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头横卧着头,蛮嘴夸张着嘴,他们两个互相怒不可恕,对持高低,尽管结果不相上下,却都极力在争抢上风。胜利属于谁似乎并不重要,我兴奋的不但是他们的骂词,更兴奋他们的动作。我一边笑得前仰后合,一边吃得乐不可支。更妙的是,由于他们两个对骂吸引了其他人等,于是便不至于造成我独享叫天子肉时的尴尬局面。我惟一要关注的黄叶儿,这时躲得远远的,坐在另一旁勾着头。刚才我明显看见了她烤肉时直吞唾沫的贪婪模样,这使我很想给她分尝一点她的劳动成果。然而,我很快就又打消了自己的念头,我想我不能,有这么多家伙在场,我实在难以用自己的自私去换来对待大家的大度。何况,给黄叶儿尝叫天子肉,也不过只是一念之间的闪现,我从来可没有把自己的东西分享给别人的习惯。我是龙年太子。我是白土地人心目中所树立起来的崇高希望。我的一切由我决定。谁都不会来与我争抢。一只叫天子,哪怕一块叫天子的肉,也被我视为禁脔,在白土地上就是属于我的。白土地,龙年太子撒野的幸福地。
我在观望着斜头与蛮嘴用语言斗争的过程中,极快速地不留骨渣地咀嚼完了整个儿叫天子。我拍拍肚皮,向居住在我肚子里的叫天子打招呼。当别人从斜头与蛮嘴的斗骂热闹中再探回头时,我手里已空无一物,只有残余的叫天子肉的香气,淹没在空气中也已不再是那么纯粹,他们刚才眼睁睁盯着的叫天子已尸骨全无,不见踪迹。我清楚地听到了每个人的肚子里都好象很重的落下了一块什么东西,正好砸在他们的胃上,发出很响的声音。我知道那是什么。但我不用明示,不必要揭露,大家心照不宣,互相还能装作很友好地相视一笑。我笑得快乐、满足,他们笑得难看、无趣。后来我明白,这就叫做人生。一个人的一生与另一个人的一生意义完全一致,谁也不会比谁赢得多少,但在另一个层面,人与人之间其实有着天壤之别。
比如现在,我除了能毫不费力地、不用去争抢就可以当着众人面吃掉一个叫天子的肉外,我所赢得的还有更大的拥护。就在斜头和蛮嘴的战争渐渐失去令人热衷观望和没有多少兴趣的时候,从白土地的另一头传来了惊恐的叫声和混乱的吵嚷。不知谁提议——“走!快去看!”大家便一哄而起。可是,因为他们的首领龙年太子肚子里装了一只叫天子,已膨胀得不能行走半步,连站起来都困难,因此,他朝簇拥者喊叫起来:大模子,你敢一个人跑?来,还不把我背起来!正跑的大模子刹住了脚,咧咧嘴丑陋地一笑,做出失职的歉意,转回来背起我,再跑。我现在又明白,有时候,对自己的拥护也需要争取,若不时刻提醒着别人,别人就会错误的认为这种拥护可能已不再需要了,或者,是什么新的内容已代替了他的拥护。但像大模子这种特点少有的人,则是他忘记了拥护。大模子背着我在前面跑,其他人只能跟在后面跑,速度快慢由我决定。慢了,怕热闹解散;快了,我的肚子不舒服。还有黄叶儿,她跟在最后面,由于看不见路走得很艰难。我吩咐:福娃,你当一回小黄妖的眼睛,要明亮,不许出任何差错!
出外去行讨历时三个月的黄叶儿的爹黄麻瞎回来了。
四、新的死亡者
黄麻瞎怎么回来的?在白土地之外的那段长路上,他是滚是爬我们都无法证明,反正一脚踏到白土地上,他却是被大家抬回来的。黄麻瞎命若游丝,见了白土地上的亲人放声痛哭。我们都知道他想痛痛快快的哭,想排泄压抑心底的委屈,可是他却哭得有气无力,异常艰难。于是,所有人明白,黄麻瞎活不了了。黄麻瞎活不了了,大家便都来探望。
黄叶儿看不见她爹的模样,她爹瞧不见黄叶儿的长相。她爹哭着,黄叶儿苦着,有时也哭着。论起来,黄叶儿比她爹黄麻瞎坚强一点儿。实际上,黄叶儿不哭的时候,黄叶儿心里在流血。娘去了,爹又要死么?十三岁的黄叶儿在白土地上还有很长的一段路程,她想的是假若爹娘全没有了,她这个盲孩子该要忍受多少辛酸和凄苦。她用自己的小手抓着她爹干瘦得胜似柴棍的枯手,摇动着她爹的身子,让她爹“说话,快说话呀,爹!”她爹说了没有?说了。
说的什么话?别人听不见。只有黄叶儿趴在她爹嘴旁,听得头一点一点的,脸上白土地一样放着煞白惨然的光。而且,在听她爹说话的时期内,她至少有三次把脸转过来对着我。她的本意是不是要对着的就是我,或者,因为她看不见,揣摸失误,找错目标了?这当时,谁也无法猜测。但后来,她告诉我她当时确实要找见的就是我。这说明她有超常的判断能力,根本不需要眼睛,只依靠感觉,绝对百分之百准确无误,她找到我要干什么?黄叶儿红了脸,上牙咬着下嘴唇,低头不语。原来,她爹早就想把她许配给龙年太子,只是怕太子不答应,便有意无意地叮嘱黄叶儿,若与太子在一起时,一定要小心翼翼,听从太子的一切安排,
不能违背太子的任何意愿,要让太子喜欢、高兴。但这事儿还没有正式被摊到面前,她爹就深感生命重危,想必是离归西不远了。因而,他在弥留之际,又给黄叶儿交待了很严峻的问题:剩下的事全靠她自己!所以那时,黄叶儿回头看了我好几次,我也基本上从她的脸上没有看到多少愁苦的表情。那是因为,那些天里,包括她为我烤吃叫天子肉的事,都暗暗地奠定了她会侍候我一辈子的可能。总之,黄叶儿就是这么想着。
这一天的傍晚,黄麻瞎微弱地提出了一个请求——他要最后把白土地看一眼。大家都答应了。大家都觉得心里装了一块巨大沉重的石头,这块石头使所有人甚至不能多想点什么。
现在,白土地完整地在黄麻瞎的眼睛里了。他的眼睛看到了什么,我们都想,他能看见什么呀!他大约是和黄叶儿一样用心去感受的,而我们都是真真切切用眼睛去阅览的。白土地还是那样,永远都是那样,平展无遮,一览无余,一地白茫茫的颜色,再什么都没有。
我溜出人群,蹲在一片安静的地带。我低下头,抓起一把白碱土,伸出舌头舔了舔,碱性浓烈,刺激神经,我有些想呕吐。这是我们的土地吗?这是生养我们的土地吗?我用拳头敲击着地面,地面无动于衷,僵硬而生冷。我看见在红太阳的最后照耀下,白土地泛出金黄色的光芒,蒸发出金黄的气体,膨胀着金黄的形状,在空中形成色彩鲜亮的各种光环,绕绕旋旋,飘荡游移。我想到了金黄的苞谷,金黄的糜谷,它们堆在白土地上,散出诱人的香味。
这是春天了,是撒种的季节了。今年春天还会埋下苞谷、糜谷,等待秋天收获吗?我会和别人一样,在白土地上吃永远的苞谷、糜谷吗?我大脑里和耳畔里那个声音又一次传来了——
活活,活活,
活活,活活,
活活……
是谁在呼唤我?是黄麻瞎。“太子,太子……”黄麻瞎在人群中间发出饥饿的绵羊一样的虚弱的呼声,“太子,太子呢?太子在哪儿?”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白土地上扭动着一条蚯蚓。在这干燥的地方,难道喜欢潮湿的蚯蚓会活着?要么,就是在白土地下面还有潮湿的迹象。我用脚踩着蚯蚓长长的尾巴,看着它的前身摆动得痛苦抽搐,并不时回头来探测情况,这时候,我就听到了黄麻瞎的呼声。蚯蚓能否存活,全在黄麻瞎的这一声呼叫。我应了一声。我恋恋不舍地走开,放生了蚯蚓,我其时心里清楚,黄麻瞎是要对我说点什么了。
围着黄麻瞎的人群让开一条道,让我直接靠近黄麻瞎最近的地方。黄麻瞎脸色蜡黄,无一丝血色,两眼紧闭,呈现出对什么都无奈的凄苦表情。我说:“我来了。”黄麻瞎似乎想睁开眼,努力了两次,终于没能睁开,嘴里含混不清的说:“太子,是太子么,你可好呀太子!”我看见大颗的泪珠从他紧闭的眼缝里源源不断地滚涌出来。我想说,怎么啦,你怕死吗?但我没有。我想可能人人都会怕死,就像那一天我独自一人定定站在白土地上,想到我会被白土地吞噬时所具有的骇怕心理一样。黄麻瞎怕死。或者说,黄麻瞎不情愿死。我得到这样的认识。 黄麻瞎伸出疲软无力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嘴里仍然含混不清地说:“太子呀,你可知道,外面的土地是和咱白土地不一样的土地,它们能长出咱白土地上不能长出的庄稼,比人还高的庄稼,手一攥,水汪汪的;外面的人都和你一样,是完好没病的,他们活得快乐呀!他们丰衣足食,四季不愁吃穿。他们又唱又歌,他们牛羊成群,他们住高楼大厦,他们走路不用双脚——太子啊,白土地上有希望呢!我问过,外面的人说,没有改变不了的条件,没有征服不了的环境,没有医治不好的灾病,可是,可是……太子,你知道吗?白土地上就看你的能耐了,就看你有多大的能耐能创多大的绩业了……”
我想着那只蚯蚓这时可能已经钻入干燥的盐碱地面,深入到潮湿的下面去了。它的尾巴是不是还健在呢?我记得我并没有踩断它,只是让它受了点皮肉苦,假若它忍受不了痛苦的折磨,它是否会一命呜呼,走向地狱?干燥的盐碱地下,竟然会有潮湿的可能!天哪!这算不算一大发现?以前是否也有过蚯蚓或是其它虫豕?为什么我没有发现呢?
黄麻瞎断断续续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维,逼进我的耳膜,震得我的耳膜一阵阵生疼。我讨厌听他说的这些话,我认为他这些无聊的话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十三岁将近的我,早就能分辨清喜欢与厌恶的内容了。我现在喜欢的是我愿意做的,而不是去听黄麻瞎唠唠叨叨没完没了的叙述的。我之所以还能装出在意的样子站在黄麻瞎面前,是因为我想看清楚黄叶儿的痛苦模样,另外有一点附加原因是,我觉得我总像欠着黄叶儿点什么,我这么在她父亲面前站一会儿,就等于给黄叶儿偿还了一段什么。
黄麻瞎面对着我和我身后、脚下的广袤的白土地,被几个同样摇摇欲倒的人搀扶着,有气无力地说着他的话。我几次转回头看我背后的那轮即将消隐的红太阳,它的脸盘又圆又大,金黄中夹着鲜红色,把白土地映照得很不单纯,有着一种神奇壮美的诱惑。“白土地上白茫茫,天上挂着个红太阳,白土地呀你是谁?表姐的奶子表妹的腿……”我觉得这个时候,正是适合我们创作这首地域性特点很强的歌子吼响的时候。而至于黄麻瞎到底给我说了些什么话,我确实因为不愿意听他哭诉一样的腔调叙述也就心里并没在乎,但大意我还是捎带着记住了。我还不至于长着完全没用的脑子。他讲的话里也包含着如下凄切悲苦的故事——
黄麻瞎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摸摸索索爬出了白土地,他穿越沼泽,翻过雪域,趟过水地,漫过草原,历经艰险,避过陷阱,逃离虎口,跋涉千山万水,克服道道难关。他遇见了山川沟峁,河谷塘坝,奔驰骏马,烟雾人家。他在一棵棵巨壮的参天大树下激动的痛哭流涕,他一把把抓住带刺的野生花草感动的像又见了亲娘。他爬在流水潺潺的河边,像牛一样痛饮,他捡来别人丢弃在地里的粗壮的玉米棒子,像驴那样嚼食。他闻着炊烟里飘曳出的饭香一次次晕到在看门狗的汪汪叫声里……
为什么?
黄麻瞎说:“我们得的什么病我们难道不清楚吗?我们为什么会这么苦我们难道不明白吗?我们又怎能再把病菌带给好人哩!谁不希望自己身体健康,没病没灾呀,如果我们再要把这病传染出去,那天下所有的人还不都瘫软了,天下还不就成病窝子了……”黄麻瞎把脸转向我说,脸上是生动的激情,与他即将会死去的应有的难过表情形成两样。
黄麻瞎在一次次的晕倒中又一次次奇迹般地活了过来。其实,由于他得的白土地上流行的致人残疾的病,好人家的狗也都根本不会来张口动他,只远远地霸守着门,堵死黄麻瞎和黄麻瞎的传染病,不让再前进一步,生怕传播给主人。
黄麻瞎用乞怜的语调对狗说,好兄弟哩,我只是饿,我才不会把病带给你们,我又不是不清白自己低下的身份,我不会跨进你们大门的,你就可怜可怜我,让我活着,回去了好给白土地上的人讲清楚。哦,你也不要小看我们白土地,我们也有疾病不能奈何身体的好人哩,我们的龙年太子,那是我们的希望,是改变我们白土地命运的希望。我们的龙年太子本事可大着哩,就比如像茅坑里的蛆,能爬山,还能游泳哩!好兄弟,你只需告诉主人,给我点吃的就行。真的,我只要一点吃的就行。
看门狗很厉害的汪汪几声,从大门里唤出来了主人。黄麻瞎看不见,但黄麻瞎能感觉到,远远的似乎有许多人在发出大惊失色的惊叫之后,恐怖的信息便也从那些人所居的位置迅速地传递过来。黄麻瞎说,好人们呀,你们不要想害我,我只要点吃的,我还要回到我的白土地上,死前还要见我们的龙年太子一面,我就是死,也不会在这里死,我要死回我的白土地。再说,你们就是打死我,也打死不了这病,我只有离开你们,你们才会不受传染获得安全呀!
黄麻瞎说,他当时想哭,但他当时更想把事情的利害关系讲清楚。他讲清楚了,他没有死,他也得到了被施舍的饭菜。他吃了人世间最好的食物之后,悄悄离开往回折返。
黄麻瞎说罢,从怀里掏出一个外表涂得又黑又脏的土豆样大的东西,对我说,太子,这是馒头,是用小麦面做的馒头,好吃,咱白土地上没有,我跟人家要的,我专门给你带回来的。他说着叫人把馒头掰开,我们都看见,馒头的里面白得比雪还白,散发出的香味比我吃掉的叫天子肉还香。我饥肠咕咕,口咽馋涎,喉咙打着一个又一个结。我听到大家都异口同声的赞叹不已并且发出和我一样的喉咙打结声,我心里矛盾极了,但当我听到大家都在说着一句“快给太子”的话时,便伸手夺来,大嘴吞食。我边吃边看到黄麻瞎的脸上犹如化学反应一样,生出了新鲜的欣慰和兴奋的红光。
黄叶儿呢?她低着头。我的那一大群簇拥者呢?他们都躲藏在他们大人的身后。更大的一群大人呢?他们都回头望着正在垂落、即将完全消逝的遥远的白土地边沿的那轮红太阳。天空已快要黯淡无色,夜幕马上来临。
在我吞下黄麻瞎从好人们那里给我乞讨来的白馒头的时间,黄麻瞎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腔内爆发出爆炸开裂一般的巨大声响,嘴里控制不住喷涌出一股一股颜色黑红的鲜血,浑身拘挛。好几个也是手脚不便的人都有点扶他不住。黄麻瞎虚弱地说:“我要走了,太子,我真的要去了,白土地……黄叶儿……你你,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