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含着苦绿柏叶子,即使他们折磨残害我,让我脸上有了伤疤,而你假如认不出是我,就可以嗅我的嘴,不管到什么时候,我也绝不会吐出来!直到你找到我的那一天。
洪娜的眼前反复上演那日吉鸿对杜比巴的精神惩罚。她把这深深地装在大脑里。吉鸿自然是高高地站在教堂为他特设的台子上的。下面站着满是分明村多教会的人,他们一个个神情庄重,眼光恶劣而无情。杜比巴手攥一根冒着袅袅蓝烟的香火,低着头,眼睛不敢正视前方,便看着地。地是纯土质的,表面并不光滑,有无数脚印乱踩出来的细土粉,上面又印着乱糟糟的残缺不全的大小鞋底,花纹也不同,看起来的感受只是杂乱无章的样子。
叫什么名字?
杜比巴。
什么名族?
汉族。
多大年龄?
四十三岁。
信仰哪种宗教?
至高无上的佛。
有无背叛神的黑史?
无……
吉鸿不再发问。教堂里沉静如死。
所有人都屏住粗声的呼吸。
空气很凝重的滞停。
罩在头上的网让杜比巴浑身冒汗。
杜比巴,吉鸿叫道,你没有对神说实话!
我说了……杜比巴说。
你说的根本不是实话,你在说谎!要知道,对神都说谎话那将意味着什么?而且,你不但要收回你的谎话,还要对你的谎话以及背叛神的行为负责!要全面的虔诚的检讨!神会对你进行最公正的惩罚的,或者是最严厉的惩罚!分明村多教会的神的章程你熟悉吗?
熟悉……
你背叛了哪一条?是不是和非同种信仰徒成婚?这不是个小问题,你老老实实交待。
我没有……
谎话……
吉鸿仿佛要暴跳起来,在教堂的高台上跺着脚,恨恨地朝天叫道:神啊神,请快点惩罚您的不忠诚的罪人吧!小羊羔要长翅膀了……那只大鸟要坠落悬崖……惩罚罪人,拯救善人吧!
这时刻,人群中的杜比巴就晕倒了。
这件事后来被信仰徒们借以传述神的威力无边时,静子则一旁刻意贬斥,她说:要不是那巧合相逢的绝妙和恰到好处,人真不知该怎样去面对神的存在呢?她还骂杜比巴是软骨头。
但不论怎样,神为自己争回了一次生命的展现,而吉鸿也为他的多教会章程(他说是神规定的)挽回了活的生存权。杜比巴在成全了别的两种生命的存活后,他自己的生命却接近死亡的状态了。他躺在柔软的竹板床上,在局部微弱的苟延残喘中被洪娜用棉被紧紧裹住,掩了空隙,尽量不让一丝冷风钻进去。
杜比巴用悲凉的声调说,是我不好,可是,我总得到了一种解脱,心里有些高兴……
洪娜听到他的话,心里便有了说不出的难过,良久才说,好了,总算有了解脱你的……
杜比巴问:我不好,对吗?
洪娜说:你很好。
杜比巴说:不!我知道,我不好。
洪娜忽然扯长声调说:你——很——好!
杜比巴也不再争着说了,脸上有了愉快的笑容。但那笑容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凝固了。
过了一会儿,杜比巴硬是将两只睁的突圆眼睛从屋顶上移到洪娜痛苦万状的脸上,说,你知道死是什么?
洪娜说:我只知道那将使我们失去了同居生活。死亡会隔开我们,我们都会痛苦。
杜比巴笑了,说:那就意味着升华,灵魂将要归到一处了。我们将合二为一,不再分开。
洪娜说:那要等我死了才能实现。
杜比巴说:不论有多长时间,我都等你。
又过了很长时间,洪娜突然俯下身来亲吻着杜比巴的额头说:我明白了,死和生根本没有两样,我听说过在阴阳界也同样有婚姻的故事,就是不管谁在阳世谁在阴世,也能常见面,还有——同居的生活,主要是这种心灵的统一和精神的不灭亡。我们都能做到,是吗?
那我们没有背叛神吧?杜比巴半带惊喜半带忧虑地问。他是想得到在阳世的最后一个答案。
谁说的?洪娜问。
两人大笑。
二、所有悲剧的故事其实都源自于对生命的误解,可以让死亡代替赎罪的自我;自然,这也并不是结局,如果重生时真谛明了,死亡即生。
阿妈利亚她们每天坚持去教堂。
米良山新教堂成立的那天,花炮齐鸣。那些爆炸声响彻整个分明村,震透了分明村每一个信仰徒的心灵。他们远远的眺望着,在多教会会长吉鸿的带领下向那个教堂耸立的方向扔火球——用土块粘上柴火星的那种,传说这样可以赶走那边游蹿来的邪恶之徒。不论是神是人是鬼,吉鸿说一个都不收留。够了,丢人显眼的事够了。吉鸿说。
令人可疑的是静子跑向那个教堂了。她回来说那个教堂才是真正的教堂,所有信仰徒都是自由的,而且,一切自由。
一切自由!
有许多信仰徒开始动摇了,偷偷的跟着静子走了。他们回来也说,那个教堂里的神才是真正的神。甚至,有人传说,吉鸿弄虚作假,拜了个冒充神灵的恶鬼,所有发布的命令都是那个恶鬼左右的。传谣的信息在分明村暗暗走了些天,未到激烈的程度就渐渐无声无息了。
吉鸿依旧是分明村多教会会长。
拉兹布郎也一直没有结婚。有个藏族女人来想叫他娶她,拉兹布郎对她说,你没有我的好友杜比巴的妻子洪娜好,除非你也有一口洁白的牙齿,并且以吃素食为主。藏族女人听了脸上露出讥讽的笑。她笑拉兹布郎真是个大傻蛋,想把婚姻当民族大事办。造孽!去你的吧!她最后说。
政府戴大盖帽的人那天开车来抓里拉的时候,已经是洪娜失踪的第三个年头了。补充地说,只有阿妈利亚从梦中得知洪娜去了那里。当时分明村的人都惊奇地专注地看里拉那骄横的不可一世的态度。政府来的人更厉害,三拳两脚就把里拉收拾的服服贴贴。只是里拉还在大声喊着“我没有犯错!”政府的人说:你犯的是法,比犯错更严重。阿妈利亚起初听不懂他喊什么,叫拉兹布郎去打听。她说,杜比巴是个好人,好歹留住他的根苗,他们家就剩这一个了,莫要让政府怨枉了好人。拉兹布郎说,他是活该!政府要不抓他,我都想劈他了。
后来就没有人再看见过露丽,有人说她去做了修女,有人说是尼姑。露丽是汉人,理应是尼姑,况且几个汉族人也这样说过。
嘎哈尔甲也是自那次新建米良山教堂去了草原,继续放牧他的雪白的庞大的羊群,再也没有回来分明村。只是在每年最盛大的一个节日,他总要托人捎一些最温暖的羊绒给拉兹布郎,他带话给拉兹布郎说:你要阻止他们不要再砍伐杜比巴生前栽种的那些树了,为了方便你跑路和不要磨损了脚,就用这些羊绒多打只鞋子穿,倘有剩的分给阿妈和洪娜用。
分明村在这以后的时间里,暂时出现了寂静,寂静让人们的心都安宁了。各自在走自己的路。
所有的结尾,理所当然都留给了杜比巴。
在阳世磨炼、在阴世探寻使他终于发觉分明村这座首创的教堂里根本就不存在神,一切悲剧的诞生,均是汉人败类吉鸿策划和欺骗所为。吉鸿掌握了分明村人信仰虔诚的特点,做了恶。
这座教堂只是首次成立于分明村的教堂模子,还没有正确的思想和合理的教规,现通用的那些束缚信仰徒人身自由的规定,全是吉鸿为达到个人目的而自定的。吉鸿是借分明村人对神的虔诚和顶礼膜拜而利用给自己的野心。吉鸿,这个败类不得好死!
——那么,恕神无罪,恕我无罪。
可这些,杜比巴无法告诉给阳世间的分明村人。他尽管想了又想,但还是找不到方式。
杜比巴独自在焦虑的悲叹。
他最懊恼的是嘴里含着的苦绿柏叶腐化掉了。他想重新找一些放进嘴里,可阴世间没有。
在阴世时间长了,许多人围住他,问他有没有带什么标志来。杜比巴说,带倒是带了,可惜当时没有想到它会腐化,如今是什么也没有了。他着急地希望有谁能帮助他解决这个难题。一位脸像爬满蚯蚓样的老人说,把你的名字写在脸上吧。大家听了,一致赞同这主意好,可是一提到谁执笔时,就都傻了眼。他们都不会写字。内中有个杜比巴认不出是哪个民族的高大的人叽哩哇啦乱说着什么,并比划出他能写字那样一层意思。杜比巴摊开手去,叫他先写几个看看。那人便伸出满是黄毛的手指头,快速地在地上写。杜比巴和大家看他一直好像在画圆圈,等他写完了,他们前去左边转转右边瞅瞅,最后研究认定那不是方块汉字。杜比巴就说算了,此法不成,写了洪娜也认不得。大家就都关切地问他该怎么办,杜比巴说,你们放心,我会想别的办法。
现在,杜比巴上基普山了。他一路前行一路呼唤着洪娜的名字。他想她一定能听得见。
这是阳世间的鸡婆山。
洪娜走了十二年到了这里,又在这座山上整整守了十八年。她的尸骨躺在一堆曾是大粪的物质旁。那堆大粪不知是谁排泄的。是苦绿柏叶子的腐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