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柯来到土地庙里,没有找到三癞子,他的被褥还放在泥塑后面的一个角落里。宋柯把那双新布鞋放在了三癞子的被褥底下,就走出了土地庙的门,寒风呼啸着,宋柯不知道三癞子身在何处,是不是在寒风中颤抖。
三癞子其实在几天前就离开了唐镇,往唐镇西面的大山里去了。那时,他刚刚给唐镇的一个死人挖完墓穴,那个死人同样是唐镇的富人,死法还是和朱贵生一样……日渐消瘦的三癞子要去干什么,谁也不知道。也许是他内心受不了某种痛苦不堪的折磨,离开了唐镇。
就在这暮冬的一天,钟七死了。
这天是民国三十五年农历十二月二日,阴天。早上起来,病泱泱的杨飞蛾给钟七熬了稀粥。钟七起床后,说没有胃口,什么也不想吃,杨飞蛾也没有说什么。
她被钟七领回家后,很少出门,心变得如水一般平静,平静得有时连多一句话也不想说。钟七也变得十分平静,平静得像块石头。
他们的话似乎越来越少,但是越来越默契,根本不需要更多的话来表达什么,相互的一个眼神,他们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对方需要什么。他们平常很少出门,只有去郑家看病抓药才出去一下。
钟七家里还是弥漫着中药的浓郁气味。
有时钟七闻到浓郁的中药味,也会呕吐不止,可没有办法,为了活下去,他们必须坚持吃药。钟七还有个想法,就是等他们的脏病治疗好了后,就去把母亲和孩子接回来。
让钟七和杨飞蛾感动的是老郎中郑朝中的儿子郑雨山,他不但没有歧视他们,而且用心地给他们治疗。钟七虽然花光了所有以前搜刮来的钱财,郑雨山还赊账给他们内服外敷的药。眼看他们的病一天一天地好了起来,离幸福的全家团圆的日子一天一天临近,没有想到钟七会在这个阴霾寒冷的冬日命丧黄泉。
到了晌午时分,钟七突然变得焦虑。
杨飞蛾想,钟七又开始痛痒了,可这一次,她没有意会钟七的心思。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站起来,去拿外敷的草药,准备给钟七上药,等她把药拿出来,钟七已经离开了家。平常紧闭的大门洞开着。杨飞蛾急了,钟七要到哪里去呢?
杨飞蛾跑到门口,巷子里已经没有了钟七的身影。
杨飞蛾把大门关上了,然后坐在一张藤椅上,听着屋外呼啸的寒风,耐心地等待着钟七的回归。
钟七焦虑地走向河堤,本来高大粗壮的身躯佝偻着。他站在河堤上,听到了风中传来的泣哭声……是谁在哭?钟七的脑海穿过了一缕恐惧。他想往回走,可来不及了。河堤上一个人也没有,他想这么冷的天,人们都龟缩在家里烤炭火,有谁会来到这凄凉的河堤上呢。钟七还是发现了人,远远望去,他看到有一个身穿灰色长衫的人,站在五公岭的乱坟坡上。那不是他从镇上请来的画师宋柯吗?难道哭声是宋柯发出来的?
钟七突然想,如果当时不去县城里找画师,他就不会去逛县城里的窑子;如果不去逛县城里的窑子,他也许就不会得脏病;如果不得脏病,也许……钟七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世界上那有那么多假如呢?可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宋柯会在那个乱坟坡上哭泣。
钟七还是十分的焦虑,心里像燃烧着一团火。
这时,他隐隐约约地听到了箫声。
凄婉的箫声。
隐隐的泣哭声还在继续。
箫声和泣哭声混杂在一起,钟七更加的焦虑了。
钟七在莫名其妙的焦虑中走下了河堤,如果他刚刚出来时不知道自己出来的目的,那么,现在,他知道自己想走过唐溪上的小木桥,到乱坟坡上去,听宋柯吹出的箫声,他还有了一种和宋柯说话的冲动,至于要和宋柯说什么,他还没有想明白。
钟七走到小木桥上,没有走几步,就觉得自己大脑一片晕眩,他一脚踩空掉落溪水之中……
钟七就这样死了,发现他尸体泡在浅水里的是宋柯。钟七死后,唐镇没有人同情他,他的尸体也只是被钟姓族人草草的埋掉了,给他送葬的只有杨飞蛾一个人。他的两个儿子得到他的死讯后,只是叽叽的冷笑,因为他们是孩童,没有谁在意。钟七的死还是让唐镇的人感到蹊跷,现在是枯水季节,唐溪里的水流很弱,最深初也不会没过腿肚子,况且钟七死的地方的水刚刚好没过脚踝。这样的浅水怎么就把五大三粗的钟七给淹死了呢?
这是一个谜。
尽管有人说,是沈文绣的鬼魂把钟七的头按在水里呛死了他……
钟七死的这个夜晚,变得无比的漫长和冷酷。杨飞蛾孤独地坐在钟七的卧室里。听着屋外的尖锐的风声。风声中有哭泣的声音,可她没有哭。杨飞蛾从来没有如此平静过,她已经没有了泪水。杨飞蛾的嘴角挂着一丝冷静的笑意,目光在穿越时间的迷雾。
房间里的油灯突然飘摇起来。
杨飞蛾仿佛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叹息。
她知道,这不是她自己的叹息,也不是钟七的叹息,而是另外一个女人的叹息。
杨飞蛾冷笑了一声说:“你该满意了吧,钟七也死了,你不应该再有恨了,如果你恨我,你就连我的命也一起拿走吧,我不会再害怕了,我总算过了一段人过的日子,我满足了。”
说着,杨飞蛾站起了身,来到一个柜子前,打开了中间的抽屉,从里面翻出了钟七藏在里面的沈文绣的画像,然后坐回到了藤椅上,愣愣地看着沈文绣的画像。
卧室里突然变得异常的寂静。
杨飞蛾可以听到自己平静的心跳。
还有呼吸。
杨飞蛾对着沈文绣的画像说:“宋画师不愧是高手呀,把你画得如此逼真,虽然还有些不足。我看来是没有这个福气,让宋画师给我画像了,唉,人和人到底还是不一样。不过,我丝毫没有妒忌你,我该得到了已经得到了。你去找钟七的魂去吧,他已经不在我身边了。”
杨飞蛾说完,就把画像放在油灯上点燃,直到画像燃尽,最后一缕青烟飘散。杨飞蛾听到有细微的脚步声由近而远,消失在风中……
这个夜晚对宋柯而言,是个难熬之夜,一连两天,他没有等来凌初八的召唤和那条为他引路的青蛇。宋柯烦躁不安,这些日子他只要不到凌初八的小木屋里去,就会烦躁不安,也许是凌初八给他补得太过火了,宋柯的欲火得不到有效的排泄。宋柯满脑子都是凌初八的影子,他的心里已经很少苏醒的位置了,苏醒这个他的初恋情人已经被他淡漠了,尽管当时,他是为了了她而离开上海的,而不是为躲避战火。
寂寞难耐的时候,他真希望床底下附在画像上的那些鬼魂出来和他说话,可那些鬼魂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这让他在烦躁不安中有了某种怅然的失落感。宋柯凝视着飘摇的小油灯,希望那火苗中出现某中希望。
突然,楼下传来了有节奏的敲门声。
谁会在这样的深夜里来敲他的门?是三癞子?还是谁家又死人了?
无论是谁,敲门声还是给他带来了某种刺激,宋柯走到楼底下,打开了画店的门。
宋柯十分惊讶,来的人竟然是杨飞蛾。杨飞蛾进入画店后,就“噗咚”一声给宋柯跪下了。宋柯见此情景,顿时手足无措:“你,你这是要干什么?”
杨飞蛾说:“宋画师,今天晚上我来,是要求你一件事。”
宋柯紧张地说:“有什么事情,你起来再说,跪着多不好呀!”
杨飞蛾坚定地说:“我说完后,你答应我了,我就起来!”
宋柯无奈,只好说:“那你就赶快说吧。”
杨飞蛾说:“我只想求你给钟七画一幅遗像。我知道,你画像都要收钱的,那些有钱人也给你不少的钱。可是我现在身无分文,钟七为了赎我和治我们的脏病,花掉了所有的钱,连我的首饰也都卖掉了,现在还欠郑家药铺很多钱。钟七去了,我知道这是我的命,我只求你给钟七画一张像,让我带走。我什么也拿不出来,连我的身子也是脏的,否则我愿意卖身与你,为了给钟七画像!求你了,宋画师,我给你磕头了!”
说完,杨飞蛾就在地上磕了一连串的响头,她的额头都磕破了,流下了鲜血。宋柯被杨飞蛾感动了,他扶起了额头上淌着血的杨飞蛾,连声说:“飞蛾,难得你有这片心,我画,我画,你先座在楼下等我,我马上就去画!”
杨飞蛾说:“谢谢你了,宋画师,假如有来生,我一定报答你!”
宋柯上了楼,花了半个时辰就画好了钟七的画像。在画钟七遗像时,宋柯仿佛觉得身后站着钟七,宋柯一边画像,钟七就一边对宋柯说:“这里画得好,对,鼻子要画大一点……”
宋柯把杨飞蛾送出了门,他目睹杨飞蛾消失在寒冷的黑夜中,心里十分感慨:如果我死了,会不会有人这样对我……
宋柯正想着,突然一个黑影从某个角落里闯出来,一把把他推进了画店。
那人把宋柯推进画店后,反闩上了门。
宋柯看清了这个人,她就是唐镇的寡妇余花裤。
宋柯十分吃惊,今天晚上是怎么啦?刚刚送走一个杨飞蛾,怎么又来了一个余花裤。宋柯的心提了起来,杨飞蛾是来求他给钟七画像的,那么余花裤来干什么呢?她不可能为了给谁画像来找他。
余花裤的脸上挤出了难看的笑容:“宋画师,你连杨飞蛾那个烂婊子都要,你也要了我吧,你给杨飞蛾那个烂婊子多少钱,也给我多少,我不会嫌少的,也不会嫌你身上臭的!”
宋柯呆了,敢情她一直在黑暗的角落里盯着画店呀,她认为杨飞蛾来上和他干那见不得人的事情。她也许一直就对宋柯抱着某种企图,宋柯说:“余花裤,我没有你想像的那样龌龊,你自重点,赶快走吧!”
余花裤冷笑了一声说:“你不要装什么正人君子了,刚才杨飞蛾不是刚刚走吗。我十分清楚你现在很有钱,从秋天到冬天,唐镇死了那么多人,你的钱赚得够多的了,你有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唐镇的女人都嫌你臭,你只好找杨飞蛾这样的烂婊子了。我和那个烂婊子一样,也不嫌你,我可比她干净多了。我只想要钱,你知道,我一个寡妇,拖着那几个孩子,他们像狼一样,张着大口要吃呀,我陪你睡觉,你给我钱,其他我什么也不管了……”
宋柯听了她的话,浑身发抖:“余花裤,你赶紧走,否则我要喊人了!”
余花裤还是冷笑着说:“宋画师,你喊呀,你要不喊就是我养的!我怕什么呀,我的名声早就烂了,我有什么好怕的,况且我如果对人说,是你勾引我的,否则我怎么能够进得了你的画店,你说大家会信谁的?”
余花裤边说边脱衣服:“你看我的奶子……”
宋柯束手无策了,苍白的脸涨得通红:“你,你,你——”
余花裤脱光了衣服,扭动着粗壮的腰肢,朝宋柯靠过来,宋柯一步一步地往后退着,退到墙壁上就已经没有了退路。宋柯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个被生活逼得疯狂了的女人,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余花裤惊叫了一声,呆立在那里。
余花裤看到了一条青蛇从楼梯上爬了下来,接着又一条青蛇出现了……不到一会工夫,楼梯上爬满了青蛇,那些蛇朝余花裤爬过来,发出滋滋的可怕的声音,那声音残忍地噬咬着余花裤的神经,只见她浑身白生生的肥肉颤动着,然后大叫了一声,抱起衣服,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就夺门而逃。
宋柯不知道为什么余花裤会如此惊惶逃离,他没有看到那些蛇,什么也没有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