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篷船
摇啊摇
摇过来
摇过去
摇到干哥家
干哥笑嘻嘻
……
乌篷船进村的时候,乌云把太阳逼到了天边边。大片大片黑压压的乌云像乌篷船那样速度敏捷,从远处划过蓝莹莹的洁净的天空,在村子上面盘旋着,散布一地黑色的恐怖信息。
“乌篷船回来啦!”一群衣衫不整且个个涂得满身泥巴的孩子们朝河边奔去,朝乌篷船和命儿奔去,此刻,命儿从乌篷船上轻盈地跳下来,拽过绳子,把船系在河岸的木桩上,她转过身,又爬上船舱,从竹篮里提出一条鲜红的鲤鱼,然后向远远站着的十多岁的弟弟尔虎用甜甜的声音喊:“尔虎,尔虎,你的鲤鱼,姐带给你的鲤鱼。”然而,尔虎一改往日的热情,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尔虎只把一双黑黑的大眼睛盯向被乌云快要吞噬了的太阳。
命儿一边往回家里走,身后各家的孩子也一边都被各自爹娘呵叱了回去,命儿心里很怪异。尔虎只远远地跟着,双手把一根木柴折得七零八落。命儿站住,尔虎站住。命儿问尔虎,尔虎不回话,命儿说:“尔虎,娘又骂你了?”尔虎用复杂的眼光打量着姐姐命儿二十出头的身材,但就是和命儿保持很远的距离。命儿说:“尔虎,你倒是说句话呀!”
风吹起了芦苇草。哗啦啦哗啦啦。芦苇草摇出了乌篷船划过河水那样的波浪。命儿迈出焦急轻快的步子,踩踏着芦苇草相互掩映的碎石路,一面用乌黑发亮的眼睛望着天上沉重的乌云,心想,今夜乌篷船得罩上那张大席子了。
天完全黑下来时,命儿跨进家门。爹蹲在窑地上狠命地抽卷烟,烟雾严严实实弥漫了一窑,呛着娘红肿的眼睛,娘一遍又一遍的擦着眼泪。命儿看见,那张有雨时披给乌篷船的大席子蜷缩在窑角,上面落满了厚厚的土尘。
命儿发觉灶前冰冷。命儿说:“娘,我回来啦。”命儿还把红鲤鱼使劲往高张扬了一下,在娘眼前一晃而过。鲜红的红鲤鱼快活地奔跳,几乎快要撑破网兜了。娘的脸上却没有出现过命儿假设的某种红润。
娘似乎想高兴,但娘终于没能把高兴表现出来。娘也用一种命儿陌生的眼光打量着命儿,接着,娘叹息说:“命儿,都怨爹娘不好。”
命儿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可是命儿就是猜想不出来。命儿看看爹,爹低下头,只顾抽着又黑又粗的烟卷。爹的头发花白,稀落,爹攥着烟卷的手像松树皮一样粗裂。
命儿说:“爹,娘,到底有啥事?尔虎不告诉我,你们也不朝明白说。”
娘又唉叹一声,娘的眼睛从命儿身上移到了窑炕后的桌子上。命儿目光顺着娘的目光引导,看见黑木桌面上放着十多张钱。命儿的心猛一跳。命儿想再从娘的眼里捕捉点内容,却只看见娘眼里残存着大量的眵,除了眵,再就是满脸的沧桑皱纹了。一条一条的皱纹像一群贪吃的虫子,爬在娘脸上涌动着甩也甩不掉。命儿猛然觉得这些虫子就像是爬在自己的心上,在一点一点地嘶咬着她的脆弱的心。
命儿说:“娘,你们……”
娘抬起袖子抹着眼泪,嘴里喃喃着。命儿听不清。
尔虎窸窸窣窣擦着火柴点亮灯,窑里清白的灯光一闪一闪,在土墙上映出命儿因为吃惊恐慌而哆哆嗦嗦的影子。
爹狠抽了一口烟,烟火骤然一个亮闪,随即又熄灭一截。命儿听见爹苍老的声音断断续续说:“命儿,咱命不好,就随命吧。爹原来想先出嫁你,你却不肯,爹……和你娘做主,只好先卖了那条船。那条船,爹曾想做你的嫁妆……命儿,甭再逞强,爹知道那条船是你的命根子,可爹没办法了,再说,女大十八要嫁人,你二十一啦……”
命儿一时间感到如坠深渊,大脑恍恍惚惚,心像被绳子紧紧地揪着,生出万般疼痛。她用手扶住窑墙,脸上顷刻间也同青白的灯光一样颜色了。
娘呜咽着,哭出声来,娘说:“命儿,要怨就怨吧,要哭就哭吧,娘和你爹商量了,等还上人家的钱,再请船匠给你造一只来,哪怕娘这半辈子不吃不喝,也要了了我命儿的心愿……”
命儿却怎么也哭不出来,也怨不起来。命儿心里存留的各种乱糟糟的情感一齐喷泻,全都聚集在她的大花眼睛里,化作晶莹透明的泪水滚滚而出。命儿竭力闭紧双眼,上牙咬着下嘴唇,末了,从嘴缝里艰难地吐出虚弱的话音:“爹,娘,命儿咋会怪你们啊……”
窑里一时间静谧下来,爹的呼气声最粗,娘有些抽抽噎噎,尔虎一双眼睛盯紧红鲤鱼的眼睛,直到看到它眼旁的鳃一动不动。
夜空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时,命儿胳膊窝里挟上落满灰尘的大席子,临出门,她望了一眼地上躺着的已快奄奄一息的红鲤鱼,心情格外沉重地对爹和娘说:“爹、娘,今晚可能会有雷雨来,乌篷破了洞,得罩上席子了……”
娘眼里涌出大量的泪和眵,跟着说:“要不,让尔虎陪你去?”
命儿摇摇头,装出刚强说:“娘,又不是第一次出夜了,命儿胆大着哩。”
爹从地上站起来,身上散发出一股枯朽的味道,“命儿”爹说,“爹清白你心里有苦,但你娘得病欠下的债已到了非还不可的地步,再说,尔虎上学还要钱哩,爹实在无处想法子才这么做,爹答应你,一定给你再造一只乌篷船来!你可千万心里不要有想法。”
命儿笑了笑,笑出一脸的晶莹来。“命儿怎会不懂事呀!爹,命儿心里……心里明白事理着哩。”
爹和娘趔趔趄趄送命儿出门,他们都感到体力不支,相互搀扶起快要摔倒的病身子。命儿回头望了一下青白灯光下头发花白的爹和娘,一股辛酸由心底滋生,忍不住又喷出了满脸的泪水。命儿刚加紧步子,爹在身后忽然问:“命儿,你见到过运子没有?听说,他订婚了……”娘从爹背上拍了爹一巴掌,拍得声音响亮,响在命儿心上的最痛处。命儿声音哽咽着回答:“爹呀,他那也是被迫无奈啊……”
从家门到乌篷船停泊的地方只有几十米,命儿走走停停却像经历了一次长途跋涉。她感到精疲力竭,心力交猝。她的大脑里,时不时显现出运子英俊的面容和潇洒的身影。命儿甚至还能够听到运子那嘹亮的歌音,正穿透漫漫黑夜飘进她发烫的耳朵——
乌篷船
摇啊摇
摇过来
摇过去
摇到干哥家
干哥笑嘻嘻
……
命儿挟席子的胳膊困乏无力,命儿却从思维里抛不开来自运子的种种精神攻击:夜际里缠绕着的万千冷森森的气体从四周逼来,那就预示着运哥宽厚的胸怀已经在向她张开,正等待她扑入温暖的怀抱;远处轰轰隆隆的雷声渐次延伸到头顶时,那就预示着坚强的运哥已快要来到身边,要成为她避难的港湾了;野风飒飒响起,害怕让身体瑟瑟抖颤时,那就预示着运哥正要抓紧她的双手,帮助她克服黑夜里的孤独……命儿甚至目光穿过黑夜,看见在河水荡漾中的运子像一条白鲤鱼上下翻跳,浑身暴露着清晰的条条脉络。运子仿佛在向她做出各种调皮滑稽的动作,要逗她笑得前仰后合。但实际上,现实里的命儿并不是在笑得前仰后合,而是心痛加上心焦,脚步不稳,踉踉跄跄,心里痛彻肺腑。
命儿其实想好好地发泄一下。她首先选择独自叫骂,像村里林家二婶那样,谁敢惹她生气就喷谁一头狗血;接着她选择痛哭,像娘那样,遇到伤心得排解不开的事时嚎啕大哭一场;之后她选择坦然处之,像邻居杜老爷子那样油罐倒了也无所事事,什么都不在乎;最终她选择逃避凡尘,像翠嫂那样不堪人世间的重重压力而跳井自杀……命儿这样想了许多,命儿作为一个兼软弱与坚强共有的秉性独特的女子,感到突然面对这一切时竟手足无措,除了觉得内心里痛苦得像被谁掏走心肝外,并不知自己明天的路到底该怎么走。
命儿开始恨恨地诅咒运子——那个夺走自己感情却又与别的女孩子订了婚的家伙!
命儿就这么自己折磨自己,胡思乱想,一团毛燥情绪不知怎样化解。黑夜里冷冷的风吹动水面,波浪轻轻发出互相低语的撞击声。命儿听着水声,并没有想到该把席子罩上乌篷,而是一动不动地任思想胡乱地停留在有关运子的记忆中。可是很快,命儿就奇怪地感到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下游飘上来了。这怎么可能?这不是怪事了!且同时,命儿听到从下游运子家的方向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吵嚷声。命儿惊了惊,便后悔:竟没带手电!
运子下山时,沟儿寺庙噌闳的晚钟凄凉悲壮地敲响了,轰——轰——轰——运子不喜欢这钟声,他觉得它总在预示着什么,表达着什么。它的象征意象是不吉利的,跟村里人说的那句“花喜鹊喳喳叫,不是福就是祸”如出一辙。
几乎是个具有恐怖景象的西天夕阳,血滩里挣扎的霞云扭曲的姿态和痛苦抽搐的动作仿佛在传递着可怕的信息,它耀眼刺目的又宛若一泻从容的赤色演绎让旷阔的大地为之惊心动魄。那燃烧的下面,沟儿寺背西的面容上,几十座庙宇幽古的木门大大洞开,千疮百孔内的深邃和从里面透露出来的某种骇遽的低沉音调,夹杂着淡淡悠长的香火味,一起低落,缓慢地降入那片深灰的暮色里。最为宁静的和最为冷峻的黄河水默默沉卧在沟儿寺的山脚下。微微荡漾的水纹被血色晚云镀上了一层金红的辉光。沟儿寺庙的钟声如一个个有形的音符,吃力地在水面上爬过,爬出一道道时间性急速的皱纹,似乎在那张渺茫荒漠的脸上要印下这个季节的素面标志。晚风,似有似无,无声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