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阳光直射在唐镇的街上,镇街中行走的每个人都那么的喜悦,仿佛恐惧和危险从来没有在唐镇发生过。在这个正午,胡二嫂走出了家门,因为三癞子早上离开她家时,没有捆住她,也没有把她的家门锁上。胡二嫂趔趔趄趄地走在镇街上,和唐镇元宵节的喜庆气氛格格不入。她竟然走到尿屎巷又吃起了屎,边吃边嗷嗷地叫着什么。然后,满脸是屎的胡二嫂又回到了街上,脱掉了上衣,露出干瘪的两个奶子,双手在自己的奶子上狠狠地抓挠着,她那干瘪的奶子上很快出现了一道道深深的血痕。胡二嫂目光迷离地说:“我才是贱货,我才是贱货……”
许多人乐呵呵地围着她看热闹。
在晚上的大戏没有开锣之前,胡二嫂也成了围观者眼中的一出戏。
有些孩童往胡二嫂身上扔瓦片和土坷垃,他们齐声说着顺口溜:“三癞子,黑乌乌,河里洗澡河水污;胡二嫂,疯癫癫,满嘴大粪臭上天;一个癞来一个癫,同床共枕笑死人……”
这时,乡绅王秉顺走了过来,对大家说:“散了散了,有什么好看的!”
因为晚上的那台大戏,王秉顺在唐镇人心中有了很大的威信,大家听了他的话,都嘻嘻哈哈地散开。王秉顺看到胡二嫂的样子,皱起了眉头说:“怎么能这样呢!”
他叫住了一个汉子说:“三癞子呢,不是只有三癞子才能管住她的吗?”
汉子讪笑道:“三癞子,没有见到他呀,是不是到五公岭去挖墓穴了。”
有人说:“他好久没有去挖墓穴了,现在他把自己打扮成宋画师的样子,是不是也要给死人画像?对了,我早上还看他进了画店的,就在镇公所的枪响之前,兴许还在画店里呢。”
王秉顺马上对汉子说:“快去把三癞子叫来,赶紧把胡二嫂领回家,胡二嫂这个样子像什么话,有碍咱们唐镇的观瞻。”
汉子听了王秉顺的话,飞快地跑到了画店门口,大声地喊道:“三癞子,你快出来,胡二嫂又发癫了,王秉顺让你赶快把她领回家——”
汉子一直喊着,喊了许久也没有听到画店里有什么动静。
他喊累了,就用脚去踢画店的门,老旧的杉木门被踢得“咚咚”作响,不停地颤动着。
汉子正踢着门,画店阁楼上的窗门开了,露出了三癞子迷茫的丑脸。
过了一会,三癞子突然从阁楼的窗口跳了下来,摔倒在鹅卵石街面上。很多人看他跳下来,都呆了,以为他会摔个半死。让人们惊讶的是,三癞子似乎一点也没有受伤,神奇地站立起来,朝胡二嫂那边飞奔过去。当他看到满脸是屎的胡二嫂裸露着满是血痕的胸脯坐在那里时,三癞子的眼中流出了泪水,他二话不说,抱起胡二嫂,一步一步地朝胡二嫂家走去,边走边说:“这是个什么世道,什么世道——”
就在三癞子抱着轻飘飘的胡二嫂回家时,有个陌生人穿过皇帝巷来到了镇公所的门口。这个陌生人要进入镇公所时,被两个荷枪实弹的保安队员拦住了。其中一个保安队员说:“你是谁?来这里干什么?”
陌生人冷冷地说:“我是来找游长水游镇长的,我有一封信要亲手交给他!”
保安队员狐疑地审视着他:“你打哪里来?”
陌生人还是冷冷地说:“从很远的地方来!”
保安队员听陌生人的口气,似乎来头不小,就对他说:“你等等,我去通报游镇长一声。”
那个保安队员刚刚进去,猪牯就来到了镇公所的门口。
不一会,那个保安队员出来了,对猪牯说:“队长,游镇长让这个人到书房里去。”
猪牯就领着陌生人来到了游长水的书房门口,猪牯敲了敲门说:“游镇长,那人来了!”
游镇长在里面说:“让他进来吧,你在外面守着!”
猪牯对陌生人说:“你进去吧。”
猪牯守在门口,右手紧紧地握着盒子枪的枪把,只要书房里面发生什么不测,他会义无反顾地冲进去。可猪牯的脑海里还浮现出冯如月的牡丹花一般的脸容,他已经深深地迷恋上她了,他出门的时候,冯如月把他送到门口,温情脉脉地对他说:“早点回家,不要太卖命了。”他对她说:“晚上在土地庙门口唱大戏,好像是《白蛇传》,你可以去看。”冯如月幽幽地说:“我不喜欢看戏。”猪牯想,如果不是重任在身,他一定会带冯如月去看戏的,就是不去看戏,他也许会让冯如月在家里为他唱那支小曲《十八摸》……约摸过了半个时辰,陌生人从书房里走了出来,瞧都没有瞧他一眼就朝大门外走去。
紧接着,猪牯听到书房里传来了游长水的哭嚎声。
猪牯的心收缩了一下,冲进了书房,他看到游长水手中拿着信笺,老泪纵横,泣不成声。猪牯从来没有见过游长水如此悲痛的样子,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游长水哭嚎了一会,颓然地坐在太师椅上,手中的信笺飘落在地上,他从口袋里掏出了手巾,擦了擦眼睛,沙哑着嗓子对猪牯说:“没有什么事,你出去吧,去做你该做的事情去吧。”
猪牯不好问什么,只好退了出去。
他刚刚走出书房的门,就看到院子里的那棵枣树上扑满了黑压压的死鬼鸟。满树的死鬼鸟无声无息地站立在树枝上,猪牯顿时感觉到了透心的冷,浑身冒起了鸡皮疙瘩。这个元宵节是不是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猪牯的心一阵一阵地抽紧。
元宵之夜,也是月圆之夜。天上的满月洒下银色的清辉,唐镇镇东头的土地庙外面人山人海,人们都在兴高采烈地看着大戏。镇长游长水没有像往年一样与民同乐,而是躲在镇公所的书房里。猪牯也没有去看戏,他带着保安队员守在镇公所里,枣树上的死鬼鸟一直没有离去,在月光下愈发显得阴森恐怖。三癞子和胡二嫂也没有去看戏,三癞子整个下午都在给胡二嫂洗澡,一直洗到天黑,天黑后,三癞子就给胡二嫂做饭……还有棺材店的老板张少冰也没有去看戏,他的老婆孩子都去看戏了,他却在家里备好了酒菜等着游武强的到来,游武强说过,过完正月十五,他就要离开这个地方,再次到外面的世界去闯荡了。唐镇的小街变得清静,只有到大戏唱完后,小街才会重新热闹起来,人们会在小街上游花灯。
游武强的到来让张少冰十分兴奋,又十分的伤感,或许,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在一起相聚了,以后游武强能不能再回到唐镇,是一个未知数。他们边喝着酒,边说着话,游武强说起了一件事。这几天晚上,他回到乌石岽的茅草屋时,就会感觉有个白色的影子在茅草屋顶晃动,等他走近前,那白色的影子就不见了。张少冰坚持说那白色的影子一定是被杀头的蛊女凌初八的鬼魂。游武强说他从来没有招惹过凌初八,为什么她的鬼魂会出现在自己面前呢?张少冰没有办法解释这个问题。
他们在喝酒聊天的时候,门外有个人的眼睛透过门缝,朝里面窥视。
这个人就是屠户郑马水。
郑马水悄悄地离开了张少冰的家门口,鬼鬼祟祟地来到土地庙外唱戏的地方,他和一个钟姓人家的年轻人耳语了几句就躲到一边看戏去了,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奸笑。那个钟姓人家的年轻人又跑到戏台底下前排就坐的钟姓族长面前悄悄耳语了几句。钟姓族长是个精瘦的老头,他听完年轻人的话,不露声色地和年轻人耳语了几句。年轻人在族长说完话后,就在看戏的人中窜来窜去,不一会十多个钟姓人家的精壮汉子就悄悄离开了看戏的现场。他们各自回到了家里,操起了长矛大刀等械斗的家伙,聚集到了张少冰的家门口。
他们是因为游武强和钟七老婆沈文绣偷情的事情来找游武强寻仇的。
领头的那个年轻人大声地在张少冰的门外叫道:“游武强,你有种的话给我滚出来!”
张少冰家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唱戏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撩拨得人们心痒痒的,其中有个钟姓汉子咬牙切齿地说:“抓住游武强,要把他弄死,害得我们好好的戏也看不成了!”
有几个人附和道:“对,抓住他要把他弄死,这个王八蛋偏偏要在这个晚上回来!”
领头的年轻人说:“大家小心点,游武强当过兵,还会点拳脚,手上还有刺刀,千万不要轻敌,他要是出来,大家一起上,先把他干翻再说!”
猪牯对着枣树上那些悄无声息的死鬼鸟,心里一阵阵地发冷。
这时,镇公所外面有人敲门,猪牯打开门,一个保安队员气喘兮兮地对猪牿说:“队长,不好了——”
猪牯说:“你慢慢说,发生什么事情了?”
那个保安队员说:“游武强回来了,正在张少冰家喝酒呢,结果被钟姓人发现了,现在钟姓人围住了张少冰的家,看来要出人命了!”
猪牯大吃一惊:“啊——”
他急忙进去敲开了书房的门,游长水满目哀伤地问猪牯:“发生什么事情?”猪牯把事情简单向游长水作了汇报。游长水破口大骂:“这个没有出息的狗东西,让钟姓人把他剁成肉酱才好!”过了一会,游长水叹了口气说:“唉,无论怎样,他还是我游家的一条根呀,我们游家不能再死人了!”猪牯说:“游镇长,那怎么办?”游长水沉思了一会说:“你赶快带人过去,不要让钟姓人把武强抓走,你把武强抓到镇公所来,就说由政府来处理。”猪牯点了点头:“好的,好的!”猪牯说完要走,游长水叫住了他:“你先把我送到逍遥馆去,今晚我就在那里过夜了,我不想看见那个没出息的东西,抓回来后,你就把他关起来。对了,今晚一定要好好看护好逍遥馆,多派些人手!”
猪牯带着保安队员来到张少冰家门口时,钟姓人正用一根木头撞张少冰的家门。猪牯大声说:“你们给我住手!”领头的年轻人说:“猪牯,这是我们钟家和游武强之间的私事,你最好不要插手!”猪牯说:“你们无法无天了,什么事情都你们自己处理,还要政府干什么!”年轻人大声说:“不要管他们,继续撞门,今天不把游武强弄死,我们绝不罢休!”猪牯和保安队员们用枪指着他们,猪牯说:“谁要是不听我的话,不要怪我的枪不认人了!”钟姓人看到猪牯他们黑洞洞的枪口,有些怕了,停止了撞门。就在这时,张少冰的大门打开了,他站在门里,平静地说:“你们想干什么?”
年轻人说:“张少冰,你不要装蒜,赶快把游武强交出来!”
张少冰冷笑了一声说:“游武强?你们谁看到游武强了?我还想找他呢!”
年轻人又说:“张少冰,少废话,你把游武强交出来,你就什么事情也没有,否则——”
张少冰说:“我可以让你们进家里去找,要找不出游武强,你们看怎么办?”
猪牯走上前说:“少冰,让我进去看看吧!”
张少冰让猪牯进了屋,年轻人也跟了进去。他们找遍了张少冰的家,也没有找到游武强的影子。他们走后,张少冰关上了大门,瘫倒在地上,双手捂着胸口,喃喃地说:“吓死我了——”此时的游武强,早已经从张少冰的屋顶逃离,在月光下往乌石岽方向飞奔呢,唱戏的声音离他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在奔逃的过程中,游武强想到了那个白衣女人,如果她真是蛊女凌初八的鬼魂,那会怎么样呢?
“老东西,你有多长时间没有上过我的床了呀?今夜怎么就想到了我呢?你就是个官迷和财迷,心里早就没有我了吧!”李媚娘趴在游长水干瘦的胸膛上,摸着游长水的脸,娇滴滴地说。
游长水的双手放在李媚娘的屁股上,觉得她的皮肤还是那么溜光水滑,可他没有心情继续想有关李媚娘肉体的事情,叹了口气说:“和你在一起,心里踏实了些。”
李媚娘的手摸到了游长水的下身:“老东西,你真的老了,不行了,从前你在县城里做生意时,每次来看我,没有进我的房门,就硬了,你总是迫不及待地站着把我按倒在床上,从我的后面进入,我听到啪啪的响声,你说我屁股上的肉像波浪一样涌动……真怀念那些时光呀,我们在一起,一天一夜一会就过去了,可你现在老了,硬都硬不起来了,闻到我身上的味也没有感觉了。”
游长水把李媚娘轻轻揉搓他下身的手拿开,沙哑着嗓子说:“武飞死了!”
李媚娘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老东西,你说什么?”
游长水顿时老泪横流:“武飞,他,他死了!”
李媚娘张大了嘴巴:“啊——”
李媚娘心里十分清楚,游武飞是游长水的大儿子,也是游长水最引以为豪的儿子,他在国民党军队里当团长。他曾经在当营长时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兵回过唐镇,那时,游长水弃商从政,刚刚当上唐镇的镇长。那次游武飞回来,就是为了帮助父亲巩固他在唐镇的地位,带兵进山剿过陈烂头,虽然没有打死陈烂头,但是让陈烂头好久没有在唐镇的地界上露面。游长水能够安稳地在唐镇当几年的镇长,游武飞起到了相当重要的作用,就连县里的县长都要敬他三分……游武飞怎么说死就死了呢?李媚娘心底冒起了寒气,颤抖地说:“怎么会这样——”
游长水哽咽地说:“中午的时候,队伍里派人送来了信,说他和共产党部队打仗时战死了。一大早,死鬼鸟就在枣树上叫呀,我想今天一定会发生什么事情,没有想到……”
李媚娘也哭了,她抱着游长水的头说:“老东西,你要节哀呀,你可不能有什么事情了,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
游长水说:“媚娘,这事情要保密,对谁也不能说,否则——”
李媚娘含着泪说:“我明白,老东西!”
这时,唐街上传来了密集的鞭炮声,他们知道,大戏唱完了,镇上的人开始在街上游花灯了,这是这个春节里唐镇人最后的狂欢,从明天开始,唐镇人又要恢复平常的日子了。听到鞭炮的声音,游长水和李媚娘心里更加的悲伤了,游长水搂住了她,仿佛李媚娘是他最后的安慰。
游长水突然想起了游武强,游武强此时揪着他的心,无论怎么样,游武强还是他的亲侄子,但是他没有对李媚娘说起游武强的事情。
房间里的油灯不知怎么的,突然灭了。
游长水感觉到了不妙。
他想起了被杀头的凌初八,还有陈烂头……游长水紧紧地搂住李媚娘,在她耳边轻轻说:“好像房间里进了人!”李媚娘那一身肥肉颤动起来,头埋在游长水的怀里,大气不敢出一口。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街上的鞭炮声还在继续。
游长水和李媚娘突然听到房间里有另外一个人的呼吸……
中,风飕飕
民国三十六年农历正月十六早晨,乳白色的晨雾笼罩了狂欢过后的唐镇,显得诡异和阴冷。一件神秘的死亡事件在浓雾中的唐镇流传开去。唐镇镇长游长水死在了逍遥馆老鸨李媚娘的眠床上,据说死相十分骇人,李媚娘在半夜醒来后,就发现游长水死了,他的尸体浑身肿胀,肚子鼓得像个小山包,头脸肿得像谷斗,散发出褐色的油光,七窍流出黑色的污血,微微张开的嘴巴里还游出青色蛇……天蒙蒙亮的时候,游长水的尸体蒙着白麻布,被抬出了唐镇,回游屋村的老宅游家大屋去了,有人碰见,说尸体经过后,留下一股恶臭久久不能飘散。猪肉铺前围了些人,他们神色惊惶,在谈论着游长水的事情。
屠户郑马水手上拎着剔骨尖刀,神鬼兮兮地说:“你们知道游长水为什么会死?死在谁的手上吗?”
大家都摇着头,一脸迷雾。
郑马水低沉地说:“你们还记得那个被官府抓去杀头的蛊女凌初八吗?”
大家都点了点头。有人问:“游长水的死和凌初八有什么关系,凌初八不是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