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纸，你是毛笔，一生一世，我们发誓不分离。
在一方古砚旁，我们相遇，以砚为媒，以墨传情，我们相识，并最终相爱。那时，月光如洗，桂香如梦，我们相偎相依，低低切切，无所不谈。我们吐气如兰，文字如珠，或婉约，或清雅，或含蓄，都泛着一种灵秀，一种儒雅，一种浓浓的书卷气。
今天，我在这里回忆，回忆我们的过去，回忆我们所书写的文字，万千温暖，仍如春风在心头涤荡，舒适而熨贴。
这些文字，竖行排列，散发着淡淡的墨香：有的矫如游龙，飘如白云；有的敦实而厚重，如一座座丰碑；有的丰腴圆润；有的清瘦刚劲。那燕瘦环肥的字体啊，引无数文人竞折腰，也让我们得意，兴奋。
二
你颀长秀挺，玉树临风，温文尔雅，是最典雅的书生。
我洁白幽雅，含蓄柔媚，婉约细腻，是最娇柔的仕女。
那时，在千年的文化史里，我彳亍独行，默默地寻找，寻找着千百回梦中的你。
梦里的你有一身傲骨，一身文雅，一身清秀。你有一种百折千回的柔韧，有一千种细腻体贴的温柔：傲骨中有温情，温雅里透风骨。我想，只有这种素质，才和我相配，才让所有的语言文字，眉飞色舞，生色增辉。看到你的那一瞬间，我眩晕了，默默地，我从心里感谢上苍：你比我想像的更完美，更潇洒，完美潇洒得让我心旌动摇。
千年的等待，千年的相遇，必将创造千年的绝唱。
你叫毛笔，我叫纸，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三
为了你，我愿意千娇百媚，我愿意温柔细腻，我愿意伴你在书房中，绘画吟诗，磨墨写字。
我出身寒微，是一个宫里人，用麻头，用破布，用树皮，捣乱，浸泡，过滤后，我出现了。他说，你叫纸吧——那是一种白，一种美，一种千年文化的精魂。
于是，我白生生的生命，有了个光辉的名字——纸。
我的出现，标志着一个光辉灿烂的时代，也即将开始。
但，自从遇见你，我才认识到，我的美，我的洁净美丽，一切都是为了你，都是等待你，都是迎接你。
那时，你已早早地卓立案头，一身潇洒。亲爱的，你是在等我吗？
四
两千年的月光，一直照在窗外，清新，水汽氤氲。
两千来年的菊花，淡了又黄，黄了又瘦，在诗人的篱外渲染秋天。
我们，一直相依案头，借一轮月光，借一枝清香，书写着岁月的感受，时间的流逝，还有一个个读书人的心思。
那时，我们在月夜里听笛，听《落梅花》的曲子飘满洛城，飘满春天。那时，我们陪伴着诗人一块儿走向江南，走向“日出江花红胜火”的地方，走向寒鸦外的村庄。
我们，很劳累，也很幸福，因为，一个民族几千年的文明，让我们传承让我们相陪，使我们激动使我们幸福。
那时，我们相信，我们永不分离，因为我是纸，你是毛笔。
五
仿佛大梦一场，你消失了。我的身边，没有了你秀挺的身子和温柔的呵护，也没有了那灵秀的文字和飘逸的书法。
一夜之间，我白发三千丈。
茫茫岁月中，我寻找着，寻找江南的月色，寻找着二十四桥的箫音，寻找着苏州的水巷塞北的雪。我苦苦寻找着，寻找着这些陪伴你的美好的诗意和你远逝的影子。
一切，都是枉然。
那梅花那枫叶，那赤壁那江水，那二胡咿呀的小巷，那轮被李白吟过苏轼问过的月，都随你一起消失在红尘深处。
只有红尘，只有喧闹，让我人比黄花瘦。
代你而来的，是钢笔，一只只或镀金，或镂着花纹的钢笔，腆着个大肚子，带着一副暴发户的嘴脸，带着一身富贵气，来到我面前。
失去了你，一日日窗下，我对着夕阳，扪心自问，我，还是纸吗？
六
我在红尘中流落，我已非我，我已失去了洁净，失去了柔媚，再也没有了脱俗的内韵和洁白的风骨。
没有了一行行灵秀的文字，罩着汪汪的墨气。
没有了逆锋而上的水灵灵的兰花，还有墨葡萄，和诗歌里，那平平仄仄的吟哦，以及月光如水的一地诗意。
我是发票，我是保证书，我是文约，我是巨幅美女广告，把大街小巷贴得一片狼籍。
没有了你的呵护，我已非我，我如流落红尘的女子，描眉点唇，搔首留情。
我憔悴，我不堪，我心灵破碎。
尤其时下，一些七拼八凑出来的文字，把我打扮得花里胡哨，面目全非。再来时，你还认得我吗？
千年的月光下，我在等你，等你在古文字的小巷里，在乐游原的夕阳下，在染满枫叶的石径上。任落叶缤纷，落了我一身，落满我的灵魂。
你会来的，我相信，因为我在等你；因为你是毛笔我是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