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作品容得下虚幻,容不得虚假,宁可无中生有,假中见真,不可认假作真,真中见假。
你写的东西,可以是天上有、地下无,神界有、人间无,梦幻有、现实无……只要写得有意味,读者不仅读起来饶有兴趣,还可能从中悟出点人生真谛。
但是,如果你的认识陷入某种误区,把生活中原本是假的东西却当成真的东西来描写;或者相反,把生活中原本是真的东西却写得并不真实可信,于是,也就陷入了艺术上的虚假。
俗话说:真“三国”,假“封神”(《封神演义》),一部“西游”哄死人。其实,读者宁愿被“哄死人”的《西游记》所“哄”,什么孙悟空七十二变,大闹天宫;什么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一筋斗十万八千里却翻不出如来佛手掌心;如此等等,看似荒诞不经,读起来却津津有味。而对所谓“七实三虚”的真“三国”中某些似真非真的东西却不以为然。如果说“空城计”之类情节,有点过分神化诸葛亮,把司马懿等对手写得太窝囊、太弱智,并不使人信服,那么,“借东风”一回,写诸葛亮能掐会算、呼风唤雨,更显得“多智而近妖”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100页。,虚假失真。这是文学作品艺术描写中“真”与“假”、“有”与“无”的辩证法。“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红楼梦》第五回“太虚幻境”中的这副对联,恰恰是对真假有无辩证关系的一种高度概括,它不仅涵盖了人间万事万物,融入了作者的人生感悟,也充分体现在该书的艺术描写上。
与作品思想内容上的博大精深相适应,《红楼梦》艺术描写上也兼容并包,虽以写实为主,却又超越了写实,写得亦真亦幻,亦实亦虚,真实与虚幻都臻于极致:真实之处逼近生活原生状态,虚幻之处则看似荒唐无稽。
第一回“开卷”的“作者自云”一段声称:作者“因曾经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这段话尽管并非作者所说,而系回前评语,却也一语中的,点出了《石头记》即《红楼梦》借石头“通灵”之说,写作者“梦幻”之感的“立意本旨”。这一“立意本旨”,不仅确立了石头故事、石头意象提挈全局、贯穿全书的重要地位,也决定了书中写意与写实、虚幻与现实相互依存、相互贯穿的基本构思和总体格局。什么石头“无材补天”、“灵性已通”、“幻形入世”、“复还本质”,什么《石头记》乃石头所记“亲自经历的一段陈迹故事”,全是一派“荒唐言”。不过这种“荒唐言”只是薄薄的一层“荒唐”包装,一戳就破。在“荒唐”背后,分明是作者历经梦幻般人生后的夫子自道,“荒唐言”中分明饱含了作者的“辛酸”和愤激。据此,《红楼梦》中,从石头故事到还泪故事、“太虚幻境”等主要的虚幻描写,都是借幻说法、借梦说真,在非现实、超现实的形式包装下,分明有着很现实、很真切的意蕴和内涵,因而,同西方现代的某些“主义”(如象征主义、超现实主义、魔幻现实主义或新神话主义等等),即使形式、方法上多少有相似相近之处,然而,从哲学基础、思维方式上说,却很不相同。研究《红楼梦》的虚幻描写,尽管不排斥把西方现代主义作为参照系加以横向比较,但切不可穿凿附会、简单类同几年前有篇文章居然说“可视曹雪芹为现代派的先驱者”,《红楼梦》“具有现代主义文学的特色”(张志:《〈红楼梦〉的现代主义文学特色》,《南都学坛》,2003年第4期)。。在这个意义上,也许可以说还是慎谈点“主义”,多研究文本为好。
《红楼梦》的虚幻描写,未必需要勉强归为什么“主义”,却自有其异彩纷呈、独标一格之处:它不仅相对集中于石头故事、还泪故事和“太虚幻境”等拟神话建构,而且有些还贯穿全书,延伸到作为小说主体的现实故事里,从而呈现出现实与虚幻、人间与神界互渗互联的奇特景观。
小说的第一主人公贾宝玉,自然是个高度现实、高度写实而又血肉丰满、活灵活现的人物,但又不完全等同一般现实主义典型形象,作品对他的描写既有写意之处,更有虚幻之笔。他“落胎时”的含玉而生,便是非现实的细节。自此以后,从“落胎时”口中出来的这块“通灵”宝玉便与他须臾不离,成为他生命攸关的“命根子”和“金玉姻缘”的标志物,并引出他多次“砸玉”,以及八十回后“失玉”、“送玉”己卯本第十七、第十八回有批语云:“《邯郸梦》中伏甄宝玉送玉”。据此推测,八十回后有贾宝玉“失玉”、甄宝玉“送玉”情节。等一系列情节。
石头故事中的一僧一道本属天上神仙,但他们不仅出现在凡人甄士隐梦幻中,并幻中说幻讲了虚幻的“还泪之说”,更频繁出入于高度写实的现实故事之中,在人间不辞辛劳为凡夫俗子“度脱”“接引”、消灾除祟以至谈婚论嫁(如“金玉姻缘”之说,便首先是“癞头和尚”提出来的)出现在《红楼梦》现实事故中的“癞头和尚”、“秃头和尚”和“跛足道人”,都是石头故事中一僧一道的化装变形。,而石头从“幻形入世”到最后“复还本质”,更借助于他们“大展幻术”和随身携带,真称得上普度众生,大慈大悲的神仙菩萨。
第十二回,贾瑞因对凤姐妄动邪念而病入膏肓,便有跛足道人带来“风月宝鉴”,“专治”他的“邪思妄动之症”。这个“风月宝鉴”“出自太虚幻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子所制”,即使望文生义也可知是虚幻空无之物。跛足道人告诫贾瑞:这面镜子“千万不可照正面”(正面可见引起自己“邪思妄动”的美人),只可照“反面”(反面只见令人恐怖警醒的“骷髅”),则显然有借幻说法、以警世人的寓意。“所谓‘好知青冢骷髅骨,就是红楼掩面人’”(己卯本第十二回相关批语)。“风月宝鉴”的警世之意,作者讽喻世人的良苦用心,由此可见。
如果说“通灵”宝玉的“荒唐”来历,一僧一道的云游人间,“风月宝鉴”的魔幻功能,作为虚幻描写成分,都与《红楼梦》全书的“立意本旨”和神话建构有或多或少联系,那么,第十六回秦钟死前的“鬼判”追魂情节,则游离于全书整体构思之外,系作者即兴写来、插科打诨的游戏笔墨。秦钟临终弥留之际,一息尚存,“魂魄离身”,“见许多鬼判持牌提索前来捉他”,他因有种种牵挂,不愿匆促离开人世,“百般求告鬼判”手下留情,都被严词拒绝,声称“我们阴间上下都是铁面无私的,不比你们阳间瞻情顾意,有许多的关碍处”。可是,一当听说赶来与秦钟诀别的宝玉来头不小,“都判官”“先是唬慌起来”,忙命“众鬼”放秦钟“回去走走”,还前后矛盾地自我辩解:“……‘天下官管天下事’,自古人鬼之道却是一般,阴阳并无二理……”人鬼眼睛都势利,阴阳两界一般黑。这与其说是写“鬼判”,说鬼话,不如说是直端端的借鬼骂人,借鬼讽世。把秦钟临终与宝玉的悲情诀别,化为嬉笑怒骂的游戏笔墨,看似作者忽发奇想的神来之笔,其实是他胸有“”、愤世嫉俗的借机发泄。庚辰本第十六回,在“鬼拘秦钟一段”正文之上,有眉批云:“《石头记》一部中皆是近情近理必有之事,必有之言,又如此等荒唐不经之谈,间亦有之,是作者故意游戏之笔耶?以破色取笑,非为别书认真说鬼话也。”此一批语,不仅点到了这段“鬼话”的实质,也涉及《红楼梦》全书高度写实与“间亦有之”的虚幻描写的关系。
极度虚幻与高度写实,原是互相对立,两不相容的,但在《红楼梦》里,两者却相互包容,相互对应,相互穿插,相互连接,有时简直是难分难解地混为一体。对此,一般读者都不以为怪,一笑置之,而有些读者更别具会心,十分欣赏。原因何在?我以为可能有两点:一是《红楼梦》的虚幻描写大多为借幻说法、借梦说真的寓意之笔或游戏之笔,形式虽然“荒唐”,寓意却甚真切,容易为读者(特别是别具会心的读者)理会和接受;二是由于《红楼梦》的现实故事、现实描写,总体而言是太逼真了,几乎就跟真的人真的生活一样,“间亦有之”的寓意之笔、游戏之笔,非但不可能影响、破坏读者阅读时产生的生活真实感,反而可能有助于他们从更高的理性层面去体味、思考作品对生活的真实描写。
当然,《红楼梦》的艺术描写并非无懈可击,也有个别虚假失真之处,不过,这种虚假失真不是出在无中生有、假中见真的虚幻描写上,而恰恰出在认假作真、真中见假的个别现实情节的描写失误上——这就是第二十五回有关马道婆魇术害人的情节描写。
赵姨娘为了谋害王熙凤和贾宝玉,便买通马道婆用魇魔之法企图置叔嫂二人于死地。马道婆的魇魔之法,分明是“煽惑愚迷”(脂砚斋批语)、骗取钱财的迷信骗术(把写上两叔嫂“年庚八字”的两个纸人及十个纸铰的“鬼”,分别悄悄贴在“各人的床上”,然后由马道婆“在家里作法”),然而作者却认假作真,写得十分灵验见效。宝玉原本好端端的无病无痛,“忽然‘嗳哟’了一声”就中了魔法,先说“好头疼”,接着大叫“我要死!”“将身一纵,离地跳有三四尺高,口内乱嚷乱叫,说起胡话来了”,后来“益发拿刀弄杖,寻死觅活的,闹得天翻地覆”,而同时中了魔法的凤姐,则突然“手持一把明晃晃钢刀砍进园内,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就要杀人……”“也曾百般医治祈祷,问卜求神,总无效验”,次日,“叔嫂二人愈发糊涂,不省人事”,“看看三日光阴”,他们“躺在床上,亦发连气都将没了”,只待准备后事。
对宝玉、凤姐二人中“魔”效应的描写具体细致,似乎相当写实,但越是写得煞有介事,越显得虚假失真。古往今来,从宫廷到民间,阴谋用魇魔蛊术害人的鬼把戏难以数计,但经过确证此术真能奏效应验、害人致死者,迄今绝无先例。此前的新旧红学家,对《红楼梦》这一虚假失真的描写似乎不太注意,只有笔名野鹤的评点者指出:“马道婆奸恶深谋,唯利是视,然邪法一作,居然应验,犹愈于今日之能言而不能行者。”《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红楼梦卷》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289页。虽未加具体分析,但对马道婆“邪法”“应验”的描写确实持委婉批评态度。
戏曲艺诀云:“世上有,戏上有。”同理,也可说:世上有,书上有。世上既然有类似马道婆这种装神弄鬼骗人钱财的巫婆、“贼婆”(脂砚斋批语),当然可以把她们写进小说,但对其“魇魔法”只能如实地当成迷信骗术来加以披露,而不能以假作真,把迷信和骗术写得“居然应验”,似乎真有使人中“魔”致死的魔力。
中“魔”的宝玉、凤姐之所以终于得救,起死回生,那也是由于“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有道法很高的一僧(“癞头和尚”)一道(“跛足道人”)及时赶到,将“通灵”宝玉“持颂持颂”,使它恢复了“灵”性,驱除了马道婆“魇魔法”的魔力。一僧一道原本属于子虚乌有的神仙,单写他们的道法再高都不为过,只要能自圆其说,不存在虚假失真问题。
在《红楼梦》中,虚幻描写与高度写实固然可以包容并存、两不相犯,即真可容幻、幻不犯真,但与虚假描写掺和一起,用虚幻的神仙道法去破除虚假的“魇魔”效应,就未免滑稽,读起来总有些格格不入,使人难以接受和理会。
曹雪芹虽是深谙真假有无辩证法的文学巨匠,可是,一旦在“魇魔法”问题上陷入迷信盲从的认识误区,也会出现个别描写虚假失真的败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