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子牙额上冒出冷汗,如果有莘氏出手,他与姬发无疑会命丧于此,成为大周开国的第一大无头公案。自己身死事小,若姬发遭遇不测,不但灭商立周推陈出新的大业就此终止,势必还会陷华夏大地于战乱之中。姜子牙惶急无计,颗颗汗珠从鼻尖滚落,道:“有莘氏,难道你一直藏身于此?”
有莘氏道:“你说对了!帝辛自焚鹿台之前,老身就在此安居。商亡周兴,老身依然在此安居。好笑你姜子牙,对老身四处缉捕,岂不知看似凶险之地,却最为安全。”姜子牙喃喃说道:“本相竟未想到此节。”有莘氏神情得意,道:“在老身面前,你还嫩点儿。”姜子牙道:“你不要口口声声自称‘老身’,你还没有本相年长。”有莘氏道:“老身就要这么称呼!”
姬发道:“前辈,既然你一直在此潜伏,因何未对孤王下手?”
有莘氏道:“有你在此,正可安护老身,又何必在乎一时?”
当年,土行孙和邓婵玉为国捐躯,有莘氏恳求姬发恩准将二人葬回天孤山。姬发当即应允,并加派兵士护送。当时姬发称有莘氏一句“大周英烈之母”,让有莘氏感动得大哭。那次的谋面,双方都在悲恸之中,彼此的仇怨一笔勾销,后来在塔塔河畔有莘氏为殷商将士解毒,才再次遭到姜子牙的缉捕。
姜子牙心存一念,劝道:“有莘氏,你为大周献出一子一媳,又曾在我大周为帅,灭密须国时立下功勋,若非塔塔河边你助纣为虐,怎会落得居无定所,惶惶不可终日?如你能就此悔悟,本相对你既往不咎。”
有莘氏哼道:“今夜凶险加身,你才有此一言。老身并非三岁孩童,岂会上当?若饶你不死,你是官,我是民,日后你又会随意找个理由,再次追杀老身,老身也只能像耗子一样,整日躲躲藏藏,见不得天日。今夜将你除去,一劳永逸。嘿嘿。”
姜子牙道:“本相夜观天象,帝星灿灿,相星朗朗,王与相并无凶兆。本相劝你知难而退,否则枉自丢却性命的一定是你!”有莘氏呵呵一笑,道:“老身若此时动手,敢问谁能救你二人?不但举国轰动,甚至无人知晓你二人究竟死于谁手,可见‘帝星灿灿’‘相星朗朗’都是屁话!”
闻她出言不逊,姜子牙道:“那本相就以死相拼,以谢天恩。”
有莘氏轻蔑一笑,道:“那就先打死你!”因早有胜算,并未急于出手,来回踱了几步,道:“其实,老身此时现身并非全是为杀你二人。”
姜子牙奇道:“那是为何?”
有莘氏道:“正为你的一句话。”
姜子牙问道:“哪一句?”
有莘氏道:“你说你不信男女间有真情真爱。”
姜子牙毕竟是一代英雄,搭话之间,渐渐恢复常态,朝窗外瞥去一眼,暗道:“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有莘氏拖住!天交卯时文武百官就会临朝,那时擒拿有莘氏易如反掌。”不过卯时是早晨五点,而时下才刚入子时,姜子牙需要与有莘氏周旋五个小时左右。对姜子牙而言,这五个小时实在是太过漫长。听她把话题拉开,正中下怀,姜子牙问道:“是,本相说过,敢问有何不妥?”
有莘氏道:“姜子牙,你错了!老身在此亲眼目睹了帝辛与苏妲己之间的情深意厚。”抬高声音,由衷地道:“感天憾地啊!”冲姜子牙说道:“不亲眼目睹,谁会相信?帝辛对苏妲己,仅仅是‘从妇人之言’吗?不!那是千古绝恋!”
姜子牙慢条斯理说道:“说来听听吧。”
有莘氏尚在感慨之中,哪会想到姜子牙是在用计,道:“一言难尽!”忽然想起自己的身世,心头莫名一悲,道:“老身步步有灾,时时有难,一生苦不堪言。”姜子牙道:“你怎个命苦,慢慢说来。”
有莘氏道:“老身活得好累!此生所遇,敌友变换,时敌时友,让人无所适从。老身对尹晴忠贞不二,而她却是让我母子分离的罪魁祸首;老身决意反商,却又将爱女送入殷商内宫;老身助周反周,儿子儿媳却做了大周将军;老身思子心切,却得不到娃子的相认……命运怎会如此不可捉摸!”仰天一叹,又道:“说来话长,不说也罢。”
姜子牙故意说道:“世人皆知有莘氏武功高强,却没想到你还有诸多的烦闷苦恼。”
有莘氏叹道:“老身本名唤作‘巧儿’,世居天孤山,一场天灾让老身痛失爱子。”
姬发问道:“前辈说的是那场地震吧。”
有莘氏道:“不错,也正是那场地震,才让老身倾力反商!”
姬发早已看出姜子牙是想用聊天的方式把有莘氏拖住,但此时的确疑问颇多,问道:“前辈,那场地震与你决意反商有何干系?”有莘氏斩钉截铁地道:“因殷商朝廷救援不力!”这等理由太过牵强,姬发道:“非是孤王为殷商辩护,路途遥遥,救援不及,只有靠乡邻自救。”有莘氏道:“老身哪有乡邻?”姜子牙并非世居西岐,自然不明天孤山情形,问道:“难道你独居荒野?”有莘氏道:“正是。若非殷商朝廷逼迫,老身又怎会独居荒野?”
姜子牙奇道:“这又是为何?”
有莘氏陷入痛苦的回忆之中,一时无语。
余宦人扯着公鸭嗓子喝道:“我家丞相问你话呢!”
有莘氏没理会他,说道:“殷商不仁,‘有莘氏’族人被迫隐姓埋名,流落天涯。时下,天孤山承袭‘有莘氏’一脉,并以‘有莘氏’堂堂冠名者,实际上只有老身一家。”
姜子牙道:“你说的是‘有莘氏族’先祖伊尹之事吧?”
说起伊尹的故事,有莘氏神采奕奕,全然不顾身处内宫险地。
伊尹被商汤称为“元圣”,即最伟大的圣人,九征夏桀,废夏建商。伊尹深谙治国施政之道,“定献令,迁九鼎于商都”,开创了殷商盛世。伊尹首创“教书育人”,用师徒的形式传承知识,这种形式后来经孔子完善,影响深远。伊尹将神农医术进行了革命性的发展,首创用陶器煎药,完善了中医中药体系。伊尹像彭祖一样善烹饪,亦被后世尊为“厨神”“食祖”等。伊尹“宽以治民”,以轻征薄敛,鼓励生产,把中华古文明带入青铜鼎盛时代。
时间分分秒秒过去,见有莘氏一直在述说,姜子牙悄悄瞥了一眼窗外,不禁暗喜,说道:“伊尹乃世之英雄,臣之楷模。伊尹说,失德则失天下,求于一德,则能得天之佑助而得天下。伊尹又说‘德无常师,主善为师’,即谁能积众善之德,谁就可以为师等。伊尹语录,本相多能倒背如流。”有莘氏顿时面露霁色,连说“难得”,又道:“我祖辅弼五代商帝,只因放逐太甲,却遭不白之冤。”姜子牙道:“其实,伊尹囚太甲是想窃国谋位。”有莘氏喝道:“胡说!”手指姜子牙的鼻子说道:“辱没老身的名声无关紧要,辱没伊尹的名声要你性命!”
这段历史颇有争议,正统的说法多出自儒家,如同有莘氏之说。而《竹书纪年》却说伊尹欲自立为帝而逐太甲,后被太甲潜回击杀,如同姜子牙的说法。太甲还朝后,对伊尹以臣逐君之事耿耿于怀,强迫有莘氏一族离开祖居地,迁徙到西岐天孤山一带,辉煌一族最后一哄而散。
有莘氏道:“天孤山地震,我一家独居深山,才孤立无援,究其根本之因,是商帝忘恩负义驱我族人所至。尹晴创立圣道,矢志灭商,地震时老身又得她所救,从此死心塌地跟了圣道。”顿了顿,又道:“尹晴授我武功,委我重任,只是她做梦也没想到,其伟业正是被老身所坏。金圣使混入西岐内宫,正是被老身揭穿。塔塔河畔尹晴原本胜券在握,又是因老身而功亏一篑。老身此举却成就了西岐,让西岐坐拥天下。”
姜子牙哪会赞同此说,呵呵一笑,道:“谁得民心,谁得天下!尹晴正是不知此理,才成为一个跳梁小丑。”因适才有莘氏正是从房梁上跳落,自然会去联想,以为姜子牙以言相讥,怒道:“你敢讥讽老身?”姜子牙哑然失笑,忙道:“小丑并非都跳梁,而跳梁者却一定是小丑。”有莘氏喝道:“这不还是在讥讽老身吗?”说着“呼”一下起掌。
卯时未到,文武百官此时尚在梦中,姜子牙哪能让她现在动手,笑着说道:“你的话还未说完,怎就想动手了?你是从哪里知道土行孙就是你的娃子?”
有莘氏“哼”了一声,暂时收了掌,把在天孤山庄密室偷听到“猫鼠双怪”的对话等说了,末了说道:“二十八年后母子重逢,没想到乍聚即别,且是永别,母子总共才说了几句话,辛弟便去了,憋在为娘心里二十八年的话,我儿再也听不到了。”谁都知道,有莘氏声声呼唤的娃子辛弟就是土行孙,土行孙死前才和她相认,俗话说母子情深,有莘氏又经历一次锥心之痛。有莘氏悲从中来,又道:“老身不到两岁父母亡故,一生多灾多难,至今孤苦伶仃。断掌纹的女人生就的克父克夫克子的命,我认了!尽管这很无奈,但老身自认天命。”
姬发叹道:“前辈果然是命蹇时乖。”
姜子牙道:“在尹晴眼里,天理人伦一文不值,这就是丧尽天良!你痛失爱子,皆因尹晴作祟,与天命无干。”有莘氏道:“所以老身与尹晴彻底决裂,一把火将伊尹传书烧了个精光,而后裹挟着‘猫鼠双怪’出山报仇,只是老身非尹晴对手……”
姜子牙一跳,道:“伊尹传书除了《黄帝外经》还有别的?”有莘氏道:“伊尹传书共有四十六卷八十八册。”姜子牙“呀”了一声,道:“伊尹传书一直秘藏在天孤山庄?”有莘氏十分得意,道:“有何稀奇?”
姜子牙一拍大腿,道:“噫嘻!这些都是国之瑰宝,族之瑰宝,你这个糊涂婆子!你怎能……本相以为你只有一部《黄帝外经》……你给华夏民族造成的损失难以估量!”见他气得语无伦次,有莘氏哈哈大笑,震得众人耳朵“嗡嗡”作响,有莘氏道:“这正是老身的计谋!老身早已料到世上会有一些无耻之徒惦记着伊尹传书,故意将那本《黄帝外经》随身携带,形影不离,世人以为伊尹传书只此一部,哪里会想到天孤山庄密室之中还有大量藏书?不过,就算知道天孤山有藏书,想要得到也是万难,须知老身在天孤山摆下‘阡陌’大阵。”
姜子牙恍然大悟,道:“原来你的‘阡陌’大阵是为此而设。”
有莘氏道:“后来《黄帝外经》被金圣使偷了去,并当着姜良的面烧了。”
姜子牙恨恨地道:“败类所为,毫无理喻!”
有莘氏道:“不过有一部已流传于世。”姜子牙急切问道:“哪一部?”有莘氏道:“想必是那部《伊尹医道秘笈》。”姜子牙道:“现在何人之手?”有莘氏道:“在姜良手里。”姜子牙问道:“怎会在他手里?”有莘氏道:“老身在放火前,特准他进密室取走。”
姜子牙痛心疾首,道:“有莘氏,你因何要焚毁伊尹传书?”
有莘氏道:“老身已是圣道叛贼,必遭尹晴追杀,焚毁伊尹传书,正是不想留给尹晴。这些都是有莘氏族人祖祖辈辈相传之物,被老身呵护了大半辈子,事出无奈,老身也是于心不忍。”姜子牙使劲闭住双目,道:“伊尹著有不少兵书战策,据说早已失传,却原来秘藏在天孤山庄。本相若能看上一眼,便是天大的造化,可惜……”使劲睁开眼,道:“可惜呀!”
时间在流逝,危险在迫近,而有莘氏仍像拉家常一样,说道:“地震过后,我寻找娃子时,看到西岐兵士赶到,连夜施救苦累不堪,个个灰头灰脸。那些兵士都是些年轻娃子,娘生爹养,血肉之躯,不少兵士还死于余震,此情此景让老身终生不忘!老身对西岐和西伯侯心存感念。”姬发道:“那时,西伯侯闻知地震惨状,久不能言。孤王尚幼,以泪洗面,茶饭难咽。”有莘氏道:“老身正是念你心地善良,生性敦厚,才不忍下手,否则你早就成为老身的掌下亡魂了。”
姜子牙趁机说道:“大王乃千古明君,有此明君乃万民之福,本相劝你就此收手,万不可为难大王。再说,你若对大王不利,土行孙于灵台之上也会寒心。”有莘氏道:“这话倒有几分道理。”抬高嗓音说道:“几十年来老身活在迷茫之中,原本想杀死帝辛,了却六百年前商帝与伊尹一案,结果发现帝辛重情重义,老身哪里还下得了手?姬发入宫,老身本想杀之,一想到当年姬发哭送我儿土行孙,情同手足,老身便又迟疑。”
姜子牙道:“桀纣暴君何来情义,你若早日除纣,亦可名垂千古。”
有莘氏道:“你哪里懂得情义?”想起她已故的丈夫,叹道:“老身原本也不信男女有真情真爱,就以我夫为例,对我非吵即骂,没有一天消停过。天冷吵,天热吵,刮风下雨吵……”姜子牙“扑哧”笑了,道:“刮风下雨乃是自然之象,与你有何干系,怎拿你出气?”有莘氏苦笑一下,道:“苦时累时困时乏时渴时饿时,或心情不好时,或在外受气时,他都会对我大吵大骂,似乎唯有如此,才能消解他的心头之气。尤其是在用餐时候,咸也吵淡也吵,热也吵凉也吵,他生病时则吵骂更甚。唉!让人心灰意冷。”
姜子牙顿时想起其续弦马氏,那张“马脸”浮现在眼前,马氏对姜子牙虽未咬牙切齿吵骂,实施的却是“家庭冷暴力”,不理不睬不言不语,动辄一两个月甚至达数月之久。姜子牙感同身受,道:“凡不懂惜人生之短暂,重夫妻之长久,而又自私自利毫无涵养者,都会如此,计较龟毛兔角,吹毛求疵,动辄吵骂。”有莘氏道:“他对外人总是一团和气,唯独对自己的亲人如此。”姜子牙道:“这就叫‘外战外行,内战内行’。”
有莘氏点点头,道:“幸好他走得早,才让我清静了这么多年,否则早晚被他吵死骂死,或者憋屈死。原本我根本不信世上男女会有真情真爱,不过当我见到帝辛和苏妲己时不得不信,知道了什么叫‘惊悚之爱’!”因感悟至深,竟又说出了一番诗情画意般的语言:“帝辛、苏妲己之爱必将历炼百世,蕴涵永恒。老身正是从他二人身上看到了世间温情,这种温情能使冰雪消融。老身惊羡之余,更生敬意。人的一生都不会一帆风顺,当遇到挫折时,只要用真爱去体会,就能生出无穷无尽的力量,就能笑对世事变换。”冲姜子牙说道:“红日催开红梅,春风吹绿春草。天下之大,惟有真爱让人动容。”见姜子牙目光涣散,表情木纳,有莘氏笑道:“你心中无爱,自是难以理解。”
姜子牙道:“本相心中之爱,是一种大爱,是对国家民族之爱,是对江山社稷之爱,本相矢志不移,同样你也不会理解。”有莘氏淡然一笑,道:“你只能说些冠冕堂皇之词。”姜子牙气得“你”了一声,冷冷地道:“男女之‘爱’能当水喝还是能当饭吃?到头来纣王还不是自焚而死?”
有莘氏盯住姜子牙一字一句说道:“你害得一对比翼鸟双双折翼!”口气一变,又道:“姜子牙是龌龊之人,帝辛是坦荡之人,坦荡之人往往难以提防龌龊之人的暗算,帝辛身死也就不足为怪了。历朝历代都会如此,坦荡之人屈死,龌龊之人升官发财。”
姜子牙往窗外斜了一眼,五更将至,便没跟她计较,说道:“你心里没有基本的是非,所以才敌友交错,难怪……”见他欲言又止,有莘氏问道:“难怪什么?”姜子牙道:“俗话说‘相由心生’,人之貌相因心而异,既然敌友时常变换,你的内心定会时爱时恨,爱恨交织,无一刻恬静,难怪你的相貌……”
有莘氏喝道:“你敢讥笑老身相貌丑陋?”姜子牙忙道:“决非此意,只是有感而发。”有莘氏哼道:“人生百热,终归一冷,如今帝辛已化作不朽,老身坚信,苏妲己不日即会回转朝歌,与帝辛同生共死……”
姜子牙哈哈大笑,说道:“岂不闻最毒妇人心,苏妲己恨不得长上一双翅膀逃到天边,哪里还会再来送死?”
有莘氏摇摇头,道:“苏妲己回返朝歌,你可别惊倒。”
姜子牙道:“走着瞧!看看苏妲己会不会自己跑回来。”
姬发对有莘氏充满同情,说道:“前辈,现由孤王作主,丞相的缉捕令从此撤销,请前辈安居岐山,让孤王代土行孙朝夕奉养。”有莘氏毕竟没有乘人之危,姜子牙也想对她作最后一劝,说道:“道生于静逸,慈生于博爱。有莘氏奔波半世,辛劳半生,今大王初定天下,盛世已临,我劝你就此罢手,本相保你一生富贵,乐享天年。”
有莘氏冷笑一声,道:“只怕老身没这个福分!我且问你,谁让你派兵去阻行攸侯喜?”
姜子牙奇道:“阻行攸侯喜,何错之有?”
有莘氏道:“攸侯喜是老身的贤婿!”姜子牙惊道:“这么说御妹嫁的是攸侯喜了?”有莘氏道:“废话!”在姜子牙面前来来回回走了两遭,道:“实话告诉你,我女辛怜已去东海为攸侯喜传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