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良再也挣脱不得,道:“怎样?”费仲道:“多有得罪。”冲兵士令道:“把他怀中之物收了。”兵士从姜良怀中摸出几个小包,有药丸,有毒药。费仲道:“适才神医没给本官下毒,多谢了。”姜良恨恨瞪去一眼,道:“大爷跑得急,没来得及下。”费仲满脸赔笑,道:“暂且委屈神医。”冲兵士喝道:“轻点儿,别弄疼了神医。”
姜良被塞进轿里,抬往朝歌……
路上,姜良打听所医何人,所患何病,费仲、尤浑均笑而不答,让姜良心神不宁。因不知前面是祸是福,为了拖延时间,姜良故意没事找事,小解、大解不断,一会儿要吃,一会儿要喝。费仲二人倒极有耐心,明知他在故意找事折腾,却一点儿也不生气。
这日进了朝歌,姜良无心观看繁荣景象,仍自寻找逃跑机会。前面出现一间店铺,门脸上书着“子牙道馆”四个大字,门前飘着一面小旗,上书一个“卦”字。姜良从轿内探出头,冲尤浑道:“停!”尤浑问道:“神医何事?”姜良道:“大爷想占上一卦。”尤浑打着趣说:“你老人家不用算,是个发财的命。”姜良喝道:“屁话,大爷就是要算。”
尤浑与费仲对视一下,京畿之地谅他也跑不掉,命兵士将道馆围住。
姜良下了轿,伸伸懒腰,趿拉着一双破鞋,径直走去。跨步进门,只见屋里摆着一张卦桌,白色桌布已成灰色,桌上摆着签桶,内有卜卦用的蓍草。桌前端坐一位老者,七旬有余,面貌周正,精神矍铄,银须飘于胸前。老者正在看书,见有客到,忙站起身,道:“客官请了。”姜良没搭话,弯下腰去看桌布上的字,念道:“占卜阴阳,求问吉凶,寻人寻物,算尽姻缘,捉鬼驱邪……”直起腰盯住老者,瞧了半天,问道:“你会捉鬼驱邪?”
老者笑道:“万物皆分阴阳,鬼邪即为极阴之物,无处不在。譬如宅院,阴气盛必至阳气衰,人居其内,久必失阳。人身为阳,阴阳失调则百病缠身,阳尽必会病剧而亡。所谓捉鬼驱邪,无非是用些道术,培植元气,扬阳抑阴,于人身则康健,使之百病不生,于宅院则安吉,使之百邪不侵……”
姜良将他打断,道:“你说的这些跟病理差不多,有何稀奇?”老者问道:“这么说你是行医之人了?”姜良惊道:“你怎知晓?”老者笑了。姜良道:“我来问你,你真的见过鬼邪?”老者又笑了。姜良问道:“你见过鬼缠身吗?”指指费仲、尤浑,道:“在下现被二鬼缠身,你可有法子驱离?”见老者莫名其妙,姜良又道:“不会让你白忙活。”不等老者搭话,姜良迈步出屋,冲尤浑道:“鳖孙,给大爷取五两银子来。”尤浑一怔,道:“你要银子何用?你怀中不是有五两金子么?”姜良以手捂怀,喝道:“少废话,快拿来!”尤浑刚摸出银子,被姜良一把夺去。
五两银子正正摆在老者桌上,老者道:“客官只需赏几个铜钱……”姜良眼珠一瞪,道:“难道银子不是钱?”老者知他曲解其意,忙道:“客官误会了,卜卦收卦资,取之有道,客官不用付这么多。”姜良道:“你怎知我要卜卦?”
老者问道:“那客官要在下做些什么?”
姜良道:“驱鬼,把门外那俩鬼驱走。”
老者朝门外张望一下,笑道:“这二人看似是官府中人,还带着御林军,驱不得呀。”姜良哼道:“你徒有虚名。”老者辩道:“在下所驱之鬼邪非此鬼邪……”姜良不让他再往下说,道:“那就别说了,告辞。”转身走了。
老者追出几步,道:“客官,你的银子……”
姜良并未回头,道:“暂寄你处,或许日后还会找你。”回身问道:“老人家尊姓大名?”
老者答道:“姜子牙。”
姜尚,字子牙,道号飞熊,在中国妇孺皆知,被尊为“姜太公”。
其实姜子牙扶周灭商并非易事。现实中的姜子牙,是一位政治家、军事家、谋略家,但他既不会兴云布雨,也不会飞沙走石。不像有些神话小说里写得那样,姜子牙无所不能,只要搬出元始天尊的法号,各路神仙莫不响应,即使受困于阵中,关键时刻总有哪位大神腾云驾雾前来解救。常有道缘巧合,收编对手于麾下。如果对手实在厉害,就回昆仑山请道祖仙翁画一道敕令,对手无不束手就擒,略有抗拒者即被化为脓血等。实际上并非如此,当时殷商有四十多万军队,战将百员,又占据沃野千里的中原大地,实力高出西岐许多,扶周灭商谈何容易。
天刚擦黑,费仲、尤浑带姜良来至费仲府第。
费仲道:“神医,今夜屈尊小府,明日再带你进宫。”
姜良一跳,惊道:“进宫?”
费仲、尤浑这才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当听到是被云中子所荐时,姜良跳将起来,骂道:“云中子,你这个臭老道!大爷饶不了你。”原来他与云中子是老相识。费仲道:“神医名高天下,故而才被云中子力荐入宫。”尤浑媚笑着说道:“云中子已是天下医术高手,尚医治不了苏娘娘,他不荐天下第一神医又能荐谁呢?”费仲竖起大拇指,道:“神医就是神医,让马饮毒无痕!”尤浑笑道:“神医给马下毒时,神鬼莫测!”
姜良眉开眼笑,道:“那是,下次大爷见到那臭老道不下毒了,给他下点儿泻药,让他拉稀。”忽然把脸一沉,道:“你这俩鳖孙想要大爷的命吗?”尤浑一脸无辜,道:“神医此话怎讲?”姜良道:“我且问你,苏娘娘有病自有太医医治,为何费尽周折找我姜良,嗯?”声色俱厉喝道:“莫非苏娘娘患的是不治之症?说!”
尤浑汗流浃背,不知如何应答,一双惶惶之目望着费仲。
费仲笑道:“神医误会了,苏娘娘何等尊贵,万金之躯也只有天下第一神医才配医治呀。”
这等理由虽然牵强,但让人听得十分顺耳,况且姜良只是诈问而已,隐居十年哪里知晓许多宫闱之事?他虽性情古怪,喜怒无常,但对治病救人从不含糊,见费仲一脸真诚,暗暗思忖:苏娘娘久居深宫,定是荤腥过量,饮食不节,又静多动少,积养成疾,富贵人家多得富贵之病,只要略施通泄之法,保管药到病除。此时心里已有九成把握,再未往下想,自然想不到苏妲己的病百药难治,等待他的如同其他名医一样是杀身之祸。
尤浑道:“请神医沐浴更衣,也好进宫觐见。”
姜良眼珠一瞪,喝道:“沐浴个屁!大爷十几年没洗过澡了,沐什么浴,更什么衣,不想让大爷医治,大爷扭头就走。”姜良的确十几年未曾洗浴,衣服也从不浆洗,泥巴沾了掉,掉了又沾,汗水干了湿,湿了又干,气味让人忍无可忍。费仲、尤浑心道:“这臭气熏天的叫花子怎能入宫谒见苏娘娘?”只得苦苦相劝,不料口干舌燥,仍无济于事,于是二人悄悄对了一下眼神,心照不宣:把他灌醉,替他沐浴更衣。
姜良十年未闻酒香,加上明日进宫已有胜算,与费仲、尤浑推杯换盏,开怀痛饮。
因喝过了量,姜良不能自持,一头扎进饭碗里。
次日,费仲、尤浑带姜良上殿。
姜良因身着崭新衣服,一时不习惯,显得十分拘谨。
帝辛见他身材矮小,黑不溜秋,举止猥琐,疑道:“这便是神医?没弄错吧?”
尤浑道:“回禀陛下,此人正是神医姜良!路上臣等亲眼目睹神医的医术手段,竟能让入棺之妇生下一个活生生的男婴来。”帝辛道:“会有此事?”费仲答道:“千真万确。”帝辛“哦”了一声,又朝姜良上下打量一回,赞道:“真是人不可貌相。”姜良不知帝辛是在夸他还是在讽他,不尴不尬笑了笑。
帝辛当即命费仲、尤浑伴驾,带姜良来到寿仙宫。
姜良伏地磕头,帝辛赐座。姜良坐了,抬头猛见苏妲己,眼前恍如一块无暇美玉,朱颜滴翠,光彩无限,不禁暗思:天下竟有如此美貌之人?一时间骨软筋酥,失态当地,嘴里嘟嘟囔囔:“仙女……”尤浑忙冲他咳了两声,姜良转回神来,尤浑以目示意,姜良尚在懵懂之中,问道:“你跟大爷挤眉弄眼干啥?”
费仲喝道:“放肆,让你给苏娘娘诊治。”
姜良“哦”了两下,才想到这里已是宫闱之地,忙敛住本性,伸出三个手指头,准备切脉,这时忽然传来一声怪叫,姜良猛地一跳,道:“啥东西?”苏妲己道:“黑尤。”“黑尤”是一只黑色狐狸,浑身漆黑如炭,无一根杂毛,喜时目如弯月,悲时声如婴啼,极通人性,会随主人的喜怒哀乐而变换表情,让苏妲己爱不释手,须臾难离。姜良朝“黑尤”瞄去一眼,只见黑尤目光幽怨,似笑非笑,道:“瘆人!”
因姜良来于民间,不谙宫中礼数,口无遮拦,帝辛并不怪罪。姜良轻轻搭在苏妲己脉处,只一搭手慌忙抽回,骇叫一声,忽地站起,见众人以奇目盯视,又颓然坐了,两眼发直,叫道:“完喽完喽……”
帝辛小心翼翼地道:“神医怎样?”
姜良胡乱应答两声,重新搭于苏妲己脉处,战兢兢问道:“娘娘的双臂上可是各有一幅太极图?”苏妲己惊道:“你怎么知道?”其双臂之上确实各有一个太极图,除了帝辛,尚无人知。姜良登时脸色惨白,豆大的汗粒噼里啪啦砸落满地,手抖得不能把脉。谁会想到苏妲己得的是这种病,姜良心头虚晃,几欲昏厥,透过窗户望见宫门,两眼定住,暗暗自嘲:“姜良啊,你还敢称神医,你这颗臭头可就要挂在那宫门上了。”
帝辛一直盯着姜良的神色变化,如果姜良也说无能为力,就将他斩首。帝辛的一举一动被费仲、尤浑看在眼里,费尽周折邀来的神医若不能妙手回春,二人将担当何等罪名?此时十分真魂已去了七分,浑身战栗,抖得人影乱晃,似乎空气也在抖动。
一开始姜良便已断出苏妲己患病的真相,正与十年前的那位怪目高人有关,心电急转:“若说出真相,必会被那怪目高人一刀两断;若不说出真相,也会身首异处。”目光游移,不知所措,忽见帝辛摆了一下手,示意御林军兵士把他拖去,姜良慌忙叫了一声:“慢!”
帝辛面色阴沉,道:“你还有何话?”
情急之下,姜良忽然想起姜子牙,暗自思忖:“姜子牙,对不住了,你不能白得了我五两银子,我得把这杀身之祸糊到你身上。别怪我不仗义,人活于世谁不惜命?再说了,你姜子牙已经活了好几十年了,够了。”想到此定定心神,瞧了一眼费仲、尤浑,见二人还在乱抖乱颤,不禁暗骂一声:“鳖孙!你俩奸贼既然把大爷弄来,大爷就得让你俩陪着姜子牙,屎壳郎搬家——滚球!”
姜良装作胸有成竹的样子,干咳两声,问苏妲己:“娘娘犯病时可是双臂疼痛?”苏妲己道:“不错。”姜良道:“每次犯病都会出现幻觉,梦见的是同一个地方。”苏妲己啧啧称奇,道:“是。”姜良道:“高山之上,有左右两门。”苏妲己更加奇了,道:“神医如何知我梦境?”姜良突然抬高声音,说道:“你推门而入,必会掉进万丈深渊!”苏妲己不由站起,道:“不错。”
姜良转向帝辛,一字一句地道:“娘娘的性情还会随着犯病变化。”
帝辛由衷说道:“果然是神医!”转怒为喜,道:“神医可能医治?”
姜良斜了一眼黑尤,忽然哈哈大笑,笑得帝辛莫名其妙,笑得费仲、尤浑不知是福是祸,姜良道:“陛下,试问当今世上谁敢称‘天下第一神医’?”拍拍胸脯,道:“嘿嘿,我就敢!”指着费仲、尤浑又道:“他俩亲眼目睹‘天下第一神医’让死人生子,还有什么能难倒本大神医的?既然我能把娘娘的病情说得清清楚楚,就能药到病除。”姜良搅动三寸不烂之舌,云天雾地夸夸其谈,唾沬星子满屋乱飞。
帝辛道:“请神医用药。”
姜良道:“慢!”故作深沉之状,煞有介事地道:“此病非同一般,谁见过病痛能让人性情改变的?是吧,闻所未闻。”费仲、尤浑以为出现转机,抢过答道:“是是。”姜良继续说道:“神农曾说,欲治标必治本,欲治本必先探究病因。要想治好病,必须拿准病因,这连傻瓜都知道。娘娘这病起因是啥?”瞧着尤浑,道:“你说。”
尤浑尴尬一笑,道:“我非神医,哪会知晓。”
姜良又一指费仲,道:“你说。”
费仲讪讪道:“我也不知。”
姜良道:“谅你俩也说不出来。”转向帝辛道:“病因是中邪。”帝辛道:“中邪?”姜良瞥了一眼黑尤,暗道:“天天跟黑狐狸在一起,能不中邪吗?”这话自然不能说出来,慢条斯理地道:“也就是说宫中有鬼邪作祟,要想病愈,就得双管齐下,先驱除鬼邪,再服用本神医的药。”
帝辛道:“寡人曾命人驱过,只是并不见效。”
姜良道:“这鬼邪非同一般,一般人自然无法驱之。”姜良本不信鬼邪,为求活命,不得不努力忆想姜子牙说过的话,并摇头晃脑照本宣科说了一遍:“万物皆分阴阳,鬼邪即为极阴之物,无处不在。譬如宅院,阴气盛必至阳气衰,人居其内,久必失阳。人身为阳,阴阳失调则百病缠身,阳尽必会病剧而亡。所谓捉鬼驱邪,就是培植元气,扬阳抑阴,于人身则康健,使之百病不生,于宅院则安吉,使之百邪不侵……”
费仲、尤浑频频点头,附和道:“对对!”
鬼邪一说,当时本就盛行,经姜良大肆渲染,费仲、尤浑极力附和,加上对神医的崇拜心理,帝辛对姜良的话深信不疑,问道:“谁能驱之?”
姜良道:“‘子牙道馆’的姜子牙,非他不可!”
帝辛道:“传旨……”
费仲忙道:“陛下,最好先问问国师。”心想再不能妄信姜良的一面之词了。
姜良见他坏了自己的计划,指着他的鼻子喝道:“你懂个屁!”
帝辛见他举止滑稽,言语粗中带趣,并未因他出言不逊而动怒,笑笑说道:“神医,正该如此。”姜良忙哈了哈腰,道:“那是,不过这鬼邪有些来历,国师也是肉眼凡胎,只怕也瞧不出个一二三。”尤浑眼珠一瞪,喝道:“胡说!国师掌管祈祭,无所不能……”
姜良已不耐烦,道:“行了,那就快去叫吧。”
不一时国师来到。商周时巫术盛行,人们相信万物有灵,人鬼神共居同一个空间,巫师可见。所以从朝廷到各诸侯国,以及各部落甚至各村寨都有自己的巫师,地位很高,当时叫“贞人”。殷商当朝巫师,自然被人称作“国师”,名唤“孤阡”。孤阡总是披头散发,满身妖气,整日一脸愁容,似乎没睡醒一样。
姜良斜去一眼,见孤阡生得比自己还要矮小,更黑更丑,便呵呵笑道:“我以为堂堂国师是何等人物,原来不过如此,还不及本神医相貌英俊呢。”
孤阡因初来乍到,不知众人先前议些什么,茫然说道:“你,怎样?人不可貌相。”帝辛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要说了几句,末了说道:“神医力荐子牙道馆的姜子牙前来驱除鬼邪,国师以为如何?”孤阡冲姜良刁了一下,眼珠转了半圈,心道:“这丑人见面即讥我堂堂国师,我要让他先出丑难堪,再死无葬身之地。”想到此不冷不热地道:“陛下,既然神医说了,一试无妨。若不能治愈苏娘娘,再杀姜子牙和这个徒有虚名的神医也不迟。”话虽轻声说出,却透出股股杀气,说罢莫名一笑,随即绷紧脸。
帝辛自然不知孤阡内心所思所想,点了点头。
姜良道:“姜子牙乃得道高人,非得神医我亲去邀请不可。”帝辛道:“好,着你带上十两礼金,事后还有重赏。”姜良道:“草民遵旨。”不禁暗喜,正好趁机逃之夭夭。
费仲道:“陛下,臣等愿与神医同往。”
姜良脸色倏变,急道:“鳖孙!难道还信不过大爷?”
费仲笑道:“神医莫怪,下官只是想帮你拿着礼金。”
帝辛道:“你三人速去速回。”
望着姜良的背影,孤阡阴阴笑了,暗道:“你是自寻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