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庙里的温度在迅速地升高,噼哩啪啦的声音也越来越响了。李元芳突然猛地推开怀里的韩斌,对他大吼了一声:“找那支箭,快!”韩斌被他推得倒退了好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赶紧又一骨碌爬起来,在地上到处找刚才被拔出来的那支断箭。李元芳也从地上抓起那件被撕掉一大片的白色炮衫,又开始“哗啦啦”地猛撕,很快就撕出了好几根长布条,他把这些布条一根连一根地打起结,一会儿就连成了长长的一条。韩斌在地上找到了那支还沾着血的断箭,赶紧捡起来递到李元芳的手中,李元芳把箭身系到了布条的一端,拉了拉,足够结实了,才站起身来,朝四下看了看。在土地爷挂满蜘蛛网的泥像前,有一个满是灰尘的供桌,供桌上有一个铜香炉,里面的香灰早被倒掉了,盛了满满一炉的水,是李元芳早上为韩斌储存好了,准备让他口渴时候喝的。李元芳拿起这个香炉,朝韩斌招了招手,韩斌马上跑到他面前,却不料李元芳拎起香炉就往他的头上倒,韩斌给冰冷的水淋得直打哆嗦,水滴滴嗒嗒地顺着脑门往下淌,他也不敢吭声,咬着嘴唇连连眨巴眼睛。李元芳将剩下的一些水浇到了自己的头上,便把香炉扔到地上,拿起那根顶端系着箭的布条,他走到土地庙中间,往后墙的最上面看,那里有一扇木窗,关得严严的,上头也挂满了蜘蛛网。韩斌跑到他的身边,仰头看着他。李元芳低声说了句:“斌儿,咱们准备走。你先让开。”韩斌闪到一边,李元芳甩了甩布条,猛地一掷,断箭直接刺穿了木窗板,只留下布条在里面。李元芳立即用尽全力,把那布条死命往下一扯,这年久失修的木窗竟被他整个地拉脱了框,砸落在庙内的地上,朝外的一面上全是熊熊燃烧的烈焰。一方夜空顿时出现在他们的眼前,只是这夜空再也不是平时那宁静的黛蓝色,而是被周遭的火舌所包裹,呈现出令人心悸的艳红,炙热的空气变换着妖异的形状,使得这方夜空变得那么模糊、鬼魅,遥不可及。
突然,韩斌感到自己被一下子抱了起来,他听到李元芳大声吼道:“抱紧我!”他立即伸出双臂,死死地环抱着李元芳的脖子,整个身体都贴牢在李元芳的身上。李元芳一手抱着韩斌,一手握着幽兰剑,一步跨上供桌,又一步跃上土地爷神像的肩头,再一步便高高地跃起,带着韩斌从那方唯一的逃生之窗飞过。刹那间,韩斌只看到眼前红光闪过,全身都能感觉到突然其来的高温,鼻子里呼吸到灼人的热气,就在他觉得马上要窒息的一瞬,他们重重地落到了地上。骨碌碌地滚出了好远。韩斌从李元芳的怀里摔了出来,但他立即就挣扎着从地上挺起身来,回头一看,土地庙整个的已经成了一片火海,屋顶开始倒塌,大片的火焰跟着断裂的横梁砸向庙里,可是他自己的身上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火星!韩斌刚想回头找找李元芳,就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快跑!”“啊!”他一扭头,李元芳一把拉住他的手,带着他朝远离土地庙的方向飞快地跑起来。他们像飞一般地跃过倒塌的院墙,跑入庙后的那片荒草丛,继续没命地往前狂奔。
韩斌跑着,脸上身上被枯草的草杆扎得生疼,可是他不管,他紧紧攥着李元芳的手,气喘吁吁地用他能使出的全部力气往前冲着,忽然脚下一绊,他朝前重重地摔了个大跟斗,他伸出手去抓李元芳,可是扑了个空。韩斌发现不对劲了,一直伴随在他耳边的急促的脚步声停下了。他连忙抬头看,看见李元芳一动不动地站在自己的身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韩斌也往前望去,那里有些人,还有些马,都站得整整齐齐的,朝他们看着。韩斌的心猛地一沉,不自觉地往李元芳的身边靠过去,李元芳伸过手来轻轻揽着他的肩,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不动也不说话。月亮升起来了,白茫茫的光洒在荒草上,风吹过来,他们的面前泛起一片银色的波涛,那么静谧,那么安详。
终于,对面有人说话了:“真没想到,这样的情况下你们还能逃出生天。太不容易了。看来今天我们没有白等。”韩斌觉得过了很久,才听到李元芳的回答,可是他的声音听上去竟是那样悲伤,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他说的是:“为什么一定要逼着我在这孩子面前杀人?”然后,李元芳蹲下身子,他拉过韩斌,轻轻地对着他的耳朵说:“闭上眼睛,我不说就不要睁开。”韩斌点头,紧紧地闭起眼睛,感觉自己又被稳稳地抱了起来。
接下去发生的事情韩斌全都没有看见,他只是知道李元芳一边抱着自己,一边挥动着幽兰剑,冲进了对面的那些人马中间,他的耳朵里各种声响顿时混成一片,刀剑相碰;人喊马嘶;惨叫;怒吼;所有的一切都好像发生在片刻之间,随后他们便跃上了一匹马,那马长啸一声后飞驰起来,韩斌依然紧紧闭着眼睛,耳朵里面的人声马声刀剑相碰的声音都渐渐远去了,代之以呼啸的风声、急促的马蹄声、还有沉重的呼吸声。又不知道过了多久,这马由疾驰转为慢步,周围变得十分安静,韩斌觉得一直紧紧搂着自己的那只手松开了,他不由得就睁开了眼睛,发觉自己横坐在一匹马的前面,他们已经进人一片黝黑的树林里面,周围除了树木再也看不到别的东西或人,他惊喜地叫起来:“我们跑出来了!”身后的人没有回答,韩斌回过头去,正好迎着李元芳朝他软软地倒了下来,韩斌吓坏了,拼命用力抱住那倒下来的身子,可是毕竟人小力气不够,两个人同时摔到了马下。李元芳还没有完全失去知觉,他努力挣扎着想撑起身子来,可是再也无法从身体里面找到一点点力量,剧烈的疼痛占据了四肢百骸,他也不能够抵抗了,只好任凭疼痛侵吞掉最后的一丝清醒。韩斌用尽全力抱住他,摇晃他,大声喊着:“别这样啊,你醒醒!我们还要走呢!”李元芳张了张嘴,想回答他一句,可是没有发出声音,反而是血从嘴里涌出来,接着便一头栽在韩斌的身上。
韩斌把李元芳拖着靠在一棵树上,自己一下便跪在他的身边,全身哆嗦着,眼泪流满了稚嫩的面庞,那个太行山道上让他永生难忘的情景又出现在眼前。他不明白,为什么同样的痛苦自己还要再经历第二遍,只觉得心缩成了一团,痛得就快要死掉了。终于,这孩子下定了决心,抖抖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个纸包,打开来,颤颤地捏起个圆圆的小药丸,把它送到李元芳的嘴边,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哥,哥,好哥哥,你吃吧,吃下去,就不难受了。”
李元芳昏昏沉沉地把药丸吞了下去,韩斌靠在他的身边,紧紧地搂着他的身子,一声不响地等待着,不停地流着泪,把李元芳胸前的衣襟哭湿了一大片。
并州城南,狄景辉宅邸。
陈秋月冰冷的语调在一片静穆的屋子中响起来,她面无表情地述说着,似乎在说一个与自己全然无关的故事:“魏王武承嗣任并州牧的时候,父亲就成为他的亲信。其实,这也不算是个什么太大的秘密。毕竟,能够在并州这样的北都重镇多年担任长史之职,执掌并州的一概军政要务,如不负魏王的深刻信任,是不可能的。只是父亲行事一贯谨慎,在场面上从未显露过对武家的特别仰仗,反而和众多亲近李唐的官员也保持了不错的关系。当初,把我嫁给景辉,也是出于这个考虑。但是私底下,父亲早已同魏王相互合作,一点点将并州的大小官员都换成了忠实于魏王的武氏亲信。大约五年前,魏王窥伺太子之位久而不得,便暗中图谋,意欲向圣上兵谏,如果圣上不肯,甚至作好了谋反的准备。也就是在那个时候,父亲把脑筋动到了景辉的身上。”
“景辉?”狄仁杰喃喃着。
陈秋月含泪点头:“是的。景辉彼时已经是富甲一方的商贾,尤其是他经营药材,因此不论是他的财富本身,还是他手中所握有的救死治伤的珍奇药材,都令父亲和他那些别有所图的同谋们觊觎不已。父亲平日里一直对他多有试探,从景辉的言语里总感觉到他桀骜不驯,甚而对您也多有不满,因此便觉得有可乘之机,于是就,就叫媳妇去说服景辉,让他参与魏王的阴谋,并许以事成之后,或官封王爵,或助其独霸整个的大周药市,总之,是对景辉百般利诱,妄图将他拉下水。”
狄仁杰听到这里,点头道:“嗯,恐怕陈松涛这样做,还有我的原因。毕竟,将景辉拉下水,也就等于擒住了我的臂肘,好歹毒的计策啊。”
陈秋月道:“是的。可是我父亲没有料到的是,景辉他断然拒绝了我父亲的全部提议。这完全出乎我父亲的意料之外,令他十分懊恼,又惊又怕,担心这么一来,景辉反而会将他们的图谋报告给您。但是,景辉也没有这么做,他对我和我父亲承诺说,他自己对于李武之争实在没有兴趣,只要我父亲的行为不伤害到您,他便可以听之任之,也不会对您透露一丝一毫。只是从此后,他对我便日渐冷淡,与恨英山庄的那个陆嫣然却越走越近,后来甚至公开出双入对,完全不顾媳妇的脸面,令媳妇我也彻底寒了心。”
狄仁杰长叹一声,摇了摇头,并没有搭话。
陈秋月抬起满是泪痕的脸,道:“公公,实际上,媳妇所知道的也就是这些了。自从五年前的事情发生以后,不仅景辉对我心生厌恶,我父亲他也对我多有责怪,怪我收不住丈夫的心,没有本事让景辉与我们同心同德,从此便不再向我透露他的计划,只在需要我出力的时候,才吩咐我做事情。可实际上,您也看到了,景辉与我既然早已貌合神离,只不过维持个夫妻的脸面,我的话对他也起不了什么大的作用,他在做什么,我也只是隐隐约约的有些感觉罢了。我这个做妻子做女儿的,早已经被丈夫和父亲双双抛弃掉了。”她从鼻子里轻轻地哼出一声气,冷冷地道:“公公,秋月我早已经了无生趣,若不是实在舍不下一双儿女,我,我。”她说不下去了,只是呆呆地坐着。
狄仁杰端详着她,却也并不想说什么宽慰的话,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宽慰的话可以说。他默默地走到门口,背对着陈秋月,低声道:“秋月,你所说的这些非常重要,我谢谢你。”说完,便跨步出了门。
陈秋月泪眼迷茫地望着老人的背影,脸上现出如释重负般的表情,嘴角边甚至挂上了一抹冰冷的微笑,只是这笑容仿佛来自于另一个世界,将她与这红烛闪闪的亮堂堂的屋子隔开。这一切,对于她来说,终于要到尽头了吗?
狄仁杰和陈秋月谈完后,并没有马上离开狄景辉的宅邸,他来到狄景辉的书房中,就着桌上的笔墨纸砚,飞快地修书一封。叫过狄春,他嘱咐了几句。狄春连连点头,忙拿着书信出了门,很快又返了回来,向狄仁杰汇报道:“老爷,已经找妥当的人把书信送出去了。您就放心吧,这里倒暂时还没有人监视,呵呵,不像咱们府上,已经给围成个铁桶了。”
狄仁杰点头,道:“景辉已经让陈松涛收监,这里只住着陈秋月,他自然不会派人来监视自己的女儿。不过,这里的仆役中一定不少陈松涛的耳目,我和陈秋月谈话的事情,估计陈松涛此刻已经知道了,说不定他正在往这里赶呢。好吧,既然他要来,咱们也该走了。狄春,回府!”
“是!”
狄春伺候着狄仁杰上了马车,一行人离开狄景辉的宅邸向城北的狄府而去。狄仁杰端坐在车中,掀起车帘往天上望望,一轮皎洁的明月高悬着,映着出奇静穆的夜色,只是这夜色似乎与平日有些不同,深邃幽蓝的天际远端,隐隐约约地仿佛能看到些许红光,狄仁杰皱起眉头,久久地眺望着这不多见的一抹嫣红,心中陡然升起股难以形容的牵挂和担忧,还有深深的不详之感,瞬时令他全身冰凉。他情不自禁地大叫了声:“狄春,你看,那是怎么回事?”
“啊?”狄春连忙顺着狄仁杰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嘟囔道:“老爷,看着似乎,似乎是。”
“似乎是什么?”狄仁杰喝问道。
“似乎是火光。”
“火光,火光?”狄仁杰重复了几遍,又问:“狄春,你看那是什么方向?”
“老爷,看着是东面,应该是城东头。”
“嗯,那就不是临河客栈,临河客栈在城北。城东,城东,会是什么事情呢?”突然,他下了决心,吩咐道:“狄春,咱们过去东面看看。”
“啊?老爷,都过了四更天了,您。”
“哎,哪里那么多话,去弯一下,要不了多少时间。”
一刻钟后,狄仁杰的马车来到了城东土地庙前。土地庙依然在熊熊燃烧着,里长指挥着一些人在灭火,周围聚起些百姓,正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狄春将狄仁杰扶下马车,只觉得搀在手里的狄仁杰的胳膊不停地哆嗦着。狄春也很紧张,咽了口唾沫,道:“老爷,我过去问问。”
“嗯。”狄仁杰觉得喉头干涩,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一会儿,狄春匆匆跑回来,道:“老爷,这是个荒废多时的土地庙,平日里从没有人来,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就走了水。”他观察着狄仁杰的神情,犹豫着加了一句:“老爷,我问过了,这里确实没有人,您,您别担心。”
狄仁杰摇摇头,径直朝土地庙走去,狄春急得拉住他的袖子:“老爷!那里还在救着火呢,您此刻过去太危险了,别过去,我求您了!”
狄仁杰停下脚步,他仰头对着那熊熊的红光,眯起眼睛,看了很久。方才转身对狄春道:“走,咱们到周围看看。”
狄春搀扶着他,两人围着土地庙转了个大圈,转到了庙后的荒草丛,有火光的映衬,荒草丛倒是能看得很清楚。狄仁杰慢慢朝荒草丛的深处走过去,突然他的身子猛地一晃,狄春赶紧扶住他,顺着他的目光,看见前面大片的荒草被踏得倒伏在地,还有整片整片的血迹,溅得到处都是,除此之外再无其它,没有尸首没有伤者没有兵刃,很显然,这是一个已经被打扫过了的战场,能带走的都带走了,只有流出来的鲜血无法收走,将荒草染成斑驳的红色。
“老爷!”狄春紧紧搀着狄仁杰的胳膊,眼泪在眼眶里面直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