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坑是早已挖好了的。装着兰叶的棺材用麻绳吊着慢慢地朝坑里放,棺材刚下了一半儿,有人“妈呀”的一声大叫,接着,又“啪”的一声响,有个什么东西摔在棺盖上。有人忙提近了油灯来看,就见一条黑蛇在棺材上翻滚着,尾巴把棺材盖敲打得噼哩叭啦响。
阴阳先生这回沉闷地吼:“不要乱!继续下葬!”
有人指挥总比没人指挥强。大家心里虽然惴惴不安,但只在心里犯恐怖。棺材和棺材盖上的蛇一同被下降到了坑底。棺材头对的是为放棺材挖的深洞。棺材和棺材盖上的蛇又被推进了那个深黑的洞里。
就在人心惶惶都注意着棺材的时候,我看见熊改怀里揣上了他的那把杀猪刀,先向嘴里灌了半瓶烈酒,又提着两瓶酒和阴阳先生嘀咕毕“通”地跳下墓坑钻进了放棺材的窑洞。
阴阳先生开始念经了,依然是那副公鸭嗓子,嘴里哼着“某年某月某日某省某县某乡某村某人因某事到阴间来报到,望大鬼小鬼人鬼马鬼牛鬼驴鬼猪鬼鸡鬼通行方便……”等等。
叮铃铃叮铃铃……阴阳先生手里的铜铃摇个不停。和风的声音加杂在一起,诡秘而阴森。
其他人便都蹴在一块儿,谁也不敢说话,任听风发着鬼怪的叫声霍霍嘶嘶的撕扯着、摇撼着。不断有土粒儿被风吹过来,刷!扬了人们一脸一头,顺着衣领灌进去,冰凉冰凉。
熊改钻进墓洞里许久不见出来。
叮铃铃叮铃铃……阴阳先生的铜铃像是和风做着有声的对抗,更体现出了一种浓浓的鬼魅之气。
熊改终于爬上来了,两只手上发出一股浓烈的酒气——大概用酒洗了的。丢一句说:“那蛇找不到了。”
“你……”阴阳先生口气有些恼怒。许是大变了脸色,但夜里,没有人能看清。
有人向墓坑里扔了一锹土。
“慢!”阴阳先生有些做作地说,“我还有件东西忘了丢在墓坑里,熊改,你去取!”
熊改应一声,又通的跳下坑。很快,熊改从坑里递上来一个大纸包。又有人伸手要接,“慢!”阴阳先生惊喊,阴阳先生自己跑去接住,又扔在地上,等熊改再爬上来,才松了一口气说:“熊改,拿去埋了吧。”
“下土!”阴阳先生喊。
于是,各种能铲土的工具全都派上用场了,土堆迅速被从坑上面移到坑里。好多人似乎都等着做这件事,用尽力气恨恨地铲,狠狠地埋。
风悄没声息的小了。
回到家,我生出一身冷汗。娘关切地来探听埋兰叶的全部细节。我如实说了。 “那纸包里……”
“是兰叶肚子里的孩子。”
娘竟然脸上很平静了,独自唠叨说:“可保一方平安了……”
我和荃兴两个人走进胡老大的窑里,胡老大正盘膝打坐,紧闭双目。我准备要叫醒这个打瞌睡的怪老头儿,荃兴忙拦住我说:“千万别,老人家正用功呢!” 我们两个就只有静静地坐着等。
我也快要闭着眼睛睡着了时,胡老大才伸了个懒腰,“啥子事?”他有口没牙说话露风儿,像空心的枯树被风吹响那样。
“我想知道古店女………”我才吐了几个字,荃兴就拿肘子通了我一下,却从怀里掏出半瓶白酒来,“我们是特来看望您老人家的。”荃兴说。
胡老大的脸上就放出了异样的光彩来,“好娃好娃娃,我这半死老头子还有人记着,而且是是是……干孙子!哈哈,也算是活得像个人了。”
荃兴附合着笑,“您老说的哪里话?我们不记着您,谁来看您?”
“好,好,就是。比刘家那些娃子强多了……刘家么,完完了蛋……”说到刘家胡老大有些口吃了。
“古店女……”我又想开门见山,单刀直入直奔话题,荃兴却又通我一下,拿眼示意:还不到时候。
荃兴取来粗瓷大碗,满满儿地倒上酒,先敬放在胡老大的面前。惊喜得胡老大没了平日的威严,乱了阵脚,卷起他的破袍子,露出一双又黑又脏生满厚痂的脚,双手捧起那只酒碗一仰脖咕咚咚灌下。喝剩的一点酒胡老大“嗵”的放在桌子上,用枯手抹了嘴边湿漉漉的酒液,两只深陷的眼里射出了血红的光彩。
“说吧,荃兴。你娃儿无事才不登三宝殿,提酒给我?哼!我修的哪门子福啊?” 荃兴也灌了美美一口酒,脸就通红。朗声笑了,“胡老大人,干脆!真话就不假说了,也就是古店女老板的风流韵事,古店女老板男人绿帽压顶的恓惶,咱一不是公家调查二不审案,三不写报道不采访不上报,咱就是闷得无聊,闲得发慌,想请您老人家重新鼓作起来饱壮精神,为我们俩再说上一段儿,借以打发这单调的时光。”
胡老大把长袍罩腿,双手分放在两面膝盖上,唱一声“我当是何事惊我心跳,却原来重温古时旧梦;这厢儿掐指算来算去,冤魂儿转了世二十年有余……”用手“啪”的在空中拍响,“叫荃兴——开始了!”又转过头,低声说,“只是还如以前,你得当个配角了。”
荃兴要我坐正,唾了一口痰,道:“胡老大吩咐的是,在下配角自然当得,只叫我这兄弟洗耳恭听便是。”
我开始怀疑这两个人是疯子了,我知道,在古店庄这个小地方,这两位是最有文化造诣的了,满把手里,也就两人指头站着。苦闷的凄荒的环境里磨炼了他们独特的个性,最主要的是和别人的不接近,而他们两个一旦相聚,就疯子一样的疯起来了。可是,我却从来也没有发现过胡老大竟有说书匠的才能,他两个在那里一唱一合说开了。
荃兴道:“三十年前,古店庄有个古店,先生可知曾是何方名人贤士经管?” 胡老大答:“你问那古店是何方人经营么?这个不难,是那古店庄一名少妇经管。少妇身居贫寒,不忍负重,逐以年轻貌美之优势开创古店,仅凭一人,把个古店经营得有声有色,名震八方,十里有闻。”
荃兴道:“此少妇何名?下嫁何人?既开得此店,夫家何从?”
胡老大答:“此少妇名唤蒋尤儿,下嫁古店庄刘氏保河。此保河,憨厚老实,话语不多,出言不利,做得一手好饭菜,当是此店的烹调大师也。”
荃兴道:“既是他夫妇开店,当以夫家为大,何故由她蒋尤儿做了老板?”
胡老大答:“客官你不知,此古店能名震八方,声传四野,靠的不是他刘保河的烹调技艺,任他油炸火炒,空中飞的,水中游的,地上跑的,也难以拉拢过往行人。所谓技高不诱人也!而是那蒋尤儿年轻貌美之长相,风骚弄情之个性,使得过往行人无不回头瞧得两眼,因这一瞧,多是拜倒在她的美貌之下,竞相讨得她一个媚眼,多吃的肚中撑胀,多喝的胃内鼓胀,才肯罢休。也就多白白给送进了兜中钱财,无钱押物,复取复得,使得蒋尤儿跃居她夫之上,做了古店女老板,有了此大号,如此便更使得古店生意日趋红火,蒸蒸日上,蒋尤儿更为天下人知晓,一时间倒也成了方圆百里知名人物。”
荃兴道:“啊哈,这还了得?那么这蒋尤儿岂不成了卖笑的风尘女子?”
胡老大答:“客官你更不知,这蒋尤儿岂止是卖笑,也卖身。”
荃兴道:“啊?那更还了得!她的夫家厨房抓刀,岂不断了她的吃食筒子?”
胡老大答:“自古以来,这等事亦不稀罕,客官难道没听说过武大郎与潘金莲的故事?”
荃兴道:“听是听了,毕竟已古,可这蒋尤儿如此胆大妄为,早已没了为人之妇的伦理道德,她夫岂能饶得了她?”
胡老大答:“这等事既成如此局面,想必客官也猜得中,我才提得武大郎与潘金莲的故事中,大郎一度容让,终又如何?那刘保河虽长的五大三粗,可他天生头脑简单,老实透顶。实际上他听从妇人蒋尤儿的诸般吩咐,从不争辩,所谓尊之如母也。”
荃兴道:“哦……这么说,那刘保河夜里也该独卧冷床了?”
胡老大答:“正是。蒋尤儿身坐古店门前打扮得花枝招展,媚笑万方。不施浓粉也有赛雪皮肤不喷香水也滋味悠长,早诱得一干行人顾眄多时,当有那熊心豹子胆者,走近来,道一声‘妇人请了!’喜得个蒋尤儿连连唱诺,回敬道‘先生请了!’一问一答后,先生道‘妇人可否行个方便?’蒋尤儿回道,‘老虎下山猴称王,老虎上山猴子躲树上,先生既是老虎,猴子焉能值得一提。’这边停当,蒋尤儿进得店内,对她夫家道‘今晚炒个野鸡巴,香甜肉脆,色鲜味美多油水,食也不食?’她的夫家刘保河即明知了事委,道‘食也归你,不食也归你,何必多此一问,恕夫子无能无力,成全于你……’蒋尤儿怒道,‘狗肉不上台板,上了台板胡跳弹……’可怜那刘保河战战兮兮另行而去也。”
荃兴道:“既如此,令人为那刘保河同情了,蒋尤儿卖身几年,凌驾她夫之上又有几年?”
胡老大答:“为刘保河产生同情,凡人皆会。你问那蒋尤儿卖身几年,倒也不多,六年有余,时值政变,一群小人物砸了她的古店。你问那蒋尤儿凌驾她夫之上又有几年,却是多年如此,保河直至呜乎,亦未翻身!”
荃兴道:“先生既然知得如此详细,想必先生也曾近得那蒋尤儿的风流身子?” 胡老大答:“啐!哪里哪里,本先生虽贪图酒肉,却不近女色,是谓早已看破红尘。况且本先生生来贫穷,无有此类消遣享受之福也。”
荃兴道:“只是缺钱,并不表明先生无此雅兴哦?”
胡老大答:“啐!无钱是无钱,只消站立一旁看个一时半辰也就是了,而这,她蒋尤儿是分文不收的。”
荃兴道:“啊哈,试想先生长衫肃然,呆立不动,旁有美妇相伴,倒也……哈哈,先生不入红尘,岂能走出红尘?有情有意,先生倒也……哈哈哈……”
胡老大答:“啐!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那蒋尤儿本来就是集天下美女之大成于一身,沾也得沾,不沾也得……”
荃兴道:“先生……哈哈哈……”
胡老大答:“蒋氏啊……哈哈哈……”
四
刘若银无事找事常来我们家,来了就赖着不走了,一大早来跟在我的屁股后面,嘻嘻哈哈地给我讲故事,一直讲到日头儿落了,还不肯回去。
爹和娘的脸上就很不好看。舅舅好一段时间也没有来我们家了,爹和娘就总念叨芙子,说也不知咋样了,麦子眼看要割倒了,这头老牛到底卖不卖?
那天早上,爹磨好了两把镰刀,一把夹在他的胳膊窝里,一把递给我说:“早割的好,今年麦子长势好,不要等黄熟透了,割不及,又糟蹋了;咱再也糟蹋不起了,还等着给你娶媳妇呢。”
刚又走进我家院门的若银接上爹的话茬说:“那样不行的,麦子熟不透会缺少了面性的”。
爹冷冷地看了若银一眼,没说什么。
若银笑了笑,无所谓什么,却又走到爹面前,伸手抽去爹胳膊窝里夹着的镰刀,说:“你老人家既然要割,还是让我和顺仔去割吧,您歇着多舒坦。”
“你……”爹气得说不出话来。
若银又咯咯一笑,“咋,我可是要为你们家去干农活哩!你别绷着个老脸不高兴。”
娘从旁说:“若银,还是回去吧,你们家的麦子也黄了,你娘该着急了。”
若银先愣了一下,又露了笑脸,“大娘,别提我娘,她是她,我是我,我们互不干涉的。再说,女大不由娘,她管不了我的事。”
娘又说:“若银,这咋行?咱古店庄没过这类事。”
若银的脸上已经大大的不快,走过来一手挽住我的胳膊,直问:“顺仔,你总不会赶我走吧?”拉起我就走。
爹“唉”地一声在我们背后发着叹。娘眼睛里是无奈的神色。
若银的手一直在我身上这儿摸摸那儿搔搔。
“干啥么?”我问,我对这个女子已经没有发怒的勇气了,但我必须阴着脸。
“哟!还装得大乎乎的,像你爹娘那样对我吗?我可是低三下四到你们家来诚心帮你的,我就看你跟古店庄的其他人不一样,要是哪……我才不来呢!哦,你咋没有痒痒呢?”
她又笑又搔我的胳膊窝儿。
我真的被逗痒了,绷紧的神经一被放松,止不住笑了出来。
我说:“你哪里还像没出嫁的姑娘?”
若银说:“没出嫁的姑娘是个啥样?”
我说:“至少不像你这样。”
若银眨巴着眼睛笑了笑,自个儿默默地想着。走了几步,忽然又满含哀怨的说:“我三哥卯银要娶媳妇了,是芙子……”
在那一刻间,我并没有因为自己知道卯银娶的是芙子而伤感,我却陡然产生了要报复刘家狼们的坚定想法。我轻蔑地转头看了看身旁的刘若银,她只穿件薄衫儿,两个高耸的奶子把薄衫儿撑得高高的,薄衫儿显得窄小了,这样,细细的腰肢也就很充足地暴露了出来。
“哼!”我阴笑道,“祝福他们。”
“他……他是个没人性的人,有点人性的人都不会这样做。”若银说。
我突然又打了一个激灵,这个刘若银让我踌躇着,不管她是不是和她的狼哥哥们一样,但她总是狼们的妹妹,她总是刘家的种系。我必须报仇,先从刘若银开始,不这样做,我还是什么古店庄的人?下手吧!我心里对自己说,古店庄的人天生就是这号魂灵!
若银幽怨的眼睛抬起来看了我变化多端的脸色,声音这次低暗了:“顺仔哥,我知道你恨我三哥,我……我……”
我冷笑了一声,“球!谁怕谁?”我的说话语气连我自己也不相信了,我向来没用这样的口气说过这样的话;并挣脱了刘若银手的束缚。
刘若银也显然吃了一惊,怅怅地似僵了一样,喃喃地又说:“顺仔哥,你不会跟他们一般见识的对不对?”
“我要让他们去死!”我歇斯底里发出一声狂喊。
若银呆呆地站定,又说:“顺仔哥,天底下还有好人哩!”她又赶上来一步,抓住我的衣袖,乞求说:“顺仔哥,你要冷静,你要做你自己的人,不要像他们!” 刘若银软弱的乞求让我的心头更加燃起了烈火,爆出了古店庄的野蛮!我在那一刻也像个恶狼一样抓住她的胳膊,“你……你个小狐狸精!想还他们狼的账?” 若银的眼泪即刻滚淌了下来,疼痛使她咬紧牙关,无声地闭上眼睛点了点头。我“嗤”的撕裂了她的衫衣,那两个洁白光滑柔软饱满的奶子便突地呈现在我眼前了,一时间我倒呆呆的不知所措。而就在我这一呆的时刻,若银又像那日芙子一样“啪”的朝我甩过一个耳光来,眼泪成行的若银说:“何顺仔,你记住:我要你光明正大地来娶我!”
我的眼前是金黄金黄的星星点点在飘动,浮游若水,忽近忽远,忽左忽右,那些星星渐渐都化成了一个金黄的宽广的平面,无限延伸向远处。有一股清新的香气扑鼻而来的时候,那些星星点点彻底没有了,那个平面却实实地存在着;满地的金黄麦子在浪打浪地摇曳着,像一片平实的温柔的席子。
我听到很远的地方传来了刘若银忧伤的哭声,像一首苦苦的歌。
刘卯银娶芙子的那一天,我的爹娘一整天关了门躲在窑里不出来。我怕他们因受不了这个刺激而出事,跑去敲门打窗叫他们出来,说外边天气好的很,但是不起任何作用。我也并不知道他们实际在哀叹过后商量着一件什么样的事。
我盲无目的地走进了熊田老汉的窑里。我以为熊家出了事死了熊过媳妇熊家会笼罩在一片阴雾朦胧的气氛里,因为兰叶毕竟不是该死的人,倘若是熊田老汉进入了黄土,也就没有年龄上的这一层哀伤了。
可是,当我进入熊家院子里时,我听到了窑里传出来的琅琅笑声。我进到他们窑里,熊田老汉和老伴儿满脸的红光,没有丝毫痛苦的样子。
熊过和熊改弟兄俩坐在长条凳上,每人手攥一根粗烟棒子。
熊田老汉说:“狗日的亲家不是人,生得这个女,害了咱家人,死了不干净,损失了我们多少财!”
熊过干笑了一声:“我预备明儿上他家里去。”
熊改冷眼扫过来,我瞧见那眼光和刘家狼们没两样。熊改“哼”了声,“你去咋?去看你的老丈人?小心他问你罪孽了!”
“球!”熊过把眼一瞪,“我看他?谁来看我呢?他女儿死了,我还认他这个王八蛋?妈的,两千毛彩礼娶过来的,如今死了,不能白扔!我得去要,咱不能人财两空!你说呢?顺仔,你是读过书的人,懂些个道理。”
我淡淡说:“你媳妇死了,你伤心,你丈人的女儿死了,他就不难过?当初你娶她过来,是个大活人,死是死在你家了,你怎么还能去跟丈人讨礼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