲到庄门前,领头的是个清俊挺拔的年轻人,一身军官打扮,站在门前,大喝一声:“肃静!”众人噤声,他这才上前打门。

“咣当!”这次不是开的小门,而是那扇包裹着白布的大门。狄春好生纳罕地边张望,边想着果然是官人气势大,一叫就叫开大门,自己平时跟着老爷摆开宰相仪仗,走到哪里不也是前呼后拥,见者无不恭敬非常,不像今天。正胡思乱想着,却不见有人从门里出来。

却见那个年轻人闪到一边,队伍中另有一个官员模样的人来到门前,朗声道:“并州法曹奉大都督府长史之命,求见范夫人。”

“法曹大人。”一个悠悠的女声从门内传出,狄春在旁听的心头一颤,这个声音低低的,柔柔的,有种说不出的醇厚婉转,不如寻常年轻女子的清脆,却别样的勾人心魄。

一个身影从门内缓缓移出,白麻布的丧服从头到脚,一袭白纱遮住脸面,看不清容貌,她停在法曹面前,慢慢问道:“妾身新寡,亡夫尚未出七,此刻法曹大人前来蔽庄,却不知是何见教?”

法曹略显尴尬,退后半步,抱拳道:“夫人见谅,因前日有人到大都督府衙门告状,说范老先生是被人谋杀。故而长史大人特命本官带仵作前来,请夫人允我们验看范老先生的尸身。”

“哦?有人说我的丈夫是被人谋杀的?”

“正是。”

“不知道法曹大人能否告诉妾身,是何人出此妄言?”

“这。请夫人明鉴:告状之人乃是贵庄园丁范贵。”

“范贵?”那女人发出一声阴惨惨的冷笑,“我道是谁?原来是他。”

隔着白纱,她的一双眼睛牢牢地盯在法曹的脸上:“妾身有一事不明,还望法曹大人赐教。”

法曹又一抱拳,脸上露出越来越为难的表情,他感觉到今天任务的难度了:“夫人请说。”

“不知法曹大人是否已经讯问过范贵?”

“已审问清楚。”

“那么说法曹大人应该知道这范贵因为私藏山庄的名贵花种被发现,五日前就让我给遣出山庄了。”

“范贵的确供称他于五日前离开山庄,回家安顿了老母后,昨日才到大都督府递的状纸。”

“哦?那么法曹大人是否知道,我家老爷是三日前亡故的。既然范贵五日前就离开了蔽庄,他又怎么会知道老爷是被人谋杀的?难道他能未卜先知不成?”

“这。”法曹一时语塞。

此时,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站在一边的年轻将领不慌不忙地开口道:“请夫人莫要急躁。范老先生三日前亡故,并未有人亲眼所见,都是夫人的一面之词。试想范老先生亡故在五日前甚至更早,夫人三日前才对外报称,也不是不可能的。”

女人刷地撩开面纱,众人只觉得眼前艳光四射,赶紧低下头,脸上都不自觉地微微泛红。

“这位大人是?”

“末将并州卫府果毅都尉沈槐,奉并州长史命协理本案。”

“原来是沈将军。妾身听刚才沈将军的话倒仿佛是做实了老爷被杀的事,而且还暗指妾身有嫌疑?”

“夫人误会了。按大唐律法,有人报官谋杀,官府必须要查实严办。还望夫人谅解,允我们进庄勘查。”

“且慢,妾身还有一问。”

“夫人但讲无妨。”

“不知那范贵有否详陈所谓的谋杀经过?有否指出杀人者是谁?”

“这。”沈槐犹豫了一下,道:“夫人,那范贵只说看到范老先生喉咙被利器割开丧生,至于杀人经过他也未曾亲眼目睹。”

“既然如此,想必他也拿不出什么真凭实据。”

“夫人,尸身就是真凭实据。如果范老先生的死没有问题,夫人何不就让仵作去验看一回,事实真相则可不言自明。”

“哼,随便一个什么人告个谋杀之罪,就要开棺验尸,惊扰逝者,这难道就是大唐律法?”

沈槐的语气变得强硬起来:“夫人!诬告谋杀是要拱告反作的,想必不会有人随便以身试法。按律,其实今天我是可以将夫人拘押到官的。然长史大人念及夫人新丧,且范老先生是并州名流,为恨英山庄及家主人名声所顾,才让我上门验尸,请夫人莫再阻拦。”

“沈将军,并非妾身执意阻拦,妾身只怕沈将军和法曹大人就是验看了,也看不出个究竟,却反而误了我家老爷的大事!”

“什么意思?”

“沈将军可知羽化飞仙之说?”

“羽化,飞仙?”沈槐不可思议地抬眼看着这张艳若桃李又冷若冰霜的脸。

女人面无表情,不紧不慢地说:“沈将军容禀,我家老爷常年潜心修道,前日得一世外真人点拨,已渐入化境。大约半月前他对妾身说已修炼完成,择日便可羽化升仙。果然在三日前,于山庄凉亭内坐别尘世。此前他曾特别嘱咐,将肉身安置于山庄内的蓝田神汤泉水之中,以神泉水一刻不停地冲洗尘埃,如此满百日之后便可飞升仙境。百日之内,肉身绝不可离开神泉,否则立腐,老爷不仅不得升仙,反而会魂飞魄散。故而妾身还请沈将军回去禀告长史大人内情后再做斟酌。”

“这。”

“如果沈将军一定要验看,那就请在泉边隔水而看,不知道是否可行?”

沈槐沉吟了一下,道:“既然有此内情,我就回去先禀告了长史大人后再做区处。只是夫人的说法颇有些邪佞之色,料想长史大人未必会接受。”

“邪佞?沈将军此话差矣。想我家老爷当年蒙天帝钦赐这座牌楼,并封为蓝田真人,难道均是因为邪佞?”

“本将言语不周,多有得罪,望夫人见谅。告辞了。”沈槐无心恋战,转身就走。他带来的一帮人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这边大柏树下,狄春看戏看的腿都站酸了,一见事情了结,赶忙也要走。身后却被人吆喝一声:“咳,你过来。”

狄春扭头,原来是刚才招呼自己的那个庄丁。只见那人将一份素笺递了过来,道:“我家夫人说了,既然狄老爷是故交,本庄诚待旧客来访。这是夫人的名帖,请转交狄老爷。”

“多谢。”狄春将素笺小心藏入怀中,只觉一股淡淡檀香从怀里散出来,沁人肺腑。

通体雪白的身影闪入庄门,门随后关上。

“大伙儿,走喽。”他吆喝一声,跳上领头的马车,带着车队跟在那队官差后面,也踏上了去并州的大道。

前头队中,沈槐闷头骑着马,那法曹问道:“沈将军,我们这么无功而返,长史大人怪罪下来怎么办啊?”沈槐冷笑一声:“长史大人并没有真的要验尸,怎么会怪罪?”“啊?”“休的多言,本将自有计较。”说着,沈槐突然站住,回头望向“恨英山庄”的牌楼,嘴里嘟囔了一句:“不伦不类。”催马转身向并州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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