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位女子不是别人,就是燕南大学的学生周琳和岳菊。她们勤工俭学,原先做的是湘绣厂的计件工,她们只管领料做手里的针线活,加工完了再交给厂里计件计酬,不想一个月以前湘绣厂倒闭了,她们没了那份活干,当时很焦急。但她们脑瓜子灵活,心想自己有手艺,不能因为人家的工厂倒闭了就失业,不如自己进料自己加工自己出售,当个小经营主,说不定仍能以此为生活来源继续学业。再说,那工厂倒闭了,剩存下来的原料肯定会折价处理,她们是老员工,多少有些面子,进购他们的原料肯定不会贵。于是姐妹俩说干就干,从原厂进购了一些丝绸缎子和各色各样的绣线,利用平时已有刺绣针具,利用课余时间,在她们的住处加工起了自主经营的绣品。
一个多月过去了,一针一线的辛劳换来了各自一大包的绣品。此前她们只是为失业着急,后来想到了自主经营又只管进料,只管针而密线而长的劳作,对于绣品的销路她们还没来得及思量,现在绣品出来了,便临时去找商行。她们绣的是被面和披肩,按说在一般的棉百商行或服饰店都能出手,但南州地面上的丝织品多被行业垄断,而她们的绣品属于小手工作业,不成批量,也不能常期供货,在棉百服饰行业来说,如果打破垄断进了她们这点点儿货便要得罪大供货行商,给以后的进货带来麻烦。因此尽管她们的绣品不比行业商批供的差,但那些店铺的掌柜就是不肯收购,偶尔有人愿意收购他们也是压价。因此她们接连跑了两天也没有找到好下手。这一天,她们在心灰意冷的漫游中路过关正涛的门店,她们想,经纪商也是做生意的,他们门路广,什么生意都做,说不定在这里能找到下手。于是怀着碰碰运气的想法她们走进了关正涛的店铺。
包袱打开,周琳和岳菊将里面的绣品一件一件地抖开,只见那被面和披肩都是丝绸和缎子,红绿紫蓝都有,上面绣着鸳鸯戏水,牡丹迎春,映日荷花,孔雀开屏等多种图案,其质地和绣功都属上乘。关正涛虽然不是很懂行,但这样上乘的绣品一般人都能看得出,他不可能不识货。他想,这样上等的绣品转手再卖,应该不会有问题,只是他这门店是为掩护他的地下工作做样子的,没有真正的交易实力,只能让她们把货先放在这里,等转手出去以后再付钱,于是他答应代销。
姐妹俩撞南碰北的已灰心了,也同意。于是就议价,被面八块大洋一张,批肩虽是缎子,但幅面小,给二块大洋又五十个铜板一张。这给价比偶尔要货的店家给的价高得多,她们同意了。于是关正涛写下货单给她们,并盘算,如果销价好则可赚一点,为组织增添点活动经费,因此他又让她们又留下姓名地址,以便以后求供联系。周琳她们正愁以后的绣品不好出手,对此也认可,但女孩子家不便把自己的闺居透露他人,于是便把她们在燕南大学中文系几级几班和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
关正涛喜出望外,原来她们是燕南大学的学生,眼下他正为发展燕大的外围组织不好入手犯愁,燕大的学生就在面前,不正好可以对她们了解些情况吗?于是他便与周琳交谈起来。
关正涛问:“你们既是学生,为何又做这针线活的营生?这不影响学业吗?”
周琳只当是生意场上的交际,为了以后的绣品能在这里顺利出手,便告诉他,说:“我们是走读生,利用课余时间做的,不碍事。”
“这么说来你们也是穷孩子?”
“是的,我们求学很艰难。”周琳讲起了先前湘绣厂的倒闭,讲起了她们生活的困苦。
关正涛是从大山里走出来的穷苦人,很同情她们,当知道她们是勤工俭学的穷学生时,他当即改变决定。现在他手头多少还有一点组织上给他的活动经费,他不忍心让她们穷等,准备全部拿出来先兑付她们,等绣品转手以后再作活动经费的填充。
关正涛说做就做,进里间把不多的现洋拿来先兑付了她们。
周琳二人感激不已,更感觉到这经纪老板不是普通的生意人,从他深情的给她们以同情和帮助来看,起码也是个开明正派的大好人。于是她们与他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特别是周琳,自从痛失父母以后,她很少碰到这样同情和帮助她的人,使她在情感上显得更是激动,眼眶里涌出泪花,并对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关正涛也显出感动,连忙扶了她一把,说:“姑娘,别这样,其实我也是穷苦人出身,看着你们这些自强自立的同胞姐妹,我怎能不同情?说说看,你家居何乡何处,家里还有什么人?”
关正涛这一问,可把周琳对自己身世的伤感勾了起来。好一阵隐痛以后她告诉他,说她是凤西县木坪山人,父亲周立英在“四一二”以后被反动派枪杀了,母亲刘桂子早在父亲牺牲之前就被反动乡绅活埋了……
什么?她是周立英的女儿?当年的小琳子?关正涛大惊,刚才让她们留下姓名地址时她告诉他,她叫周梅英,又是燕大的学生,因此他不会想到她是周立英的女儿周琳。现在经她亲口说出她是烈士的后代,是他十几年前他亲手抱过的小女孩周琳。他怎能不感到惊讶?想当年,周立英把他从桃花营里带出来以后,他们在木坪山那山弯小村举事拉起了队伍,周立英十分看重他,让他当了他的亲随,他伤好以后,有一次为了扩大队伍,他随周立英到他木坪山的家。当时五岁的小周琳看到父亲回来了,她是多么的欢畅,一忽儿就扒到了父亲的背上不肯下来。他是周立英的亲随,为主人分担家务也是他份内的事,是他去抱她,她这才从父亲的背上下来。他抱着她,逗她玩,要她叫叔叔,她腼腆不肯叫,他就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一张熟红薯加麻辣粉搗烂晒干的大饼逗她,小孩子家天生敌不过糖饼的诱惑,有了这张饼,她甜甜的叫了他叔叔,他犹未满足,仍逗她,让她把名字几岁了告诉叔叔,叔叔才给你,她眨巴着大眼睛说她叫周琳,别人都叫她琳子。小女孩的声音那么脆,那么甜,他在她额角上亲了一口,并回她说琳子真好,之后他便把红薯饼给了她。十几年过去了,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见到过她,可现在想来,当年的情景就像在眼前,那么清晰,那么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