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子牙道:“华夏文明海纳百川,博大精深,是人类文明进步的恒动力,已然引领了人类文明数千年。此次丹枫、攸侯喜到得扶桑,与数千年甚至数万年前华夏先民的后裔会合,给扶桑再次带去文明火种,功不可没。不过,神州中土才是文明母体,远离神州中土的人们,命运多舛,文明难继。其一,扶桑大地地广人稀,不用争夺土地,一片祥和。民之安逸,势必疏于防范,兵无战力,甚至城无城墙。一旦劲敌出现,只有国破家亡。民富国强才是文明辉煌之根基,其根基已无,何来辉煌?”云中子问道:“既然扶桑大地一片祥和,劲敌从何而来?”姜子牙道:“世上并非只有我华夏民族,不排除其他民族的突然崛起。眼光不能只看时下,不能只看扶桑,还应看到两三千年后,看到其他大陆。”
姜子牙所料不差,两千五百年后,厄运降临在印第安人的头上。
云中子点点头,问道:“其二呢?”
姜子牙道:“其二,扶桑不会出现圣贤宗师。”
古人曰,圣人者,道之极也。古人所说的“圣贤宗师”,指的就是“大思想家”“大教育家”“大政治家”“大军事家”等,在政治、经济、军事、哲学和思想等领域有独到见解,对社会发展规律有一定的前瞻性。
云中子不以为然,道:“同为华夏民族,扶桑怎就不会出现圣贤宗师,你又怎敢断言大陆就会出现圣贤宗师?”
姜子牙道:“远离华夏中土,无法得到故土文明之滋养,犹如无源之水、无根之木,且圣贤宗师的出现必赖于大周分封诸侯之制。扶桑或许推施殷商隶制,或许推施炎黄祖制,绝不会分封诸侯。若其推施殷商隶制,尚能延续商周文明;若其推施炎黄祖制,则倒退了两千年。”云中子奇道:“圣贤宗师的出现,与分封诸侯有何干系?”姜子牙道:“干系重大!我大周开国之初,人心思定,且有周公所制之《周礼》约束,诸侯之间自会相安无事。但一百年、两百年或三百年后,随着各诸侯国的进退失衡,难免礼崩乐坏,诸侯之间势必你攻我伐各展风采,圣贤宗师就会层出不穷,各显其能,最终再次促成华夏一统。子牙敢说,这齐鲁大地就会出现影响后世数千年的圣贤宗师。”
孔子、孟子都出生在齐鲁大地。姜子牙高瞻远瞩,目光看到千年之后。西周共计二百五十七年,从周武王灭商元年至周幽王被杀,而后进入东周春秋战国时代,果然出现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局面,前后数百年间,各种流派、各种思想和各种文化得到充分展示,产生了老子、孙子、孔子、孟子、墨子、商鞅以及苏秦、张仪等众多的圣贤宗师,从而奠定了中华民族几千年的思想基础。在欧洲近代文明崛起之前,中华民族的文明成就一直领先世界,傲视群雄,与此不无关系。分封制比起后来实行的中央集权郡县制,显然是一种落后的社会制度。但正是周朝分封的结果,出现了诸侯的竞争与兼并,客观上促进了中国文化和思想的大发展。中国历史上也有任人宰割的时候,但一旦崛起,百年不衰,印第安民族之所以没有强大起来,姜子牙归结为印第安民族历史上没有出现产生巨大影响的圣贤宗师,而且文明也没能超越中华本土。
姜子牙半生寒微,飘游不定,但能忍韧待机,终遇明主,从而修德振武,兴周灭商。姜子牙辅佐文王、武王、成王、康王,成为名副其实的四朝元老。姜子牙制定了“九府圜法”,用行政手段保证国家财货的均衡流通和合理出入,生财有道,理财有策,其开源节流之制,后来成为治国兴邦之道。姜子牙提出“贵民”“重民”,有效缓解了朝野矛盾。姜子牙的“举贤任贤”发掘和使用人才的思想,更是影响深远。姜子牙在逆境中不屈不挠,为理想信念毫不动摇,又成为大器晚成的典范。姜子牙在齐国确立“因其俗,简其礼,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的治国方略,特别提倡制造业,齐国很快就成为当时的制造业中心,并出现了很多商界巨富,成为东方强国。周成王时,管叔、蔡叔叛乱,周公东征,周王特地给于齐国“五侯九伯,若实征之,以夹辅周室”的权力,即东至大海,西到黄河,南到穆陵,北到无棣,这个范围内的诸侯国,齐国可以征伐,实际上是周王承认了齐国的大国地位。《史记·齐太公世家》载:“盖太公之卒,百有余年。”姜子牙返周而葬,唐宋以前被历代皇帝封为武圣,宋真宗时被封为昭烈武成王,从元代开始被神话,腾云驾雾,呼风唤雨。
姜子牙最后说道:“这些华夏游子滞留海外,站在历史的高度看,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云中子道:“贫道不明此意。”姜子牙道:“华夏民族勤劳勇敢,心怀大义,遇弱不欺遇强更强,英雄气概壮怀凌霄。华夏族人无论到了哪里,都能繁荣一方,播撒文明,落地生根,开花结果。如果五湖四海都有我华夏族人,世界将会因我华夏文明而多彩,将会因我华夏民族而精彩。”云中子道:“丞相远见卓识,贫道甚是感慨,再不会责难丞相。”
云中子离开营丘后,回到昆嵛山潜心修道,从此再未走出山门一步。
出乎姜子牙意料的是江腾蛟。
江腾蛟一路哭着回到家乡矾湖,才知道其娘亲业已谢世,一时天旋地转,栽倒于地。江腾蛟在其娘亲墓前哭了整整一夜,次日晨驾着一叶扁舟到了矾湖深处。
青山如黛,矾湖风光依然秀美。当年攸侯喜曾在此大战张天,江腾蛟也是在这里被攸侯喜收服。回首往事,江腾蛟不由得脖子往后挺了又挺,这是张天所定礼仪。江腾蛟笑了,笑得十分苦涩。
舢板上只有一条渔网,渔网里装着大大小小的石块。江腾蛟钻进渔网,反手将网口打了个死结,拉了又拉。湖面波澜不惊,四周寂静无声。太阳喷薄欲出,江腾蛟朝东方望去,说道:“太阳神部落的各位父老乡亲,今生今世你等再也回不来了,江腾蛟没本事说服姜子牙,只有以死谢罪。丹王,别了!攸侯,别了!”这几句话一点儿也没结巴,说完翻身入湖,湖水泛起一丝涟漪,瞬间恢复平静。江腾蛟的最后一次入水,竟也如此靓丽!
天有云时始作雨,湖无人处舟自漂……
且说有莘氏。请求被姜子牙拒绝后,有莘氏离开相府,漫无边际地跑去,直到天色放亮,一屁股坐到地上,深陷的眼窝里尽是泪水。有莘氏喃喃说道:“辛怜,好娃子,娘亲想你……”忽听得嘻嘻一笑,不知何时辛怜站在她的面前,依然天真顽皮。有莘氏使劲地眨眨眼,让泪水滴去,面前之人不是辛怜又是哪个?有莘氏自问:“我在做梦吗?”忙擦擦泪水。辛怜又嘻嘻一笑,转身藏进树丛,露出一张俏美的小脸儿。有莘氏撇撇嘴,说道:“傻娃子,你以为娘亲找不到你吗?”那张小脸儿迅速缩了回去,有莘氏故意说道:“树上有蛇,小心掉进你脖子里。”辛怜吓得哇哇叫着跑了出来,有莘氏十分得意,哈哈大笑。
有莘氏笑出了眼泪,笑得弯腰捶腿,最后笑岔了气,在腰际拍了又拍。这等幻觉不知出现过多少次,没有一次变成现实,有莘氏站起身,慢慢转向东方,一缕阳光破云而出。呆望许久,直到日上一杆,有莘氏道:“以前,为娘不知道你在哪里,无法去接。现在既然知道你被困海岛,为娘怎么还不去呀?为娘真是糊涂!”忽然大叫一声:“糊涂啊!”
这一瞬间,有莘氏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寻找船舟,只身入海去接辛怜。
有莘氏朝东方跑去,跑出十里突然停住,抬起头朝天上瞧了,道:“先给娃子报个信。”撕下一条衣襟,大刺刺坐于地上,千针万线绣了几个字,打声呼哨引来“橙哥”,将布条绑了,说道:“‘橙哥’呀,你再辛苦一趟,把信儿送给我的娃子。等你百年了,老身给你立个坟,只要老身不死,年年岁岁都去祭你,你对我和娃子有大恩,我和娃子几辈子都不会忘记。”
放飞了“橙哥”,有莘氏好像自己的心也在腾云驾雾,飞向天际,飞向海洋,飞向辛怜的身边……
“神秘岛”上响起的劳动号子和欢歌之声,响彻云霄,昼夜不息。
曲直、辛怜带着众人干得热火朝天,雕像日日增加。从采石场打下石头,进行雕凿,再运至海边,千辛万苦。但众人尽知这是对丹枫、对印加太阳神部落、对中土祖国所能做的唯一的一件事,尽管每日苦累不堪,但个个精神饱满,至于明日是生是死,谁也没去想过。
曲直分给辛怜的任务是负责清点雕像数目,再就是站在山顶了望有无过往船只。辛怜明知了望不会有任何结果,但还是去了几天,后来再也不去了。雕像增加的相当缓慢,辛怜却不厌其烦,一遍一遍的数,一天数上好多遍。
这日众人听到“橙哥”在上空欢叫,都停下劳作,眼望天空。这是获得外部消息的唯一途径,尽管每次只有寥寥数字,但足以让这群流落荒岛的华夏儿女兴奋好久,议论好久,开心好久,许久之后身上还有使不完的劲。
辛怜接了飞鸽,取下传书。
五千多人围住辛怜,个个目光期待。
曲直不识字,迫不及待问道:“写的什么?”
传书绣着几个字:“娘要寻船出海。”
辛怜读了几遍,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盯住曲直。
曲直将传书一把夺于手中,颠来倒去看了半天,问道:“再没有了?”辛怜道:“没有了。”曲直仰望西方天空,道:“这么说江腾蛟没能到得中土,或者江腾蛟没能说服姜子牙?”辛怜问道:“怎么说?”曲直道:“姜子牙不肯来接了。”辛怜道:“何以见得?”曲直道:“你娘亲收到你被困孤岛的传书,也会前去央求姜子牙,而你娘亲却说自己要寻船出海,显然姜子牙不愿来接,是也不是?”
辛怜点点头,道:“有理。”
曲直一跺脚,道:“姜子牙呀,你跟我殷商为敌这则罢了,而我这五千多人里还有不少西岐弟兄啊!你可以置我殷商弟兄于不顾,怎么也不管这些西岐弟兄了?”说完又使劲跺了跺脚。
八百多个西岐人越众而出,慢慢走到曲直身边,纷纷说道:“老将军,你把我们西岐人都杀了吧。”“我们替丞相赔罪了。”“杀了西岐人老将军心里会好受些。”
曲直吼道:“啥?”连珠喝道:“哪有自断臂膀的?西岐人就不是我的弟兄了?我能断自己的手足吗?”
西岐众人闻听,顿时热泪喷涌,纷纷道:“老将军仁德高天!”“我等誓死跟随老将军!”“谢过老将军!”“呜呜……”豪言壮语夹伴着呜咽声此起彼伏。
曲直大声说道:“弟兄们,姜子牙不来接就算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人都会死,死在哪儿不都一样,怕什么!”呵呵一笑,又道:“丹王把食物都给了咱,只要省吃俭用,够咱吃上好几年,反正明天不会死。走,干活去!”
人于绝望之时,心里反倒坦荡,众人哄然叫道:“干活去,走!”
曲直走出两步,回身对辛怜说道:“不能让你娘亲独自出海!波涛汹涌,女流之辈出海就是死。再说,大海茫茫,她又怎知‘神秘岛’的方位?阻止她!”
辛怜当即从衣服上扯下布条,绣了几个字:“我等正在造船,娘亲不必出海!”
五千多人发出的劳动号子再次响起……
有莘氏离开营丘,来到海边,这日正在找船,突然收到飞鸽传书,兴奋得大喊大叫,一路狂奔。跑到一个集市上,有莘氏逢人便说:“我的娃子要回来了!”因其长相怪异,加上怪异的言语和怪异的举止,行人纷纷避让。有莘氏气恼,探手抓住一个身着绸缎的老头儿,大声说道:“我的娃子要回来了!”这老头儿是个小贵族,根本没拿正眼瞧她,把她的手指一一掰开,弹弹被她抓过的地方,道:“疯婆子!”闻他出言不逊,有莘氏狠狠掴去一巴掌,喝道:“我的娃子要回来了!”老头儿哪敢与她理论,手捂腮帮,慌忙钻进人群之中。
跑出集市,有莘氏仍旧大喊大叫。一片枣林挡住去路,有莘氏猛然停住脚步,自言自语道:“既然娃子要回来了,藏在老身心里二十多年的秘密,也该告诉娃子了。”
想到此,有莘氏大咧咧坐了,飞快绣下几字,而后招呼“橙哥”……
“神秘岛”笼罩在烟雨之中。
委婉悠扬的《游子吟》,飘出十里之外。阴雨天无法出工,众人在屋里或卧或坐或立,用歌曲抒发着思乡情怀,互相勉励。
“神秘岛”上有一个天然山洞,是辛怜的住处。
辛怜面壁独坐,精神萎靡,眼圈发红,神色黯然。
曲直提着一只大锤跑进山洞,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道:“御妹怎么了?”辛怜无言,曲直又道:“可是身子不适?”辛怜慢慢留下两行眼泪,曲直惊道:“可有事?”
辛怜道:“我想娘亲。”
曲直叹了一口,道:“老夫可以答应御妹的任何诉求,唯独此事无能为力。”
一只海燕呼啸着闪过,辛怜扑到洞口,呆望着海燕消失在天边。
辛怜慢慢转过身,说道:“我想长上一双翅膀。”
曲直一怔,思忖一下说道:“这好办。”辛怜奇道:“这怎么好办?”曲直摸出凿子,举起大锤,“叮叮当当”一阵凿石声响过,墙壁上出现一个长着翅膀的“飞人”。辛怜破涕为笑,作出展翅欲飞的样子,跑了好几圈,天真烂漫,道:“辛怜要变成飞人喽,要飞回去喽!”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曲直的这幅壁画被完整地保存下来,因为极具艺术效果,成为该岛后来移民所崇拜的神灵:鸟神。现已发现该岛上有数百幅三千年前的壁画,反复出现一个相同的“鸟人”形象,可见当时华夏众人思念的凄苦,思念的无奈,思念的惆怅,思念的癫狂,思念的绝望和思念的沉默与寄托。现在岛上居民最大的传统节日,就是一年一度的推举“鸟人”活动,最为激动人心的节目是“鸟人”表演。
曲直望着辛怜,开心大笑,忽然又道:“御妹,雨天歇工,无事可做,不如咱们拉拉家常。”辛怜道:“好,你想听什么?”曲直想了想,道:“说说你娘亲的事吧,我虽然长期镇守虎威关,与你娘亲却从未谋面,但我知道你娘亲一生耿直,从不低头,其他的事知之不多。”
辛怜点点头,道:“我娘亲今年……”算了一下,道:“……整整七十岁了。娘亲是个苦命人,曾生下一双孪生男娃,一家人原本其乐融融,不料天孤山一场地震,打破了娘亲的平静日子。”从天孤山地震说起,一直说到有莘氏与土行孙、土豆的母子相认。
这些往事曲直都已听辛怜说过,仍装作很有兴趣,不时还插上几句话,让她诉说。
辛怜最后说道:“娘亲投奔圣道,到头来却被圣道追杀。娘亲曾为西岐之帅,到头来又被西岐追杀。其实我娘亲跟天下所有娘亲一样,慈祥善良,只不过她有时必须充当严父,因为我父亲早早就过世了。”
曲直道:“你父亲是在你多大时去世的?”
辛怜道:“我没跟父亲见面,听娘亲说在我出生的两年前父亲就去世了。”曲直突然叫道:“哎呀!不对呀!”辛怜一跳,道:“怎么不对?”曲直道:“俗话说十月怀胎,你父亲在你出生前两年去世,就是说你不是你父母的亲生。”辛怜惊道:“我怎么没想到此节?”
这时“橙哥”叫了一声,二人惊喜一下,跑出洞外。
辛怜接了“橙哥”,抱回山洞。曲直捋捋“橙哥”的羽毛,道:“风雨无阻,真是难为你了。”辛怜解下传书,展开细看,只见上书几字:“儿为弃儿,娘非亲生。”
辛怜心下一抽,心脏似被利器刺穿,再无力悲号,抖动的手攥紧布条。
曲直情知有变,忙问:“御妹怎样?”
辛怜坐于地上,曲卷着身子,喃喃重复着这八个字。
曲直心头大恸,将头高高昂起,道:“养育之恩比天高,母女之情似海深!”说罢眼泪止也止不住,“唰唰”而下。
辛怜眼含热泪,一针一线郑重绣了几字:娘就是儿的亲娘!
放飞“橙哥”,辛怜哭着冲进雨中……
有莘氏收到辛怜的飞鸽传书,热泪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