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会享受啊,又有的吃,又有案情听,很舒服嘛。”
“说说吧,大人。”
狄仁杰把手往身后一背,笃悠悠地开始在屋子里踱起步来:“元芳啊,昨夜我们谈到,从我们在山道上路遇那个道士到现在,发生了许多一系列的事情。我们先做一个大的假设:假设这些事情之间有着必然的联系,那么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出这种联系,然后再反过来验证我们的假设是否正确。”
他走到书案前,拿起那几张纸,放到桌上,指给李元芳看:“这些纸上,分别记录了我们所遇到的不同的事情,以及这些事情中的可疑之处。这些纸是分别独立的,但是放在一起,说不定我们就可以把它们组织起来。”狄仁杰挑出其中的一张,放在面前,道:“这张上写的是:‘山道上的死者。’这是我们所遇到的一系列怪事的开端,那么这个死者身上到底有什么可疑之处呢?首先,他到底是因何而死?从表面看他是食蓬燕糕鼓胀而死,但是紧接着我们就在蓝玉观外的厨房里发现了一块蓬燕糕。所以,这两者间就有了联系。元芳,我回来后检查了那块蓬燕糕,那块糕似乎是掺杂了些别的东西。”
李元芳正捏着块酥饼,听到这里,不由自主地朝手里的酥饼看了好几眼,最后还是放下了,道:“大人,如果道观里的蓬燕糕是掺了东西的,那说不定那个韩锐,他是叫韩锐吧?想吃到的不是普通的蓬燕糕,而是道观蓬燕糕里掺的那种东西。”
“说的好!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现在要查出来那掺的东西,有些难度,所以我们就暂且搁下这第一个结论,再看下一个疑点:韩锐脖子上戴的金链。这条金链我们已经分析过了,十分奇特,不像中土的物件,和道观似乎也扯不上关系。但是,元芳,这两天里面我们不是还见识过其他一些异域风貌吗?”
“是。您说恨英山庄?”
“对,就是恨英山庄。元芳啊,坦白地说,昨天的那个恨英山庄,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啊。”
“确实开眼界,从东西到人都怪得要命。”李元芳低声嘟囔了一句。
狄仁杰呵呵一笑,道:“怪却怪得很有名堂啊。昨天冯丹青提到,范其信曾和大食人有些往来,而我看那些建筑的式样,泉池的格局,也仿佛很有伊斯兰穆斯林的味道。”
李元芳皱起眉头,狄仁杰知道他不太懂这些,疼爱地拍了拍他的肩,道:“伊斯兰是大食人和波斯人共同信奉的宗教,教徒自称为穆斯林。他们有自己的教义、教规和经书。经书是用大食的文字书写的。”随后,狄仁杰拿起书案上放着的那条金链,道:“今天上午我已让狄春把这条金链送到城里波斯人开的珠宝店里去认过了,虽然没有人见过这样东西,但是那些波斯商人都肯定说这是一个与大食穆斯林有关的饰品,而且这块绿色宝石里面所刻的蝌蚪样的图形,就是大食文字书写的伊斯兰经文——古兰经。”
李元芳直听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蹦出一句:“大人,您怎么什么都懂啊?”
狄仁杰笑着摇摇头,道:“所以元芳啊,我们又有了第二个结论,那就是韩锐和恨英山庄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之间的联系是通过大食穆斯林这条纽带产生的。而且,证明这种联系的还不止这一条金链,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疑点。”
“另一个疑点,是什么?大人?”
“就是韩锐左手上的那些颜色。这还是昨天我在恨英山庄正殿上观看那些壁画时突然想到的。我想起来我在老师阎立本的手上也见到过很相似的颜色印记。元芳,你知道吗?画师在投入地绘画作品时,往往会不由自主地以手去擦拭画上的颜料,有时候一些绘画的效果就是通过手指的描画而形成的。所以,但凡画师的手上,尤其是左手上常常会染上各种颜色,常年累月下来,颜色就深入肌肤,擦洗不掉了。”
“大人,您是说韩锐左手上的颜色也是这样形成的?”
“嗯,我觉得这种可能性最大。”
“那么说,韩锐是个画师?”
“嗯,你记得吗?昨天冯丹青曾经提到,正殿上的那些壁画是由她构思,再由画工临摹上去的。”
“我记得。不过大人,我还是觉得这个推论有些牵强。据沈槐的调查,韩锐韩斌兄弟两个是十多年前乞讨来到的太原城,他们生活如此困苦,到哪里去学习绘画的技能呢?何况韩锐还是个哑巴。”
“这确实不好解释。但是沈槐也提到,这兄弟两个曾经消失过一段时间,再次出现的时候,生活似乎就有了保障。这又是为什么呢?”
“据沈槐说,韩锐在蓝玉观做了道士。”
“那好,既然你提到了蓝玉观,我们就再转到这个蓝玉观来看看。首先,你我是怎么闯入这个蓝玉观的呢?表面上看,我们闯入蓝玉观是出于偶然,但是仔细想想,还是有一些必然性的。这必然性从我们遇到韩锐就开始了。”
“是因为,我们是追踪小孩的脚印才最终闯入蓝玉观的,对吗?大人,我觉得那小孩应该就是韩斌。”
“不错,应该就是他。我想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韩斌躲在树丛中,亲眼看见韩锐死在我们面前,他惊骇之下,往山洞而去。你我一路追踪足迹,后来遇到了恶犬袭击和山石崩塌,这些目前还无从判断是偶然还是人力所为,但是无论如何,你我还是一头撞入了通往蓝玉观的山洞。所以,基本上来讲,还是可以认为是韩斌将你我引入那个神秘的蓝玉观的。”
“是的,而且我们在蓝玉观的出口那间丹房里面,也发现了小孩的足迹。”
“还有那天夜晚,我们听到的孩子的哭声。”
李元芳点着头,他似乎想要说什么,但犹豫了一下,又把话咽了回去。
狄仁杰思忖着,继续道:“韩锐和韩斌兄弟俩个对蓝玉观一定是非常熟悉的。否则韩斌不可能知道那个山洞,和山洞里面直通蓝玉观的狭窄阶梯。”
“嗯,这个蓝玉观也真是神秘。昨天沈槐还说,似乎从没有人听说过那个地方。”
“是啊,它埋在四面绝壁的深山幽谷之中,出路除了那个热泉山洞以外,就只有那两堵绝壁之间的夹缝,确实是很难被人发现的。”
“最奇怪的是道观里面的人,一会儿不见了,一会儿又都被杀死了。这么多的道众,是哪里来的,又是被什么人所杀呢?”李元芳又想起了昨夜的恐怖情景,眉头紧锁,面色变得阴沉。
正在此时,狄春来报:“老爷,李将军,沈槐将军来了。”
“哦?快请进书房来。”
沈槐神采奕奕地走进书房,端端正正地抱了个拳,道:“狄大人,元芳兄。”
“沈将军快请坐。”狄仁杰招呼道,李元芳也紧走几步,对沈槐抱拳道:“沈贤弟。”
三人分别坐下,沈槐道:“末将今天过来,是应长史大人之命,请狄大人和元芳兄明日一起去蓝玉观勘查现场。还请狄大人、元芳兄不要推辞。”
“嗳,我们怎么会推辞呢。请转告陈大人,明日一早我们即可出发。”
沈槐道:“如此甚好,明早我会与陈大人一起过来,请上狄大人和元芳兄后,从这里出发去蓝玉观。”
“太好了。”
沈槐又道:“关于这个蓝玉观,今天我又去多方打听了一下,略有些收获,可以讲于狄大人和元芳兄听。”
“哦?沈将军快说来听听。”
沈槐道:“对于这个蓝玉观,过去的的确确从没有人听说过,也没有人见过。虽然韩锐和韩斌兄弟说有这么个道观,但基本上大家都认为他们是在胡说八道。直到半年多前,曾有些工匠被召集起来,蒙着眼睛去到一个幽僻的所在,盖了几座房舍,那些屋舍的构造仿佛是个道观。工匠们被遣回时也是蒙着眼睛,所以他们没有人知道如何出入那个神秘的地方。但是他们都提起,那个地方有个高达数十丈的热泉瀑布。所以,末将断定,那里其实就是蓝玉观。”
狄仁杰和李元芳相互看了一眼,点点头。
沈槐接着道:“还有一件怪事,就是最近这半年来,并州周边总有些流浪乞讨者失踪的案子,但是因为这些流浪者本来就行踪不定,也无亲无眷,所以最后都成了无头案。末将在想,不知道这些情况和蓝玉观里面的那些死亡的道众有没有关系?”
狄仁杰沉吟道:“沈将军,你做的很好啊。这些信息非常有价值,确实应该放在一起好好考虑。这样我们明天勘查现场就更加有的放矢了。”
沈槐道:“狄大人过奖了。”
狄仁杰微笑着,亲切地问:“听口音沈将军似乎是洛阳人士,什么时候来的并州啊?”
“狄大人,末将确是洛阳人,五年前从羽林卫中被派往并州折冲府。”
“哦,沈将军原来是羽林卫,难怪举手投足都这样严谨精干。”
沈槐笑道:“末将惭愧。如果狄大人没有别的事情,那末将就先告辞了。”
“好。元芳,替我送送你沈贤弟。”
李元芳跳起来,陪着沈槐到门口。沈槐看了看他,压低声音问:“元芳兄,身体好些了吗?”李元芳的脸微微一红,感激地看了沈槐一眼,道:“我已经没事了。谢谢你。”
回到书房,狄仁杰道:“你先去吧,今晚上早点休息,明天会有很多事情要做。”
李元芳答应了一声,却不动,只对狄仁杰笑着。狄仁杰让他笑得有些莫名其妙,便问:“元芳,有什么事吗?”
李元芳点点头,不好意思地道:“大人,那些点心很好吃,我可以拿些去吗?”
“啊?噢,唉呀,拿去,拿去。都拿去吧。”狄仁杰忍俊不禁,把点心包往李元芳的怀里塞。
“不,不,不用这么多。”李元芳的脸涨得通红,一边说着,一边从桌上拿起张纸,拣了几块点心包在里面。
狄仁杰看着他手忙脚乱地样子,突然深深地叹了口气,道:“你呀,和景辉小时候一模一样。他也喜欢吃这种点心,吃完了还要拿。元芳啊,我过去一直不觉得自己老,可是这次回到家,看到景辉,再看看你,我真的觉得自己已经老了,老了啊。”
李元芳已经包好了点心,低头听着。
狄仁杰看着他,眼里突然有些潮湿,颤声道:“人老了,就希望看到孩子们一切都好,开开心心的,这才是一个老人最大的安慰啊。景辉是我最小的儿子,你比他还要小些,我心里也一直把你看成我的亲生儿子。我是多么希望你们两个能够和和睦睦的,可惜世事总难遂人愿啊。元芳,你别和景辉计较,他就是那个脾气,我也拿他没办法。其实他的心地并不坏。如今我的身边只有你们两个,我一个都离不开啊。”
李元芳一直低着头,此时才极轻地说了句:“大人,我走了。”拿起纸包离开了狄仁杰的书房。
他走到自己房门前,转了一圈就朝府外走去,一路上快马加鞭,很快赶到了离城东土地庙三条巷子的街口,把马拴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上,慢慢地朝土地庙的方向走去。
晚霞的余晖将遥远的天际涂抹成灿烂的金色,路边树上几片摇摇欲坠的枯叶在风中轻轻摇摆,犹如在和着残阳轻盈地舞蹈,深秋时节的黄昏,路上几乎已经没有了行人,李元芳一个人悠哉游哉地走着,仿佛在尽情享受着这静谧安详的秋日即景,实际上那双敏锐的眼睛始终在警觉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走了两条小巷,他完全确定没有任何异常情况,才飞快地跑起来,几步就飞身跃过了土地庙倒塌了一半的院墙。
落在破庙前的院中,李元芳环顾着四周,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他皱了皱眉,举步要往土地庙里走,忽然听到庙门内有声音,他注意听了听,露出笑容,便干脆往台阶上一坐,耐心等待起来。
在他的身后,一个小孩子蹑手蹑脚地靠近了,突然,李元芳一个转身,小孩子猝不及防被他一把揪入了怀中。李元芳看着这个蓬头垢面的孩子,轻轻擦了擦他的脸蛋,道:“你的武器都让我给收走了,还有什么办法来伏击我?”
“伏击?什么叫伏击?”韩斌瞪着他,一个劲儿地在地上蹬着双脚,拼命挣扎。李元芳被他挣得没办法,只好把他放开了。再一看,韩斌的小手里面居然握着半拉剪刀,李元芳愣了愣,道:“你怎么?唉,我真不知道,把我弄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也没什么好处,可我就是不喜欢你老是缠着我问东问西的。”韩斌气呼呼地说,把剪刀随手一扔,坐到了李元芳的身边。
“那我不问东问西了,你是不是可以对我客气些?”
“这个嘛,还差不多。”
李元芳苦笑着摇头,问道:“吃过东西了吗?”
韩斌朝他翻了个白眼,也不答话。
李元芳从怀里掏出纸包,打开来递给韩斌:“喂,我给你带好吃的来了。”
韩斌一把抢过去,抓起块酥饼就往嘴里塞。李元芳看着他笑,问道:“你明明知道不是我害死的你哥哥,为什么还是不愿意相信我?我对你不好吗?”
韩斌嘴里塞着点心,含含糊糊地说:“可你和那个人住在一个家里面,我看见的。你们是一起的。”
“那个人?哪个人?”李元芳盯紧韩斌问道。
韩斌有些被他脸上严肃的表情吓到了,嚅嗫着说:“就是那个,那个狄三公子。”
李元芳冷冷地道:“看来我没有猜错。你认识他?为什么?”
韩斌被他吓得一哆嗦,结结巴巴地说:“是,是因为,嫣然小姐,我哥哥。”
李元芳大为讶异:“嫣然小姐,你还知道陆嫣然?”
韩斌“嗯”了一声,接着委委屈屈地道:“你不是保证不问了吗?我真的不想说,我哥哥死了,我不知道怎么办,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我。可我还想替他报仇,我哥哥他是个哑巴,他也没什么本事,除了画画他什么都不会,可他是我的好哥哥,我就这么一个哥哥,现在他死了,我什么亲人也没有了。”他说不下去了,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李元芳叹了口气,呆呆地看着韩斌哭,一直等到韩斌渐渐停止了哭泣,他才站起身来,说:“斌儿,我要走了。你自己要小心。”他又绕着土地庙转了一圈,道:“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我真是不放心,可是又不能带你去狄府,怎么办呢?我也是两天前才到太原,东南西北还搞不太清楚。让我好好想想,想想。”
他突然又盯着韩斌,道:“你骗我了,你根本就不会写字。”
韩斌转了转眼珠,道:“嗯,我不会写字。可我会画画,哥哥教我的。”说着,他从地上捡起根树枝,三下两下就在泥地上画了个人脸。
李元芳走过去一看,居然画的是自己,还挺形神兼备,就是皱着眉头似乎挺凶的样子,他看得大乐,笑着说:“我有这么凶吗?”用鞋底把自己的肖像擦掉,李元芳看着韩斌道:“真是个聪明的孩子。这样,你就在这里再呆一个晚上,明天,明天我一定想办法把你带走,我会保护好你的。”
李元芳朝韩斌挥挥手,离开了城东土地庙。
他回到狄府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回房间的路上,不期碰上了在原地转来转去的狄景辉。狄景辉似乎在等他,刚一看见李元芳,脸上顿时有些尴尬的神色,但马上就调整得若无其事的样子,稳稳地走上前来,一拱手道:“李将军。”
李元芳略略犹豫了一下,也立即跨前一步,抱拳道:“景辉兄,找我有事吗?”
狄景辉笑道:“咳,景辉惭愧啊,李将军来了这两天,景辉多有冒犯,心里很过意不去。今晚上特意设了宴,想请李将军过去,给李将军赔罪。”
李元芳毫不迟疑地答道:“赔罪是绝不敢当的,景辉兄盛情,元芳怎敢违命。元芳一定去。”
狄景辉大喜:“好!痛快!李将军果然豪爽。宴席就设在景辉开设的酒肆九重楼里面。那景辉就先走一步,在九重楼恭候李将军。”
“景辉兄请便,元芳随后就到。”
李元芳目送着狄景辉大步流星地走了,才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匆匆地换了套衣服,向狄春问明了九重楼的方位,上马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