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知道贾母溺爱贾宝玉,殊不知她溺爱中含宽容,对宝玉某些“淘气”方面察之最细,知之最深,因而持比较宽容的态度。第七十八回,王夫人先斩后奏撵逐晴雯之后伺机向贾母回此事,同时说明她为宝玉择妾,之所以取袭而排晴,是因为袭人“沉重知大礼”,对宝玉的“淘气”“胡闹”“只有死劝的”。贾母对王夫人的看法不以为然,针对宝玉的“淘气”以及袭人的“死劝”,她笑道:
“……我深知宝玉将来也是个不听妻妾劝的。我也解不过来,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别的淘气都是应该的,只他这种和丫头们好却是难懂。我为此也耽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只和丫头们闹,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爱亲近他们。既细细查试,究竟不是为此。岂不奇怪。想必是个丫头错投了胎不成。”
贾母的话绵中带刺,不仅对王夫人的择妾标准(要能“死劝”宝玉的人)持有异议,而且对宝玉“爱亲近”女孩子的“淘气”处,也发表了自己的独特见解。在她看来,贾宝玉“爱亲近”女孩子并非“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换句话说,即并非出于性的吸引、怀有非分邪念,因此,所谓“男女大防”,对宝玉似无太大必要,王夫人像防贼似的防止丫头们和宝玉“亲近”,实在是庸人自扰,伤及无辜。
贾母所见虽不尽确切,却堪称独到,不仅与王夫人的庸人之见针锋相对,也是对“错以淫魔色鬼看待”宝玉的贾政谬见一个当头棒喝。即使在今天,她的识见对我们认识贾宝玉的“意淫”与爱欲问题也是颇有启发的。
贾母说青春年少的贾宝玉并未“人大心大”,完全不“知道男女的事”,自然说得太绝对。早在第五回,出场不久的少年宝玉已情窦初开,“阳台发轫”(性的初次觉醒),太虚幻境中他与“兼美”“未免有儿女之事”,其实就是性梦遗精;紧接着第六回开头,宝玉主动和袭人“初试云雨情”,则标志着他性的自觉,性的实践。由此可见,单从生理学的角度看,贾宝玉性的发育基本正常,还偏于早熟,不存在什么生理缺陷。只不过,宝玉的梦遗及其与袭人偷尝禁果,贾母不可能“查看”到罢了。
贾母仅从外部“查看”、“查试”得出的宝玉似乎不“知道男女的事”的结论,甚至怀疑他是“丫头错投了胎”,这尽管不很确切,却又不无一点道理。宝玉自和袭人“初试云雨情”之后,似乎并未再试过,同时,宝玉和长期朝夕相处、亲昵无间的众多姊妹、丫头,和他深深爱恋的黛玉、特别喜欢的晴雯,都没有太出格的越轨行为,始终保持了一种近于纯情的关系。说近于纯情,是因为宝玉对众多女儿的情虽未及淫乱,却并非完全无性无欲。
这已涉及《红楼梦》的“意淫”说和贾宝玉的“意淫”心态。针对“好色不淫”“情而不淫”之说,《红楼梦》第五回借警幻之口反驳道:“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这里的“淫”,并非情欲过度之“淫”,而是泛指异性间的性爱或爱欲,所以警幻(实即作者代言人)明确肯定:“好色”“知情”即属性爱或爱欲范畴,异性交媾便是由相互外貌愉悦(“悦其色”)、感情眷恋(“恋其情”)引起的。在这个大前提下,警幻提出了“意淫”说,并把贾宝玉推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
迄今为止,对“意淫”解释甚多,虽见仁见智,均未尽人意。新近论述中,似有一种把“意淫”无性化的倾向,或用女性主义来解释贾宝玉对女儿的“泛爱”即“意淫”,继而又从女性主义的“消解”角度,断言宝黛爱情是“无性之爱”高娓娓:《试析〈红楼梦〉女性主义观念的确立与消解》,开封:《河南师范大学学报》,2006年第4期。;或从人道主义、基本人权角度理解“意淫”,认为“宝玉的情感书写”即“意淫”心态“不为女色,也不为男色”,“内心怀抱的是人跟人之间的关怀,亦即今日所谓的‘人道主义’这种人本的看法及身为一个人所该拥有的基本人权。”〔台湾〕王三庆:《也谈贾宝玉的"意淫"及〈红楼梦〉的情感书写》,北京:《红楼梦学刊》,2006年第5辑。两种解释,都是把“意淫”无性化,归结为不同的泛政治概念。
“意淫”二字,出自《黄帝内经》等中医典籍,本指与“筋痿”“白淫”等症有关的病理现象《黄帝内经·素问·痿论篇》第四十四:“思想无穷,所愿不得,意淫于外,入房太甚,宗筋弛纵,发为筋痿,及为白淫……”;《红楼梦》只借用了“意淫”二字,却赋予新的内涵,实际上是对作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贾宝玉特殊爱欲形态的一种文学化、诗意化概括。
顾名思义,“意淫”也是“淫”,即与性爱、情欲相关,只不过这种“淫”更多表现为性意念而非性行为,故曰“意淫”。所以警幻说:“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她撇开了“淫”的一般形态或中性形态,把“意淫”与“皮肤淫滥”作为对立两极加以比较:“如世之好淫者”,皆为“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的“皮肤淫滥之蠢物”;而贾宝玉的“意淫”,则是“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他对众多女儿,多有爱慕,多有体贴——即鲁迅所说的“爱博而心劳”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187页。是也。贾宝玉对女儿的“爱博”或泛爱,分明带有这个情痴情种怜香惜玉、儿女情长的特殊感情色彩(即带有淡淡的性爱色彩),与泛政治化的人道主义博爱或女性主义维权(维护女权)风马牛不相及;他对林黛玉刻骨铭心、生死不渝的爱,也绝不是什么“无性之爱”,只不过这种爱情重于性,情大于欲,与当今某些人那种一见面就上床的所谓“闪恋”更不可同日而语。
人的性爱,既离不开性欲又超越性欲,即将“性欲转变为爱欲”,“从限于生殖器至上的性欲改造成对整个人格的爱欲化”〔美〕赫伯特·马尔库塞:《爱欲与文明》,黄勇、薛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147~164页。。从性欲到爱欲的转化,是人“为了某个理想的升华”,这种“升华并非总是对欲望的否定,并非总是与本能对立的升华”〔美〕赫伯特·马尔库塞:《爱欲与文明》,黄勇、薛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153页。(重点原有)。贾宝玉的“意淫”虽然也是一种爱欲,其表现形态与一般正常形态的爱欲相比,却同而见异,自有独特之处。
爱欲的意念化或情意化,是贾宝玉爱欲表现形态之一。甲戌本第五回有脂批云:“按宝玉一生心性,只不过是体贴二字,故曰‘意淫’”。把宝玉对女儿的亲昵体贴归为“意淫”即爱欲的意念化或情意化,这是很有见地的。第四十四回“喜出望外平儿理妆”一节,便是典型一例。宝玉曾“因自来从未在平儿前尽过心——且平儿又是个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比不得那起俗蠢拙物——深为恨怨”。一天,凤姐过生日,得知贾琏与鲍二家的私通,遂迁怒于人,平儿冤枉挨了打,宝玉于是特意“让平儿到怡红院中来”,亲自帮她梳洗理妆,重施脂粉。本来“一日不乐”(因当天也正好是死去的金钏生日)的宝玉,竟因能“在平儿前稍尽片心”而得到“今生意中不想之乐”,“心内怡然自得”。这种以能为女儿(当然必须是聪明清俊的“上等女孩儿”)“尽心”而深以为乐、“怡然自得”的心态,虽无什么邪念,却也绝不同于一般的助人为乐,分明带着他特有的“意淫”色彩,是他对异性爱欲下意识的自我满足方式。第六十二回“呆香菱情解石榴裙”一段情节,更进了一层。香菱与众丫头园中嬉戏弄脏了石榴裙,宝玉怕她回家被“嘴碎”的薛姨妈“又说一个不清”,便主动叫袭人送来同样的裙给她换。袭人走后,香菱见宝玉蹲在地下,抠土掩埋夫妻蕙(香菱采的)与并蒂莲(宝玉采的)……这显然是带象征性、暗示性的下意识行为,表明宝玉此时心有所动,情不自禁地干这种“使人肉麻的事”,无怪乎引出二人“拉手”“脸红”、欲说还休的一段暧昧之情。至于宝玉见了宝钗“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甚至萌生“摸一摸”的念头(如果“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的话),这当然是更直接的性意识、性意念描写。
爱欲的物恋化或感觉化,是贾宝玉爱欲形态的又一特殊表现。物恋癖,作为性爱的歧变现象,实际上是一种物化形态或象征形态的爱欲满足。贾宝玉“爱吃”女人“嘴上擦的胭脂”这种“爱红”癖,即是一种特殊的物恋癖,是他对异性爱欲的一种象征性满足。此外,贾宝玉对女人体香也特别敏感,特别迷恋。宝钗身上的“冷香”使他惊喜不已;黛玉身上的“奇香”使他“醉魂酥骨”;秦氏卧室的“甜香”使他“眼饧骨软”。更有甚者,他不仅把脸凑在鸳鸯“白腻”脖项上“闻那香油气,不住用手摩挲”,还“猴上身去”“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涎皮笑脸地要求鸳鸯把“嘴上的胭脂赏”他吃——这不仅表现了他的恋香癖、“爱红”癖,更带几分“狎亵”味道。
爱欲的“狎亵”化或嬉戏化,正是贾宝玉对异性更带肌肤之亲的爱欲表现形态。根据《红楼梦》的描述,宝玉与异性发生性关系,虽然只有和袭人那次“偷试”,但和女孩子之间带有肌肤之亲的“狎亵”、嬉戏,则如家常便饭,时有发生。自“偷试”之后,“凡背人之处,或夜晚之间”,袭人常“与宝玉狎昵”,自然在情理之中,宝玉和麝月、秋纹等人又何尝没有“孟浪该罚之处”。据晴雯披露,有次碧痕“打发”宝玉洗澡,“足有两三个时辰”,洗完后,“地下的水淹着床腿,连席子上都汪着水”——这未必意味着二人做过爱,但至少可说明他俩边洗澡边有种种肌肤之亲的“孟浪”行为。晴雯贴身侍候宝玉五年多,虽保持了冰清玉洁,但在《芙蓉儿女诔》(晴雯死后,宝玉为她写的祭文)中,宝玉也承认自己与晴雯关系“亲昵狎亵”。宝黛爱情虽然情重于性、情大于欲,但绝非无性无欲之爱,只不过是性欲已升华为更“人格化”的爱欲。第三十二回宝玉对黛玉“诉肺腑”时,说自己为黛玉“也弄了一身的病”,“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这种相思致病、魂牵梦绕的苦恋,也可能包含有某种性的苦闷。而第十九回宝玉为弄清黛玉袖内“奇香”“是那里来的”,“伸手向黛玉胳肢窝内两肋下乱挠”,说这是爱欲的“狎亵”化或嬉戏化一点也不为过。
总的来说,贾宝玉的“意淫”和爱欲,虽带有不同程度、深度的爱欲性质,但与常人常态的爱欲相比,其相异之处正表现在相互悖反的两个方面:一方面,他对女儿爱之博,情之痴,对黛玉爱之专,情之深,确实少见,从“意淫”角度,说他是“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夸张得合乎情理;另一方面,他长期生活在美女如云的大观园,日夜沉溺于众星拱月似的女性爱河里,却基本上不涉淫乱,与包括黛玉、晴雯在内的众多女儿始终保持了一种近于纯情的关系,这也有点异乎常态,在此意义上,夸张点称他为天下古今第一不淫之人,又何尝不可。春秋时代的柳下惠坐怀不乱,传为千古佳话。其实,比之贾宝玉长年累月与女儿们“亲昵狎亵”“于衾枕栉沐之间”而基本上不涉淫乱,柳下惠怀抱一个没有住处、难以御寒的女子坐了一夜而无非礼之举,不过小菜一碟,不足为奇。这并不意味着贾宝玉比柳下惠为人更理智,品德更高尚,恰好相反,这个贵族公子是个“放荡弛纵,任性恣情”的性情中人,至少在个人感情生活上,他从没用理智和道德强制过自己做什么、不做什么。贾宝玉对女儿们昵而不邪,对林黛玉爱而不乱,与其说是基于“发乎情,止乎礼义”道德律令的自我约束,不如说是出于自然和本色——他平时与异性亲昵接触中,原本少有或压根儿没有需要自我约束的欲望冲动。
贾宝玉有点异乎常人常态的“意淫”和爱欲形态,虽然与他的生活经历、生活环境和生存状态有一定关系,但也自有其特殊的生理、心理机制或基因。贾宝玉作为男性尽管发育基本正常、并无什么生理缺陷,却绝不是个充满阳刚之气的男子汉,而是个在性心理上“阴阳同体”、带有阴柔女儿气和浓厚脂粉气的“胭脂男”。性心理上“阴阳同体”的男子,生活中并不少见,只要性生理上基本正常,他们照样可以结婚生子。《红楼梦》里的蒋玉菡,比贾宝玉女儿气更重,最后不也和袭人结为夫妻吗。他对异性的爱慕或爱恋,虽不是无性之爱、无欲之恋,却也少有或没有那种基于欲望“内驱力”的激情和冲动,而大多表现为温吞吞、软绵绵、甜腻腻而又琐琐碎碎、“蝎蝎螫螫”、“婆婆妈妈”的体贴和关爱。
贾母怀疑宝玉“是个丫头错投了胎”,真还猜对了一点,因为从性心理上说,他的确是个带点女性化的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