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还未完全大亮时,何顺仔一口气跑出了古店庄。他平日里是从未在这么早离开过热炕头的,因而也没有看到过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古店庄在这个时候是怎么一个样子。
现在是终于跑出古店庄了,不,还有一只脚踩在古店庄的地面上——他便先对着那只落在后面的脚“呸呸”了两口,这才回过头去看——冥黑朦胧的古店庄罩在一团白色的气体中,浓浓沉沉着蜷伏不动。他心里便有些兴奋了,脸上渐渐露出了愉快的笑,进而,是哈哈大笑,并骂叨着:“去你个鸡巴子了的古店庄,我是早见不惯了你,只是忍着没离开罢了,你以为是舍不得你?你当我是挂牵你的不成!打你的鸡巴子蛋吧,你有什么好?连你的奶头也是鸡巴子味,还好意思哄我留我叩头敬我,呸呸!我会回来吗?想的美吧,我会回来,我才永远不回来呢!叫你想,叫你想死!想得头烂脚烂心底烂死!死你去吧!你去死吧!反正我是不愿再看见你的鸡巴样子的……”
且不管古店庄人一觉醒来,发觉众百人中少了一个何顺仔,便兴师动众千方百计大海捞针想着法子如何如何寻找他,单说何顺仔这一走,首先是精神上战胜了鸡巴子蛋样的古店庄。而后是眼界开阔了许多,觉得外面的天地就是和古店庄大不一样。但究竟是怎的个大不一样,何顺仔说不准,也找不出个能代表这大不一样的物件来,只感到那天远了,地大了,风暖了,路长了。因此一路上他自然是蹦蹦跳跳,吆喝着古店庄里特别流行的《傻子王二上京城》,决计是要学一会王二的。
京城在哪里,何顺仔不知道,倒是在数天之前就打听好了就近的县城方向。东南。于是,何顺仔便只向着一个目标前进:东南。且边走边给自己下定莫大的决心——不撞南墙不回头!即便撞上了,头破血流不足怕,只要有只铁饭碗端。 这铁饭碗在何顺仔想来,是和古店庄的黑面馒头夹咸菜或者土豆疙瘩煎搅团绝不一样。最起码,黄灿灿的鸡蛋煎饼是有几大张的,红汁麻辣味的牛肉片子是盛满大碗的,冒着油花花的汤里一定飘着绿菜叶子。什么菜叶呢?葱花便不吃,韭菜便拿去另换。听了几次的那个“白龙过江”呢?若是真的白开水里扔了根葱根节断不喝它,免得遭人笑话,若是牛肉块里拌土豆,也定不吃,土豆的味道他想起来就发呕。总之,鸡鸭鱼肉山珍海味才能吃,还得二两烧酒,不喝酒显不出威风和派头,但也不能多喝,多了醉了,醉了肯定是糊涂了,糊涂了钱若被饭店多收了才冤枉。还有,吃饭时若是没有女人参加就尽量让别人出钱,好歹也得留着些拿回古店庄让鸡巴子样的古店庄人眼热几天,要是积攒的更多,干脆再领个穿裙子露半腿的女人回古店庄,让古店庄人看一看何顺仔是咋样活人的,让他们服服贴贴地对何顺仔刮目相看。女人么,定不要麻子脸的,头发也不要太短的,腰子也不要粗扁的,又不是干农活图结实,也罢,反正得拣个好看的才算数。再想想,回到古店庄也不能呆的时间长,溜达一圈就走,仍回城里,要不,那几个光棍会使坏的,万一吓着了城里女人,自己就不是个合格的男人了。不行!不住!干脆一夜也不呆,早上回去傍黑就走,那样才保定安全哩,绝不会发生意外了,不,应该叫意料之中的事。再要不……唉,还是自己独个儿回一趟算了,城里女人脚嫩,能走得了那许多崎岖山路么?假若,脚上磨了泡出了血就不漂亮了嘛!而且,走路会一颠一拐的,别人还以为是个瘸子,不!咋能是个瘸子呢?何顺仔会看上一个垃圾瘸子吗?笑话!再要是女人走路走不动了,生了气,骂骂咧咧几句又该咋收拾摊子呢,是打呢还是不打呢?打吧,一巴掌落下去,一脚踢出去,唉呀,那细皮嫩肉黄蜂腰喜鹊腿能招架得了?还不哭爹喊娘恓恓惶惶求饶了,那眼泪淌的……让吧,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一定是以后宠成习惯了,得寸进尺了,叫人说闲话了,传了谣说何顺仔听女人的摆布,让女人骑上头了,当驴当马当了猴,那咋行?何顺仔也是响当当的古店庄的一条汉子么,会让女人揽了大权吗?呸呸!那还不成神话故事了。
想着走着,走着想着。脚有些疼痛了,便看定脚上浮起了表皮的布鞋,一走那层表皮就一扇一扇,脚面上倒是没觉出风来,惟觉十分的不雅观。便骂:鸡巴子了的,穿这号鞋的该是女人!我何顺仔是倒尽祖宗霉了,没得吃便也罢了,如今又多了没得穿。好说,等进了城,铁饭碗端在手里了,一边吃一边就去买双好鞋子,当然得是真皮子的,假冒产品便宜也不要,白送也不要……不过,要真有送的,倒也可以考虑,城里若穿不出派来,拿回古店庄总还可以风光。逮住真皮好货,鸡巴子了的,就多弄它狗日的几双!啊哈……得给女人也要早早买它几双,女人的脚么,即便不裹了,也仍显小,三二、三八足可以的,但到底该是哪个号?就是不知会有哪个脚号的女人会被我何顺仔看上眼,乖乖地跟了我来呢。一般的女人嘛,休想在我手里讨只鞋子穿!休想!穿破鞋去吧!罢了,干脆从小到大各买一双罢,就算太小了穿不得,干儿子总可以穿吧,还有干女子哩。何顺仔又走又想,脚更疼了,瞅天空中飞过了一只乌鸦,猛然醒悟似的拍了一巴掌脑瓜,大骂自己:蠢货蠢货,咋能把个重要的事给忘了!如此丢三拉四,忘这忘那,咋能成了大事!最最主要的该是要买一辆自行车的!鸡巴子了的,看古店庄那些有自行车的人多神气,不就是有一辆破自行车吗,骑着飞也似的就跑到人前面去了,愣追还追不上,鸡巴子了的,那些穷王八!一定要买!自行车非买不可!哪怕……他看了看脚上的鞋子,随着他的走动,不停地在一扇又一扇,仿佛是狠下了心,皱了眉头,咬了牙,非常有力的说:“都买!”可是很快,他又有了别的想头,那便是自行车固然可买,但那也最多和古店庄人比个平手,显不出谁更阔绰来。那么,定有比自行车更飞快的东西了……倒真让他想出来了,摩托车嘛!他自个跳起来了,可跳得高就摔得重,脚脖子一下子扭了几十度,便半屈了身子,仔细地察看,见很快就变得又胖又红。于是想,鸡巴子了的,要是这会子骑上摩托车早进了城了,哪儿会有这档子不吉利的事。正懊恼间,天空黑云聚了起来,先刮来一阵风,冷森森的,好像有雨。何顺仔就紧紧裹了裹衣服,还想:衣服也是要买的,越新越好,不用洗它,脏了换件新的就成,脏了的么,要么扔掉,要么带回来扔给古店庄那些个穷鬼,说:可怜啊可怜,我何顺子是观世音了,男观世音。倘要买衣服,被穿旧了再卖的那种肯定不要,又不是没见过新衣服,又不是图实惠瞎凑合,现在已是和先前不一样了的,就是,大不一样了嘛!何顺仔就又大笑起来。再看天,果真要下雨了。大脑里又迅速一个转,想:买摩托车还不如买汽车哩,刮风下雨都不怕,有风有雨还不照样耀武的走!好,不进城不说,既然我何顺仔进了城,不买辆汽车开到古店庄转一遭,我何顺仔就是鸡巴子蛋一个!……鸡巴子蛋吧,天下这么大,我何顺仔回他古店庄干嘛呀!
何顺仔一路这样想着,不觉间就进了城。
二
妈呀……
进了城的何顺仔一时间傻了眼,看惯了古店庄的单调就受不了城里的繁华了。眼前五花八门的景象使何顺仔目瞪口呆。他忽然觉着茫然无有了目的,不知该向哪里去。首先当然是新鲜,城里原来是这么个样子,地竟这么大,人竟这么多,楼竟这么高!第二就是眼花缭乱了,看啥都稀奇古怪,看啥都那么惹人喜欢。尤其就是城里的女人了,街道上遍地都是,哪个都比古店庄的女人长得好看。何顺仔瞅瞅这个看看那个,心里一阵骚动,感到任何一个也都合乎心意,可就是——再瞅瞅自己,心里顿时免不了一阵寒惨凄凉。何顺仔便给自己暗暗下定决心,此生若在城里,就非得在城里相个亲不可!然后,又看到那些来往穿梭的车子,且几乎每个大大小小的车上都有女人压阵,心里就又不自然起来,鸡巴子了的,非弄一辆车不行!也要架上个城里女人去兜风,当然,要拣最年轻最好看的了。那么,第一件事做啥来着?何顺仔在街上转了转,看到别人似乎都很忙的样子,仿佛像有干不完的事儿,便气愤:鸡巴子了的,自己咋就不早来城里呢?现在咋能无事可干呢?
亏得他还识得几个字,也恰就转悠到了广告牌下,猛抬头,发觉广告牌上那个赤裸着上身的女人嘴唇红得刺眼,黑眼睛亮得令心狂跳,好像还一眨一眨的,正好又是正瞅着他的,便不由自主地一阵阵头昏脑胀起来。这时刻的何顺仔真比偷吃了蜜糖还心甜,无比的激动促使他就想伸手去抚摸了……何顺仔猛的感觉有一把利剑刺了过来,惊的心里发凉,他斜眼看去,一个比广告牌上的假女人还好看的真女人笑盈盈地用红色的嘴给他指了指广告牌上的某一角。何顺仔的目光只好恋恋不舍地从真女人身上移开,再放到广告牌上的那一角,认明白真女人指的那一角其实是广告牌上的假女人用一只手指着的方向。手指处冒出一行字,细细辨认了,却是——“要满意,到乐迷!乐迷帮您解决一切难题!”
何顺仔的心不由得咚咚直跳,这是真的吗?城里原来还有这么个好地方。乖乖,鬼才不到城里来呢!何顺仔又望了望广告牌上的假女人,见她一直一动不动地指着那个方向,暗暗道:鸡巴子了的,我知道你在那边,我去!我一定去!
那个真女人这时说话了:“喂,老乡,你找工作吧?”声音甜甜的,脆脆的,笑的好像一朵花儿。
何顺仔点点头,忙说:“要铁……”
真女人说:“你可算是找对地方了。”
何顺仔说:“要铁……”
真女人说:“来嘛来嘛,我带你去找就是。”说毕,转身就走,那腰肢一扭一扭的,把何顺仔的心也勾引得一荡一荡的。何顺仔心跳不已,才跟着走了两步,猛地刹住脚说:“你骗我!”
真女人回过头来,先向周围的人看了看,才压低声音嗲嗲地说:“老乡哟,你看我像骗子么?走吧,到了我们单位你再提意见嘛!”
何顺仔完全是受不了她那两只眼睛里的内容,便说:“误会了,误会了。你莫见怪嘛,我是对骗子恨之入骨的,谁要骗了我,我会骂他鸡巴子的。”然后他紧走两步,跟近了真女人,到了能闻到真女人身上发着什么味的地步。
真女人毫不在意的样子,笑笑说:“老乡,你可真逗。”
何顺仔跟着真女人七拐八转弯,离开街道绕过楼群,在一条很深的散发着垃圾味的巷子里又走了很长的路,才在一间房子前停住。何顺仔左右看了看,房子门上挂着的大红牌算是最显眼,上面写着“迷你公司”。何顺仔心里生悲:难道这是铁饭碗?我在这地方挣钱吗?这也太偏了点吧,看不到了街上的那些女人们……真女人呢?她和我在一起吗?要在,那才好了……
“进去嘛!”真女人不笑了,对着何顺仔的胡思乱想表现很冷漠。
何顺仔就一头扎了进去。
房子里有花花绿绿的布置,但太小,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和三个男人把房子塞得满满的。三个男人横眉竖眼,油头粉面,衣冠楚楚。
“我……她……”何顺仔回头才发觉真女人原来没有跟进来,而且,广告牌上的那个假女人也不见踪影,心里的悲便又添了几分,成为伤悲。
“从哪来的?”一个男人坐在桌子前,问他。
“古……古店庄。”何顺仔回答了一句,心里开始害怕了。鸡巴子了的,莫不进了贼店!他在心里又给自己壮胆说:不能怕,不能怕,怕就预示着要栽跟头。
问话的男人看着他变化复杂的脸,笑了笑说:“你怕啥?我们又不是公安局的,又不是黑社会的,我们是为人民群众服务的,是在帮助大家找工作。你该感谢还来不及呢,怕的干啥?说,你要找个咋样的工作?”
“就是……就是铁饭碗,是,是这个!”何顺仔见他笑,心里的害怕便相应减了几分。
那男人内心里嘲笑了一下,脸上依然很和平,说:“有!不过,你会干些啥呢?”
“会放羊。”何顺仔回答的很干脆。
三个男人同时都笑了一声。何顺仔便也跟着傻笑了一声。见三个男人不笑了,他便也不笑了。
“还会干啥?除了放羊别的呢?”另一个男人插上来问了一句。
“犁地!种小麦……种玉米……种洋芋……”何顺仔一边想,一边掐着指头算,一边就说了出来。其实,他也并没有这么多的本事,他倒想:我骗你,你也不知道啊。
“好啦好啦。”桌子前的男人不耐烦地止住他,“这都是农村活,喂,你会干点除了农村这些以外的工作吗?有啥经验没?”
何顺仔想了想,摇摇头说:“不会。没有。”
那三个男人便都表现出了一种失望的神情,又好像很为难的样子。看了看他,一个又启发性地问,“比方说,你有啥特长什么的……或是手艺?”
何顺仔就很为自己的许多不会而暗自懊恼和伤感,感到不好意思,有些对不住他们的盛情,多了一些过意不去的脸红。便又想,想了阵子回答:“还是放羊,多馋的羊我都制得住它……”
那三个男人同时向他摆了摆手,表示让他不用再说下去了。静默了一会子工夫,何顺仔渐渐觉出脑门上有汗珠了,才要张口问铁饭碗到底在哪里时,一直未发言的那个胖男人走了过来,拍拍他的肩,用商量的口气:“何……什么来着?不用担心,会有工作的。会有的,真的。现在,请你交上二十块钱,报个名,明天,不,后天,就是后天,再来一趟,到时我领你去工作吧。”
“啥?”何顺仔后退了两步,敏感地用手压住装钱口袋,“啥没见啥,你就要我二十块!”
“看你这人,没听懂不是?要你交二十块钱又不是白拿了你的,后天不就有铁饭碗了嘛,这二十块儿实质上就是买了个铁饭碗么,你不干?”另一个说:“是真的,后天么,又不远。”
“后天?”何顺仔尽管惊喜,但又不无感到遥远地叹道,“那今儿……我还没吃得一口饭呢,再说,二十块哩么,哪有那么多?没那么多的……没那么多……”
“你有多少?”胖男人脸色变得不怎么和蔼了。“一个铁饭碗哩!不是小事!才二十块你就心疼了!要这样,我们也无能为力,照管不了你了。”
“别别!”何顺仔摸摸口袋,手又伸进装着不知是些什么杂七乱八的东西的口袋里,揣揣摸摸了半天,拽出一张揉皱了的五块面额的钱来。“就……就这些了。”何顺仔显得很可怜也很尴尬,胀红着脸。倒想:总会有一天,会伸手从口袋里抓出一大把来,那时,定是“啪”的摔在桌子上的。那个响亮呀!
胖男人显出难为情的样子,看了看另外两个人,说:“这样吧,看你也是老实人,就先交五块吧,这是帮你找工作……不,找铁饭碗的联系费用,非交不可。记住,你倒欠我们十五块,先打个欠条儿,后天来时一并带上,等钱交齐后我再领你去端你的铁饭碗。否则的话,你自个去联系吧,可我想,你还是没地方联系的对不对?”
何顺仔含糊地点了点头,最后又用手心疼地摸了摸那五块钱,放在桌子沿上,好像又生怕它会掉下来,又向桌子中央推了推。然后,按照胖男人逐字逐句的教,歪歪斜斜写下了“今欠迷你公司公款十五块整”等字样,问:“没我的事了吧?”胖男人冷冷说:“没了,去吧。”
何顺仔便向三个男人笑了笑,算是感谢了。转过身刚要走,一个说:“等一等,你还没盖章呢!”何顺仔摇摇头说:“章子么,我没有的,公家人才有的,通!就算了数了……”“按个手印!”对方对他的话并不感什么兴趣。欠条摆在了面前,印泥盒放在了欠条旁,用手指给他——“在你名字这地方按个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