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辛朝天上瞧了,恰好有只鸟儿扑棱着翅膀不紧不慢飞过,说道:“满仓,你若能射落此鸟,寡人就封你为将军。”满囤大声问道:“此话当真?娃子,快射给陛下看!”被封为将军不但能享受朝廷俸禄,还能光宗耀祖,谁不愿意?满仓将弓轻轻抬起,飞出一支箭,那鸟儿便落于众人脚下,而另两支箭仍在弓弦上,对着帝辛。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手法相当娴熟。
帝辛赞道:“好箭法!”
满囤叫道:“陛下,请封我儿!”
帝辛示意攸喜把满囤放了,道:“想不到这小小山坳之内藏龙卧虎,竟然出了一位将军。”满囤大喜过望,冲满仓连珠骂道:“小畜生,还不快把箭撤了?你想伤了陛下?还不快磕头谢恩?”满仓扔了弓箭,跪倒在地。
帝辛问满仓:“你是东夷人吧?”
满仓答道:“是。”
帝辛赞道:“难怪箭法如此精湛!寡人封你为‘征远将军’,世袭封号。”帝辛一生尚武,见到满仓满心喜欢,不但解了眼前危局,又得了一员小虎将。
满囤挪动笨重的身躯,猛然跪了,“咚咚咚”连磕响头,大声说道:“谢陛下隆恩,小民愿为陛下肝脑涂地,万死不辞,万岁,万岁,万万岁!”
东夷在炎黄时期是蚩尤族的一支,当时为少昊所统领。天下一统后,少昊遵黄帝谕,在兖州及兖豫、兖冀交界定居,后来向东南延展。此时,东夷部落多数居住在江淮一带,山东为华夏、东夷杂居之地。东夷以“凤”为图腾,善以弓射鸟,所以帝辛料定满仓是东夷人。
帝辛命满囤父子起身,问道:“此地华夷杂处,民风如何?”
满囤哈了哈腰,道:“华夏与东夷,你尊你的‘龙’,我尊我的‘凤’。不过此地因华夷杂居,不少东夷人改为华夏习俗,华夷时有通婚。只是东夷不及华夏开化,民风剽悍,华夷时有冲突。”往南指了,又道:“江淮一带,东夷部落林立,尚未开化,与朝廷时战时和,倒也不能小觑。”
帝辛一叹,道:“不错。”转向攸喜道:“一旦大局安定,寡人要促东夷回归。东夷在炎黄时已融入华夏族群之中,因交往缓滞,才渐去渐远。东夷亦是我华夏血脉,重归华夏乃大势所趋。”
攸喜道:“陛下所言甚是,时下须赶紧找到飞廉之子,祝融国国君就位,则可安定一方。只是……”指了指满囤,道:“华夷杂居之地多有凶险,今日险些遭他暗算。”
帝辛瞧了一下隶人,满面疑惑,问满囤:“隶人与隶主断不会和合相处,这些隶人怎肯替你卖命?”奴隶与奴隶主的矛盾是阶级矛盾,不可调和。满囤答道:“陛下容禀,小民答应这些隶人,若未战死,本人即可脱除奴籍;若战死,家人脱除奴籍,父母兄弟子女永不为奴。脱除奴籍是隶人终生所求,这些隶人能不为我拼命吗?”
帝辛心头一动,道:“难怪!”
正是受此启发,日后商周牧野大战时,帝辛如法炮制,将七十万隶人尽数脱除奴籍,驱至阵前,差点让姜子牙的伐商大业功亏一篑。
帝辛又问:“你是怎么知道寡人身份的?”
满囤指指雕像,道:“平日抬头便能瞧见雕像,陛下的容貌自然被俺熟知。陛下刚进山谷,小民就已得报,说一个酷似雕像的人来了,还带有两百来个兵士。小民断定来者就是陛下,于是命人截杀。”说到此在自己脸上抽了一巴掌,又道:“小民有眼无珠,惊了圣驾,请陛下责罚。”说罢又要下跪,帝辛示意他平身,问道:“这是何人所雕?”
满囤答道:“一个隶人。”
帝辛奇道:“这隶人为何给寡人雕像?”满囤道:“不知!这隶人武功甚高,单打独斗满仓尚不及他。”帝辛惊道:“竟有此事,若他果真武功高强,寡人就封他为官。”满囤急道:“陛下不可!自古官吏出自贵戚,卑微隶人怎能为官?”帝辛笑道:“寡人用人不拘身世,有一技之长者都应为朝廷所用。”
满囤道:“陛下分封莫老五已铸成大错,难道……”
帝辛敛起笑容,问道:“寡人何错之有?”满囤道:“陛下,隶人登殿受封,贵戚定然痛心,长此以往必生异心。”帝辛道:“任人唯贵,迂腐至极!寡人就是要破除这等成规陋习,唯才是举。再说,唯才是举并非寡人始创,武丁帝时就曾用隶人傅说为相。傅说不负众望,于朝理政,井井有条。”满囤道:“武丁帝假以神明托梦才敢请傅说出仕,陛下如此大张旗鼓任用隶人,怎么可能不招致怨恨?”
满囤因其子刚刚被封,说出来的都是心里话,也代表了这一阶层的想法。帝辛打破“用人唯亲”“用人唯贵”,就是打破血统观念,用现代价值标准判断,这是一种科学的用人观,富于进步意义。但在当时,此举却触及了贵族集团的根本利益,自然遭到强烈反对。姜子牙虽然是有道伐无道,但推行的依然是奴隶制社会制度,同样代表了贵族阶级的利益。武王伐纣时开列的帝辛六大罪状,其中就有不用“贵戚”而“登用小人”,即用隶人为官。
其实,对于当时的危机,帝辛并非一点不清楚,也采取了一些变革措施,力图阻止殷商之舟滑向深渊,从其用人制度的调整上,就可以看出端倪。录用非宗族血亲的平民隶人精英,就是想为朝廷注入活力,同时加强王权,贬抑世袭特权即神权。不过当年武丁帝任用傅说为相,尚不得不采取假托神明托梦的方式,足见贵族集团势力的强大。帝辛铁腕推进,加上其变革不系统、不全面、不彻底,遭到贵族集团的强烈反抗,使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更加尖锐,加速了政权的崩溃。令人感叹的是,周朝建立后,多数殷商贵族继续为官,仍旧作威作福。
殷商积弊已久,帝辛只能是苦苦挣扎一番,之后再去殉死他的王朝。
帝辛问道:“为寡人雕像的隶人在哪里?”满囤道:“就在前面。”引着众人朝前走去,边道:“此人生得矮小,但力大无穷,整日不言不语,有时几天不说一句话,只是闷头干活。”攸喜问道:“是你分派他雕像的?”满囤道:“不是,我原本让他干些农活,偶然见他雕成一像,虽只三凿五凿,却甚是传神。我想,若有百尊雕像伫立山谷,也是一大景致,何乐而不为?就让他专心雕凿。没想到他雕的竟是同一个人,被我喝骂一顿,后来知道是陛下,我灵机一动,心想若陛下闻知此处有他的众多雕像,说不定还会亲来查看,正可截杀……”忽觉失言,在自己脸上狠狠抽了一巴掌。
众人边说边走,随他走出一里多地,渐渐传来钢钎敲击声,一下一下,不紧不慢,不激不励,甚是从容。众人又走了一里路,过了一个急弯,面前是一条宽沟,沟的对面兀起一座山岩,壁立千仞,耸入云端,气势慑人。山岩上有一棵百年巨松,树干上绑着几条粗壮的绳子,沿绝壁垂下,其中一条系在一个人的腰间。因壁高入云,那人看起来只有蚂蚁大小,正挥舞大锤,心无旁骛,敲敲打打。一尊雕像依壁开凿,已制成大半,眉眼依稀可见,正是帝辛无疑。
帝辛手搭额头望了一回,道:“攸喜,这人背影怎会眼熟?”攸喜瞧了半晌,问满囤:“这人叫什么?”满囤道:“隶人哪有姓名?因陛下特允他留下一双铜锤,我等唤他‘大锤’。听说他原本是一位将军,曾镇守虎威关。”
帝辛眼睛一亮,道:“曲直!”
曲直原本是个隶人,那年遇帝辛亲征,曲直倒拔一棵树权当兵器,上阵厮杀,被帝辛当场封为将军,并赐铜锤一对,人称“铜锤将军”,长年驻守虎威关。当年攸喜截杀姬昌,曾与他在黄河岸边交手。后来曲直挂帅东海,兵败庇邑,被攸喜用全部功名换回性命。曲直死罪虽免,全家却被发配到沂山为奴。
攸喜道:“曲直曾说过,他只记恩不记仇,这么多雕像让人震撼,臣以为这无疑是曲直的感恩之举。”帝辛道:“不错,当时寡人差点把他斩了。”见帝辛十分感慨,攸喜趁机说道:“臣恳请陛下为曲直脱除奴籍。”
帝辛点点头,道:“把曲直唤来。”
满囤道:“陛下有所不知,此时唤他不来。此人干活时连日吊于半空,不吃不喝,不言不语,目不斜视,两耳失聪,直到雕像完工才肯下来,而后再一连睡上几日。”攸喜道:“身在半空如何能上下移动?崖上必定有人在帮他收放绳索,可让崖上那人把他提上去。”
满囤道:“崖上空无一人!这山谷内原本住着一位道人叫‘广成子’,发明了一种械器,铜铁打制,由索链和轮具构成,颇为神奇。”指着路边一尊雕像道:“此乃陛下戴冠雕像,此冠该有多重?”这尊雕像高大魁伟,其中冠帽之石泛黑,显然是由另一块巨石单独刻就,再移至头顶。冠帽巨大,重有千钧,凭人力哪能置于雕像之顶?满囤继续说道:“曲直原本就膂力惊人,加上使用广成子的械器,能轻松升移,雕像才得以戴冠。陛下,轮具转动,链索啦啦声响,巨石可上可下,你说奇也不奇?”
实际上,当时广成子发明的正是类似今天的手动起重器具,利用了滑轮和杠杆的原理,比西方早了两千七百年。后来该器具被抛入海底,这一重大发明随之湮灭。
帝辛道:“广成子是云中子的师兄,现在何处?”
满囤道:“周游去了。听说云中子曾给了曲直几句谶言,让他见到使苍龙鞭的人只管跪拜,广成子正使此鞭。”
帝辛“哦”了一声,来龙去脉基本明了。只见曲直时而雕凿,时而拉拽绳索,果然上下自如。帝辛喊道:“曲直,寡人来了。”一连喊了三遍,山谷回音“嗡嗡”作响,曲直却只顾劳作,无动于衷。
满囤道:“陛下,这个怪人劳作时听而不闻,根本听不见陛下的声音。等上两三天,他自会下来。”帝辛道:“寡人尚有诸多要事,哪能等他两三天?”对攸喜说道:“令兵士一齐唤他。”
兵士齐声呼喊,回应的依旧是凿石声。
这时,从山岩底下忽然跳出一个人来,愣头愣脑朝众人瞧了一回。众人正自纳罕,山岩底下又钻出一个脑袋,探头探脑张望一阵,犹犹豫豫站起身来。
满囤说道:“陛下,这是曲直的两个儿子,曲直虽有些英雄气概,但两个儿子却不成器。”冲二人招了手,喝道:“过来!”
走在前面的是曲直的次子,十八九岁,个头不高,窄肩膀粗脖子方脑袋,眉毛连在一起,撅着一副地包天嘴巴,走几步挺挺脖子,一看便知是个愣种倔头。走在后面的是曲直的长子,二十六七岁,个头稍高,贼眉鼠目,举止猥琐,走几步张望一回,处处小心谨慎。
帝辛皱起眉头,道:“俗话说虎父无犬子,曲直怎生养了这等儿子?”
满囤道:“曲直教子太过严厉,非打即骂,打时不打别处只扇耳光,结果老大吓破了胆儿,变成这等畏缩模样,动辄自责,自打耳光。而老二则恰恰相反,越是挨打越是倔强,结果变得狂愣傻傲,不明事理,对谁都不服气。
一个人性格的形成,与他童年时的经历密切相关。按照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如果从小成长环境极端压抑,没有自由伸展的空间,多数会心理变态,性格扭曲。教子从严本也无可厚非,但太过严厉就会缺失人间最为珍贵的亲情,孩子就会自卑自闭,要么唯唯诺诺,毫无自信,要么走向反面,脾气暴躁,心胸狭窄。曲直用心良苦,然却事与愿违。
满囤对隶人吆五喝六已成习惯,板着面孔冲二人喝道:“跪!”
曲直长子浑身一抖,“扑通”跪倒,自先扇了两个耳光,而后以脸贴地,不敢抬头。曲直次子目光倔绝,虽然跪着,却昂头冲天,脖子挺了又挺。满囤朝他屁股上揣去一脚,喝道:“低头!”曲直次子翻眼剜了他一下,极不情愿。满囤还要再打,被帝辛喝住。帝辛问曲直长子:“你二人叫什么?”
曲直长子答道:“我叫‘鼠老大’。”
曲直次子大声说道:“我叫‘倔老二’。”
帝辛道:“‘鼠老大’,定是胆小如鼠之意,‘倔老二’,其意自明。”叹了一口,道:“想不到曲直一世英雄,后人却……你二人起来吧。”倔老二“呼”一下站起,虽面朝帝辛,却眼瞧远方。鼠老大朝脸上掴了一个耳光,慢慢站起,双手垂立。帝辛道:“你二人听了,寡人是商帝……”闻听此言,鼠老大战战兢兢又要下跪,帝辛道:“不跪。”鼠老大一颤,竟险些摔倒。帝辛道:“你转告你的父亲,就说寡人已为他脱除奴籍,恢复将军之职,并赐良田百亩。”
鼠老大鼻子一酸,眼泪汪汪,道:“父亲说过,人不能忘恩,忘恩者猪狗不如。”
帝辛转身走了,一行人跟着去了。
这时,从山岩底下转出一个女人,蓬头垢面,正是曲直的妻子黄氏。黄氏一辈子挨吵挨骂,凡事不敢出头露面,在岩下已偷看了半日,见帝辛等人走了,才敢出来。黄氏冲帝辛的背影磕了一个头,其实她并不知帝辛的身份,只是见鼠老大兄弟磕了头,想必也是个隶主,便也磕了。
帝辛等人已经走出很远,仍能听到一锤一钎的凿石声……
曲直下得山崖已是三天之后。
曲直精疲力竭,倒地便睡,鼾声大作。黄氏盘膝坐在曲直身边,面前放了一碗饭,显然是给曲直预备的。这碗饭已被黄氏热了好几次,凉了热,热了凉,凉了再热,成了黑黢黢的一团。鼠老大跪在曲直身旁,丝毫不敢动弹。见曲直翻了个身,鼠老大趁机轻声唤道:“父亲,有大事……”曲直鼾声又起,鼠老大再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日落月升,曲直终于睡醒,道:“弄些吃的来。”
黄氏慌忙站起,碎步跑去热饭。
鼠老大跪前一步,道:“父亲,有大事……”
曲直折起身,道:“何事?”
鼠老大道:“陛下来过了……”曲直“呼”一下跳起,喝道:“怎么可能?”鼠老大自打了一个耳光,颤着声说道:“陛下真的来过了,替咱家脱除了奴籍,恢复了父亲的将军之职,还给了一百亩良田。”
曲直轰然呆住,继而跪地哭拜,叫道:“陛下天恩,曲直纵死不能相报!”忽又跳起来,面目狰狞,冲鼠老大骂道:“不知理的东西,陛下来时怎不唤我?”不容分说打去两个耳光,冲到倔老二面前,同样是两个耳刮子。
鼠老大手捂腮帮,诺诺地道:“那时父亲正在专心雕像……”不待他说完,曲直又拍去一个耳光,厉声喝道:“你还有理了?”因失去当面叩谢帝辛的机会,曲直狂怒至极,一脚将鼠老大踹倒,这才稍稍发泄了些郁闷之气。
这时,黄氏端着饭碗来到,哀求道:“别打了。”
曲直朝她瞪去一眼,道:“你怎不唤我?”
帝辛走后黄氏才敢露头,只好说道:“我也磕了头。”
曲直鼓着眼珠,咬牙切齿骂道:“你是个糊涂婆子!”
黄氏战战兢兢,不知进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