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不是节气,是一种思念,对游子来说。
春天的风,醺醺的,浓的化不开。在翠绿的风中,有燕子在叫,一声又一声的,都是儿时的声音,都是乡土的声音。多少年了,头发斑白,潇洒不再,未改的只有乡音,只有燕子的歌唱声,“唧”的一声,又“唧”的一声,把童年的天空,把故乡的岁月,叫得一片嘹亮。
故乡的草,这时候,一定又绿遍了田野,绿遍了小河,也绿遍了祖先的坟茔。
春天总是有雨的,细细密密一夜,给山们缝制了一面绿毯子,毛茸茸的。走近看,一根根的草尖,嫩黄水灵,上面都挂着一颗颗碎钻,在阳光下闪着一丝丝的光,是露珠。
“草儿嫩,桃花红,小小儿郎祭祖坟。”故乡的儿歌这时也嘹亮起来,响在一簇簇桃花杏花深处,响起在一处处炊烟的深处。
少年时的我,就在这样的儿歌声中,走向祖坟。
沿着一条不宽的沟走进去,小路坦坦地卧在那里,太阳坦坦地卧在那里,狗叫声也坦坦地回荡在那里。公路拐了几个弯,上了一个高土包,路边不远处,一丛青翠,笼着几个土馒头一样的坟茔,就是我家的祖坟了。
我爷的坟,我奶的坟,我太爷的坟,我太奶的坟,都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那儿。风柔柔地吹,吹得梨花白,吹得桃花红,吹得他们坟头的草一片青葱。
远处,传来山歌:“人在世间哎,要学好哎——,莫学南山一丛草,风一吹来二面倒——”歌声摇曳而嘶哑,有一种亘古的苍凉,汇入到晌晴的天空中,只有尾音,在白云间缭绕,在山水间缭绕,在风中缭绕,久久不散。
先人们静静地躺在那儿,躺在山歌白云下,躺在山坡土壤下。
当年,他们一定也曾唱过这歌,或者曾经听过这歌。那时,他们在山歌中一定也来给自己的祖先上坟,就像今天的我一样。我在山歌声中,慢慢走进墓园,地上,草色一片,让人不忍下脚。
放下筛子,拿出一壶酒,几碟菜,再在坟旁树上挂上几串纸条,放一挂小鞭炮,恭恭敬敬地跪下,叩几个头,上一炷香。
心思,也在香头的烟里慢慢浮荡。此时,面对着祖坟,自己知道自己的根在哪儿,自己身上血液的源头在哪儿,灵魂,也就得到了一丝安慰。
当然,有时也会拿上锨:祖先的坟头或塌了,或有洞,补上一锨土。坟,是先人的家啊,总不能让先人淋雨啊,总不能让先人受凉啊。
然后,就走,走西口,走南北,走四面八方,从小走到老。身体劳累,但心不累,知道自己是哪儿来的,知道自己身后有一双双眼睛在凝望,一个人做事就坦荡起来,心地也坦然起来,清明,不是节气,是面对祖先,进行内心的自省。
人,无论走多远,走不出岁月,走不出春天,走不出乡音,更走不出清明。清明,更是一种乡愁,前日,电话中,弟弟说,哥,爷坟头上的梨花开了,雪一样的白。一句话,让我热泪直流。我的思念,又回到了故乡,祖先的坟茔上,梨花如雪,一片一片飘落,在草丛,在树林,在人的襟袖间,如蝶,如雪,脚踩上去,软绵绵的,让人心疼。
两年没回去祭拜了,祖坟大概已荒草连片了吧,这让我突然想起《枫窗小牍》中的一段话:“鸡冠花,汴中谓之洗手花,中元节前,儿童卖唱,以供祖先。今来山中,此花满庭,有高及丈余者。每遥念坟墓,涕泣潸然。”
今年有倒春寒,不知祖坟上那棵梨树开了没有,甚念。
清明草,何青青?青葱了故园,青葱了祖坟,也青葱了游子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