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宋柯看到小吃店的胡二嫂提了一个马桶走到了沈文绣的面前,骂骂咧咧地把马桶里的屎尿泼在了沈文绣的身上。宋柯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胡二嫂怎么能够这样做!宋柯的胃里顿时翻江倒海,他无法再看下去了,关上了窗门。宋柯颓然地坐在椅子上,愣愣地看着空白的画板,突然抱住自己的头,哭了起来。他心里想起了另外一个离他异常遥远的女人。浓郁的腥臭味在阁楼里弥漫着。宋柯的心沉入了一个巨大的冰窟里。窗外镇街上的喧闹仿佛离他十分遥远。宋柯没想到沈文绣会这么快死,而且死得那么惨。
就在这天黄昏,沈文绣被钟姓族人五花大绑地押到了大水汹涌的唐溪边上。雨停了一天,天空也阴阴阳了一天,此时,天空又恢复了阴霾,尽管西方的天边有些许暗红如血的云霞。钟七和镇公所的人都没有出现在唐溪边上,很多镇上的人都来到了溪边看热闹。沈文绣抬起耷拉着的头,用那剩下的一只可以看得见光明的眼睛,眺望着远方。她心里十分清楚,自己很快就要被沉入浑黄的大水之中了。按唐镇钟姓宗族的规矩,和别的男人通奸的女人是要沉潭而死的。沈文绣的嘴唇蠕动了一下,突然喊出了几句歌谣:
“郎呀,妹子心比天高命如纸薄呀,郎呀——”
“郎呀,烟散了水流走了,妹子的心碎了呀,郎呀——”
“郎呀,天好远路好长,何处寻你的踪迹呀,郎呀——”
“郎呀,风好大雨好急,妹子的泪血一般粘呀,郎呀——”
钟姓人的族长,那个下巴上留有一绺老鼠须的干瘦老头,把点燃的三拄长香对天拜了几拜,用他洪亮的声音说:“将淫妇沈文绣装入猪笼——”
几个壮实的男人便把沈文绣塞进了肮脏的猪笼,沈文绣没有挣扎,也没有在唱了,她闭上了那只还能够看见光明的眼睛,身体卷缩成一团。围观的人有的在笑,有的在窃窃私语,有的面无表情……那几个壮实的男人把沈文绣装进猪笼后,还往猪笼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接着用粗实的棕绳把猪笼的口扎紧。他们做完这一切,西方天边的那些许暗红的云霞消失了,天地即将进入死一般的黑暗。在钟姓族长的命令下,装着沈文绣和石头的猪笼被推进了唐溪的大水之中,没有人再听到唐溪最美丽的女人沈文绣的声音,他们看到猪笼入水后,旋转了一下就沉入了水底……
沈文绣死后的那个晚上,钟七喝了很多酒,喝完酒后,他没有去和镇长游长水打麻将,也没有去逍遥馆蹂躏妓女杨飞蛾。他在半夜三更的时候敲开了画店的门。画师宋柯正在油灯下对着一张黑白照片凝神,照片上是一张清秀女子的脸。画店的阁楼里弥漫着浓郁的腥臭味。只要宋柯想起这个女子,腥臭味就会变得浓郁。听到敲门声,宋柯赶紧把那张照片塞进了抽屉里。
开门后,宋柯看到了提着小马灯的钟七。
钟七满身的酒气。宋柯皱了皱眉头。钟七身上的酒气令他恶心,也令他从对照片中女子的幻想回到了唐镇的现实。
宋柯惊讶地说:“钟队长,你怎么来了——”
钟七打了个酒呃说:“我不能来吗?”
宋柯说:“能,能来,欢迎你来!请进——”
钟七提着小马灯走进了画店。钟七闻到了那股浓郁的腥臭味。浓郁的腥臭味使钟七体内的酒精加速地挥发,他的大脑渐渐清醒过来。
钟七把小马灯放在桌子上,坐了下来。
宋柯说:“钟队长深夜到小店来,有何贵干?”
钟七皱着眉头,他被腥臭味折磨着,就像宋柯被酒臭折磨一样难受。钟七耐着性子低声对宋柯说:“宋画师,我求你一件事。”
宋柯说:“钟队长,有事你尽管吩咐,要不是你,我还到不唐镇。你可千万不要把我当外人。”
钟七长叹了一口气:“唉,没有了文绣,我可怎么活呀!”
宋柯无言了。他不会安慰钟七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安慰,而且,宋柯不解的是,既然你钟七没有沈文绣都活不了,那为什么要让族里的人把沈文绣投进大水中淹死呢?宋柯没有到唐溪边上去看沈文绣沉河,但是他知道沈文绣已经死了,也知道三癞子在五公岭山坡上挖的墓穴有了用场。像沈文绣这样死的女人是不可能进入钟家的坟园的,只有埋在那片乱坟坡上,变成清明时也无人扫墓的孤魂野鬼。
钟七说:“宋画师,你是见过我老婆沈文绣的,我想让你给她画一张像。人死了,不能复生了,我只想留下她的一张画像,等我死后,让它和我一起装进棺材,埋进土里。”
宋柯点了点头。
钟七又说:“宋画师,给文绣画像这事,千万不要让镇上的人知道,我们这里人有个规矩,像文绣这样死的人是不能够留下画像在人间的。”
宋柯又点了点头,此时,他脑海里突然出现了沈文绣游街经过画店门前,抬起头看他的情景。沈文绣的目光犹如一道闪电,划过宋柯的脑海,他浑身颤抖了一下,觉得有点冷。
钟七说话的样子显得哀伤。
宋柯不知道钟七的哀伤是真是假,他内心还是愿意把钟七的哀伤当成是真的。
钟七站了起来,他被腥臭味折磨得实在坚持不住了,只好离开,本来想了许多话要交代宋柯的,现在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他甚至忘记了把画店桌上的那盏小马灯提走。宋柯在后面提醒他,他仿佛也没有听见。宋柯眼睁睁地看着钟七离开,然后把画店的门关上了。
钟七走到唐镇的街上后,大口地呼着新鲜空气,像一条在死水里等待死亡突然遇到活水的鱼,新鲜空气使他的五脏六腑舒畅。他的手下意识地握着盒子枪的枪吧,钟七的酒劲已过,大脑变得无比清醒,现在,他想到的不是已经沉入水底的沈文绣,而是他的仇人游武强,游武强就是在两天前,还谈不上是他仇人的,可现在是了,完全是了,游武强就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还是他一生的噩梦。
钟七把盒子枪从枪套里拔了出来。
他觉得游武强并没有逃离唐镇,游武强也许现在就藏在他看不清的某个暗处,正借着朦胧的夜光,注视着钟七的行动。钟七心里一阵发冷,仿佛听到游武强沉重的呼吸。
钟七突然听到了狗的呜咽。在唐镇有个连三岁小孩都知道的说法,狗在夜晚发出呜咽声,吠不出声,是因为它看到了鬼魂。钟七听到狗的呜咽,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钟七回头看了一眼,那是狗的呜咽声发出的地方,就在画店的门口。钟七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在街上飘过。钟七的后脑勺上冒出了冷汗。他顾不了许多了,撒开腿,朝皇帝巷的方向奔跑而去,镇街上钟七的脚步声让没有睡着的人心惊胆战。
还是这个夜晚,又有一个人进入了宋柯的画店。这个人没有敲门,他是从画店的后窗里爬进去的。宋柯那时正对着画板上的画纸发呆,他想画出一个美丽的沈文绣,可是他脑海里浮现的尽是沈文绣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的脸,油灯飘摇着,像一种情绪。宋柯决定这个晚上不睡觉也要把沈文绣的画像画出来,这是他来唐镇后的第一笔生意,或者不仅仅是生意那么简单的事情,沈文绣看他的最后一眼的确打动了他。宋柯还放了瓶煤油在油灯的旁边,随时准备给小油灯添油,只要小油灯不灭,他就不会被在黑暗中出现的东西侵扰,这是他纯朴的想法。宋柯拿着炭笔的手几次想在画纸上涂下第一笔,可都颤抖地移开了。
从后窗爬进画店的人轻轻地沿着陈旧的木楼梯,走上了阁楼。他悄无声息犹如鬼魂般站在宋柯的身后,痴迷的宋柯竟然没有发现。
那人轻轻地沙哑地说了一声:“宋画师——”
宋柯悚然一惊,嚯地站起来,回过身,看到了脸色苍白,浑身湿漉漉的游武强。宋柯惊愕地说:“你没走?”
游武强还是沙哑着嗓子说:“宋画师,我做完一件事情后会离开唐镇的,不过,这件事情需要你帮忙。”
宋柯不敢和游武强对视,游武强的眼睛里有种逼人的唳气。宋柯貌似平静地说:“你是不是要杀了钟七才走?如果是,我帮不了你这个忙。”
游武强冷笑着说:“杀钟七是我自己的事情,和你没有关系,我如果叫你帮我一起杀钟七,那是对我的侮辱。我要你和我走一趟。”
宋柯说:“去哪里?”
游武强说:“一会我先走,我在唐溪边上等你。”
宋柯无语了。
游武强坚定地对宋柯说:“宋画师,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说完,游武强就下楼去了。等宋柯下楼,游武强早没有了踪影。宋柯犹豫了一会,尽管内心有些恐惧,可他还是决定前去赴约。在这个夜里,画店里没有火把什么的,怎么抵御路上的黑?宋柯想到了钟七留在画店里没有带走的小马灯。宋柯点亮了那盏小马灯,出了画店的门。
宋柯出门后,那条褪毛的土狗躲到了一旁,等宋柯走出一段路后,土狗才跟上去,它总是和宋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宋柯走得很快,担心会被人发现自己去帮游武强做事。宋柯走出了唐镇,很快来到了河堤上。他站在河堤上,看着唐溪上的大水,大水退下去了不少,但还是那么湍急,水流还是那么沉缓有力。宋柯还看到了一条小船靠在河堤下的岸边。游武强在小船上朝他低沉而沙哑地叫道:“宋画师,快下来,我在这里——”
宋柯回头看看了,没有发现有人跟着,就下了河堤,来到了小船边上。游武强把宋柯搀扶上了小船,对他说:“宋画师,你坐好了!”
宋柯坐在了船舱上的横板上,一只手提着小马灯,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船梆。
游武强解开了缆绳,用长篙撑起小船,朝对岸斜斜地穿过去。小船在水面上划过时,不停地颤动着,有时,水浪打过来,像是要把小船掀翻。宋柯从小就怕水,船到水中央的时候,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大水一下子变得那么苍茫和可怖,只要一不小心,他就可能葬身水底。风在水面上穿行,发出可怕的声音,像有许多鬼魂在水面上击水呐喊。
河岸边,土狗望着渐渐远去的小船,它呜咽了一下,然后跳进了大水之中。
宋柯怎么也没有想到游武强会把他带到五公岭的那片乱坟坡上。宋柯就在三癞子挖的那个墓穴里看到了沈文绣的尸体。
他们到了墓穴旁边后,游武强点亮了火把,火把照亮了那片空间。宋柯可以看到草叶上透明晶莹的露珠。宋柯看到沈文绣的尸体,眼睛里便出现了一束火苗。
沈文绣面向天空平躺在那里,头发梳得纹丝不乱,紧闭着双眼,脸色寡白,受过伤的部位也看不出青肿了,传说在水里淹死的人会特别干净,水会把她在人间的浊气冲刷干净。沈文绣穿着一身红色的衣服,脚上还蹬着一双红色的绣花鞋。她的身上还放满了在山野采来的各种鲜艳的野花。沈文绣这个样子是宋柯怎么也想不到的,在此之前,他以为沈文绣被人从水里捞起来后草草地埋掉,连一件简单的丧衣也不会有。宋柯想象着游武强在黑暗中把沈文绣从大水中捞起来后,是如何把沈文绣的尸体弄到山坡上来的。宋柯的眼前出现了这样一幅情景:游武强将沈文绣的尸体放在了三癞子挖好的墓穴里,然后给沈文绣换上了红色的新衣裳,给她穿上了新嫁娘才穿的绣花鞋;做完这些后,游武强就给沈文绣梳头,在给她梳头时,游武强也许微笑着,泪水也滴落到了沈文绣寡白的脸上……游武强在山野上采来了许多鲜艳的野花,放在了沈文绣的身上,那时,有风吹过山坡,游武强仿佛听到了沈文绣凄美动人的歌声……
游武强举着火把站在墓穴边上,沙哑着声音说:“文绣,我把宋画师请来了,我相信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画师,他一定会为你画一幅最好的画像!我是畜生,我真的不值得你对我如此厚爱的,文绣,你为我而死,可现在我连一副棺木都不能够给你,尽管唐镇棺材店的老板是我最好的兄弟!我不能够再连累他了,希望你谅解我这个畜生!我只能请宋画师给你画一幅最好的画像,我到死也会带在身边……”
游武强说完,扑咚跪下了,然后自己抓着自己蓬乱的头发,呜呜大哭。
一阵狂风呼啸而来,把游武强手中的火把扑灭了。也把宋柯提着的马灯扑灭了。
朦胧的天光中,宋柯看不清死者沈文绣的脸,但是他感觉到,此时的沈文绣是幸福的。宋柯滚烫的泪水涌出了眼眶。他想起了遥不可及的那个女子,腥臭的气味弥漫开去。宋柯听到了狗的呜咽声和游武强的痛哭声汇集在一起,在荒莽的山野传得很远,很远……
宋柯回到画店后就开始给沈文绣画像。
今夜,宋柯没有一丝睡意。在那个仄逼的小阁楼里,宋柯充满了绘画的欲望,他用碳笔在画纸上激情涂抹的过程中,眼睛里一直含着泪光。腥臭的味道也越来越浓郁。
宋柯的身后站着一个影子。
她在看着宋柯画像。
她还在低吟着一支歌谣。
宋柯太投入了,他始终被一种情绪控制着,以至没有发现身后站着的影子,也没有听到画店门口土狗的呜咽。
土狗站在画店的门口,和不远处一个角落里的白色影子对峙着。那个白色的影子最后无奈地飘走,带走了一股阴冷的风。
当他画完沈文绣的画像后,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画像中的沈文绣栩栩如生,特别是那双眼睛,闪烁着动人的波光,波光中蕴含着凄美的色泽,像是在含情脉脉地向她亲爱的人诉说……天已经亮了,宋柯站起身,推开了窗门,发现天空瓦蓝瓦蓝的,这是个难得的晴天,雨季是不是该过去了。他推开窗门时,阁楼里浓郁的腥臭味扑了出去。
宋柯看到了刚刚把小吃店的门打开的胡二嫂。
胡二嫂打着哈欠,她抬头看到了宋柯。胡二嫂朝宋柯笑了笑:“早呀,宋画师。”
宋柯看到胡二嫂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起她往沈文绣身上泼屎尿的情景,尽管宋柯感到了恶心,但是他还是礼貌地朝胡二嫂笑了笑:“你也早。”
胡二嫂抽了抽鼻子:“什么东西那么臭呀?”
宋柯听她说完这句话,赶紧把窗门关上了。他重新坐在画板前,看着沈文绣的画像,脸上出现了焦虑的神色。他还要画一幅沈文绣的画像,那是给钟七画的。宋柯把画好的画像藏在了床底下,然后就开始画沈文绣的第二幅画像。在画沈文绣第二幅画像时,他眼前总是浮现起沈文绣游街时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的那张脸……到了中午的时候,宋柯画完了沈文绣的第二幅画像,这幅画像和第一张完全不一样,沈文绣的眼睛是那么的无神而灰暗,而且右眼看上去还有些肿。他不知道钟七看了这幅画像后会不会不满意,让他重新画。画完这幅画,宋柯似乎耗尽了所有的精力,变得虚脱,他无力地倒在床上,浑身上下像是被抽掉了筋一般瘫软,脑海里一片空白。
这天中午,三癞子回到了唐镇。
三癞子回到唐镇后就听说沈文绣死了,他异常吃惊,喃喃地说:“那个墓穴原来是给她挖的。”而且三癞子坚信,沈文绣的尸体已经埋在那个墓穴里了,他也知道,他挖那个墓穴一文钱的报酬也不会有了。三癞子两眼无神,黑黝黝的丑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赤着双脚走在镇街上时,不但听到了沈文绣的死讯,还听到了关于沈文绣的鬼魂现身的传说。
唐镇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流传着一件事情,说是有人在夜里看到了沈文绣的鬼影在镇街上飘忽,还不停地哭着,唐镇上的狗看到沈文绣的鬼魂,都无力地趴在地上,呜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