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柯着急地说:“三癞子病了,我想请你去给他看看。”
郑朝中没有马上答应他,而是用烁烁有神的目光审视着宋柯,仿佛在考虑着什么问题。
宋柯焦急地说:“郑老先生,你不用担心,给三癞子看病的钱我会给你的。”
郑朝中捋了捋雪白的胡须,笑了笑说:“宋先生,不是钱的问题,救人是我的本分之事。好了,我看你也是厚道人,我和你走一趟吧。”
在路上,郑朝中对宋柯说:“有一事不知我当问不当问?”
宋柯笑笑说:“郑老先生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我如实回答就是了。”
郑朝中温和地说:“镇上的人传闻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宋先生身上的确有种味道。我想问问,宋先生是否得过什么奇怪的病?”
宋柯平静地说:“郑老先生说得没有错,我身上是有种臭味,这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我问过我母亲,她就是这样说的。我从来没有得过什么奇怪的病症,也一直洁身自好,这与生俱来的臭味,我想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吧。”
郑朝中说:“喔——”
宋柯实在不放心病中的三癞子独自呆在土地庙里,就把三癞子接到了画店里,宋柯让三癞子躺在阁楼上自己睡觉的床上。宋柯按郑朝中开的药方,到郑朝中的中药铺里点了几副中药,就回到画店里熬上了。熬上药后,宋柯又去郑马水那里割了点猪肉,他想三癞子病了,身体一定十分虚弱,需要补充些营养。
三癞子喝完汤药,宋柯就给他把被子捂上,三癞子发完一身汗后,感觉有了些力气。他无力地对宋柯说:“宋画师,你为什么要救我?你还不如让我死了呢,我自己的墓穴都已经挖好了!”
宋柯淡淡一笑:“傻瓜,你怎么会死呢,你的命硬着呢。”
三癞子叹了口气,眼角流下了两行泪水:“从来,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好的,宋画师——”
宋柯说:“好了,三癞子,你好好休息,很快就没有事情了。”
三癞子想把那个白衣女人的事情告诉宋柯,可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三癞子闭上了眼睛,内心被一把锋利的刀子割着,异常的疼痛。三癞子没有勇气说出白衣女人的事情,他心里骂自己不是个人,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三癞子睁开眼时,看到了画架上放着的那幅油画。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画,有颜色的画,在三癞子的印象中,只见过那些死人的黑白画像。三癞子的眼中闪烁着一种神秘的光泽。画中人就是他崇拜的走江湖的那个汉子,看上去模糊而又清晰,像是在梦中看到的人,那走江湖的中年汉子在他梦中,就是这个形象。三癞子觉得宋柯十分神奇,三癞子痴痴地想,宋画师是不是进入过自己的梦境?
宋柯微笑地说:“三癞子,你在想什么呢?”
三癞子突然说:“宋画师,你能不能给我画一幅画像,有颜色的画像?我死的时候,把你给我的画像一起带走。”
宋柯说:“当然可以,但是,你不能在说死了。”
宋柯还有半句话没有说出来,那半句话就是:“死是神圣的!”
宋柯答应了三癞子,就马上开始给三癞子作画,他想,画完三癞子这幅油画,他的油画颜料就全部用完了。他不知道,给三癞子画的这幅油画是他一生中画的最后一幅油画。宋柯在画三癞子的油画前,脑海里出现了这样一个情景:衣衫褴褛的三癞子坐在挖好的墓穴旁边的红土上,光着或许一生都没有穿过鞋子的脏兮兮的双脚,丑陋的脸沐在夕阳桔红色的光中,无辜而又充满渴盼的目光向远山无限延伸……
钟七发现自己的手下猪牯越来越受游镇长的器重,游镇长派他去县城里办了几件事情后,就提拔他当了保安队的副队长。钟七心里更加惶恐不安,后悔听了猪牯的话,去捉了游武强和沈文锈的奸,现在弄得自己里外不是人。这天,游镇长给她母亲完七,在游屋村老屋请乡亲吃完七酒,也没有叫他一起前往,光叫猪牯带了几个人去。钟七心里十分不舒服,就找了几个狐朋狗友在洪福酒馆里喝酒,他点了酒馆里最好的菜和最好的酒,一直喝到深夜。
钟七喝完酒,就来到了逍遥馆的门口。
他伸出手,用力地拍逍遥馆紧闭着的门,大声说:“开门,开门——”
逍遥馆里一点动静也没有,里面的人好像都死光了。
钟七拍了很长时间的门,逍遥馆里就是没有人出来给他开门。
钟七气坏了,破口大骂,可无论他怎么骂,里面还是静悄悄的,没有人出来给他开门。钟七气急败坏,掏出了盒子枪,往那大红灯笼上连开了两枪。枪声响过之后,逍遥馆里还是无人出来给钟七开门。钟七弄不清楚逍遥馆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好悻悻而去。
钟七走进自己家门口的那条小巷时,感觉后面有人推了他一把,摔倒在地上,这跤摔得不轻,膝盖上的骨头受了伤,皮也擦破了。他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瘸地走向自己的家门。进了家门,钟七刚刚把门闩上,就听到门外面传来几声阴森森的女人叽叽的冷笑声。钟七毛骨悚然,酒醒了一半。这个晚上对钟七而言,是他厄运的开始。
钟七不敢吹灭油灯睡觉。
他害怕黑暗中会有什么东西朝他摸过来,还把盒子枪塞在了枕头底下,一有什么事情,他马上就可以抽出盒子枪应急。钟七简单地用家里常备的跌打药水擦了擦摔伤的膝盖,就把自己的身体放平在眠床上,闭上了眼睛。闭上眼睛,他就会想起沈文绣俏俊的脸。钟七心里十分哀伤,他想,如果自己不去逍遥馆嫖妓女杨飞蛾,沈文绣就不可能和游武强通奸,如果他们不通奸……钟七想着想着就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黑暗让钟七窒息。
钟七看不到光明,也没有方向,他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
钟七在黑暗中摸索,仿佛被囚禁在一个狭小的铁屋里,往任何一个方向摸索都被冰冷的铁墙挡住,无法突围。钟七的精神和肉体承受着巨大的压迫。他用沙哑的嗓子喊着,叫着,就是没有人来解放他。钟七在绝望中,感觉到自己的肉体在慢慢地腐烂,他甚至闻到了腐烂的肉体散发出来的恶臭,比宋柯身上散发出的腥臭还更加令人作呕,他身体的某个部位奇痒无比,他伸手去抓那个部位,使劲地抓挠,越抓越痒……钟七睁开了双眼,浑身被梦中渗出的冷汗湿透了……黑暗的铁屋也消失了,钟七看到了油灯的光亮,猛地坐起来,感觉到自己小腹底下的那条命根子奇痒无比,他脱掉了裤衩,把它放在油灯下一看,大惊失色,他的命根子上长满了一个个红红的疹子,疹子上面还渗出暗红的汁水……他的两个儿子坐在小床上,睁大眼睛看着惊惶失措的父亲,他们的眼神显得怪异,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冷冷的笑意。
三癞子听到逍遥馆外面的几声枪响,悲哀地叫了声:“完了,两块大洋呀,就这样完了,还没有感觉到滋味呢——”
接着,他就感觉自己勃起后进入妓女杨飞蛾体内的那截东西疲软下来,再也无法坚挺起来了。三癞子从杨飞蛾的身体翻滚下来,躺在杨飞蛾的旁边,流下了泪水。
杨飞蛾狠狠地踢了三癞子一脚:“你干完了吧,干完了就赶紧给我滚!”
三癞子没有说话,只是流着泪。
他没有想到好不容易进入逍遥馆,好不容易得到的欢愉,被钟七的枪声给击破了。其实,逍遥馆里的人都听到了钟七的拍门声,而且都听到了他在外面的叫骂声。钟七拍门的时候,三癞子刚刚兴奋地进入杨飞蛾的体内。那时,逍遥馆的老板娘李媚娘还坐在厅里,一个妓女正懒洋洋地给她捶背。李媚娘抽着水烟,她手上拿着的上好的黄铜水烟筒是游镇长在逍遥馆开业时送给她的,那些黄得发亮的烟丝也是游镇长给她送过来的,游镇长说过,只要他抽什么样的烟丝,李媚娘也同样抽什么样的烟丝。听到钟七的拍门声,李媚娘嘴角的那颗豆大的黑痣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她在关门时就吩咐过看门的下人,今天晚上不要给钟七开门。
钟七在外面就是闹翻了天,李媚娘还是冷静地吸着水烟,还淡淡地说:“游镇长这回送来的烟丝还真不错。”
钟七的枪响后,李媚娘也只是嘴角的那颗豆大的黑痣轻微颤抖了一下。
看门的下人可是吓坏了,战战兢兢地轻移着步子,走到李媚娘的面前低声说:“老板娘,你看是不是把门打开,钟七要是撞开门,那就——”
李媚娘冷笑一声说:“他敢撞门?借给他一百个胆,他也不敢!你就在厅里坐着吧!”
钟七开完枪后,果然走了。
李媚娘吐了口烟雾,悠悠地说:“钟七这个人也真不是个东西,多长时间没有结账了,每天晚上住在这里,霸着杨飞蛾,好像我们逍遥馆是他家一样,也不看看这逍遥馆是谁开的!这个龟孙子,也是活该当王八的命,我就让三癞子睡杨飞蛾,看他还是不是把杨飞蛾当他的老婆!杨飞蛾这个贱货,还做梦想让他把她赎出去,到他家里去当正房呢!三癞子今天找上门来,就是不给我两块大洋,我也会让他睡杨飞蛾的,我要让她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是什么货色,不要成天把自己当成钟七的太太!”
三癞子彻底地瘫软了。
他像只野狗般溜出了杨飞蛾的房间,悄悄地从逍遥馆的后门溜了出去,回到了他栖身的土地庙里。他不敢回到宋柯画店的小阁楼里去,躺在那两尊泥塑的后面,三癞子心里充满了对宋柯的愧疚。宋柯好心把他弄到画店的阁楼上,两天两夜陪着他,给他熬药,给他炖肉,把他的病治好了,他却趁宋柯在这个晚上去鸡公山的黑森林后,偷了他还剩下的两块大洋,去了逍遥馆……三癞子用手握着身下那软得像根面条的东西,泪水又流了出来……他恶狠狠地对自己说:“三癞子,你连狗都不如,狗还知道报恩,你却忘恩负义,你不得好死呀!”
三癞子觉得自己再没有脸面见宋柯了。
他心里还替善良的宋柯担心着,那个白衣女人会不会也把一条蛇送到宋柯的肚子里去,让他要生不得求死不能?
土地庙外面起风了,风像受伤的野兽般呜咽……
唐镇一连几个月都没有死人,这在唐镇的历史上是极为罕见的。入秋后,唐镇的气候清爽得令人迷醉。唐镇棺材店的门也关上了,没有死人,棺材店就失去了它的意义。棺材店的老板张少冰成天无所事事,经常背着手,在唐镇的街上慢慢地走来走去,他的目光变得阴郁,目光落到任何一个人的脸上,都像是希望那人死去,仿佛唐镇所有人都应该对他以命相许。可没有人会怕他,张少冰在唐镇是出了名的老实人,他只管卖他的棺材,从不和人争什么。老实人张少冰在入秋后的某天走进皇帝巷里的赌馆,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
张少冰因为没有有死人,棺材店没有生意,关了店门去赌馆狂赌,他的老婆带着孩子到赌馆门口哭闹,张少冰也无动于衷。唐镇的人们都在传闻着张少冰的事情,说他是被棺材店里的鬼附身了,失去了本性……这种传闻让唐镇的人毛骨悚然,大白天里经过棺材店时,还担心里面会飘出鬼魂,还有人悄悄地在棺材店发门上贴上了画满符咒的黄裱纸。
在这个季节里,唐镇人还对另外一个人十分的关注。
那就是宋柯。
宋柯一直就是紧闭着店门,极少出来在唐镇的街上走动。就是这样,那些好事者还是放不过他,尤其是小吃店里的胡二嫂。自从沈文绣死的那天后,宋柯就没有到胡二嫂的小吃店里吃过东西,好几次,胡二嫂和他打招呼,宋柯也似乎没有听到她说话,仿佛胡二嫂在他的眼睛里消失了。胡二嫂对宋柯有种说不出的怨恨。
胡二嫂在这个秋天来临后,就大肆的散布对宋柯不利的言论,她竟然说宋柯就是不出门,就是把画店的门封死,她也可以闻到宋柯身上散发出来的腥臭味,还说她小吃店里的食物也因为宋柯身上腥臭味的影响而变了味,没有以前好吃了。胡二嫂认定,宋柯身上的腥臭味是有毒的,如果这样下去,整个唐镇都会受到污染的。
胡二嫂的言论在唐镇传得沸沸扬扬。
很多人都相信了胡二嫂的话,他们路过宋柯画店时,都要捂住嘴巴和鼻子,生怕被宋柯身上散发出来的腥臭味熏着。更有甚者,有不少人家里的东西发霉发臭了,或者有什么怪味出现,都归罪到宋柯的头上。就是连屠户郑马水也和胡二嫂一个鼻孔出气,说他的猪肉现在时间也放不长了,只要时间稍微放长一点,就会散发出怪味来。
因为唐镇很长时间没有死人,宋柯的作用也像棺材店老板张少冰一样被无情地忽略了。
唐镇有许多人就到镇公所反映这个事情,他们要把宋柯赶出唐镇。游镇长面对这些强烈要求把宋柯赶出唐镇的人,只是说了这样一句话:“你们是吃饱了撑了!”他下令,以后只要来镇公所提出赶走宋柯的人,一律赶出去。有闹事的人就抓起来。因为游镇长的强硬,没有人敢去镇公所提这件事了,但是,唐镇关于宋柯的恶毒传闻还在继续。
胡二嫂本来以为通过自己的毒舌,能够把宋柯顺利地赶出唐镇,没想到,不但宋柯没有离开,她小吃店的生意反而受到了很大的影响。平常时,很少人敢到她的小吃店来吃东西了,仿佛小吃店里的东西都被宋柯的腥臭味污染过。只有到墟日的时候,胡二嫂的小吃店才门庭若市,因为那些从四面八方赶来赴墟的山民们对此变不知情。
胡二嫂内心对宋柯的怨恨与日俱增。
胡二嫂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她就要想方设法弥补自己造成的恶果,她不可能去对唐镇人说,关于宋柯的传闻是她造的谣,而是在某天清晨,到唐溪旁边采来一束艾草,挂在了小吃店的门楣上。
有人问胡二嫂:“现在又不是端午节,你往门楣上挂什么艾草呀?”
胡二嫂笑着说:“你这就不懂了吧,艾草可以避宋画师身上的腥臭味呀!”
那人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真的吗?”
胡二嫂还是笑着说:“当然是真的,我这些日子都是用艾草来驱赶腥臭味的,不然,我店里的东西每天都会早早烂掉,谁还敢来吃东西呀!”
那人点了点头,走开了。
不到一天工夫,唐镇上大部分人家的门楣上都挂上了艾草。这导致了唐镇艾草的稀缺,唐镇的周边的艾草很快就被采光了。街上还出现了卖艾草的摊子,艾草从很远的地方挑到唐镇来卖。
就在胡二嫂在门楣上挂艾草的这个深夜,三癞子像个幽魂般走进了唐镇的小街。他从小街最东头的那家人开始,把人家挂在门楣上的艾草摘下来,放在脚下猛踩几下。第二天早上,唐镇鹅卵石的街面上横七竖八地躺着那些被踩烂的艾草。可过不了多久,唐镇人家的门楣上又挂上了新鲜的艾草……
民国三十五年农历九月二十一日的清晨,宋柯从沉睡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小木屋的竹床上,身上盖着白布被面的薄棉被。宋柯十分惊讶,在此之前,他都是晚上来,在天亮之前回到唐镇去的,就是他不走,凌初八也会让他回去的。可今天早上醒来,怎么还躺在凌初八的竹床上呢?宋柯百思不得其解。宋柯没有在竹床上发现凌初八,小木屋里也没有凌初八的身影,她干什么去了?
小木屋里充满了浓郁的腥臭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