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道白者迟来的日记
我并不想急于接近你。我清楚这前进的征途上多是沧桑与萧条的败景。不过,这还不是个古老的将要被遗忘掉的故事。我深信。
我打开你心灵的日记,某一页上如此写道:
小窗外有一盆“桃红柳绿”,该是属于鲜艳的春季的,而这个时候风雪交加,冷寒刺骨。那些桃红柳绿惹眼得很,一整天里便有小鸟飞来降落在上面,用它柔嫩的小嘴想啄食,却终于发觉那不过是人类仿造的逼真装饰而己,于是,伤心地飞走,眼里有许多的无奈与凄楚。却总还是有小鸟要来,且来了每每不伤心一次便不走。我是在那样一个高穆、深邃、空洞的天穹下把一张很大的铁网套住这盆“桃红柳绿”的。漫天的鸟们争吵不休。红日低沉的垂落,灿烂而孤凉。我象套住了坚毅永恒的生命,我很害怕失去它原本的根质与意义,所以,总在心底里惦念,一步三回头。从深屋走出来,我去访友,这清新的景色依旧,惟独当我想起我无情的做法时,我听到了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呼唤,它就是对生的渴求么?我呆呆怅立,我的面前,被铁网笼罩的枯萎的美丽让我心内殷血滴滴……
我不得不去穿过生死之间这道难以定义的屏障,走近严酷的惨景——
要解剖你的心理轨迹,就到了另一年的八月。你独自走上了一条信念模糊的路。透过铁网——那是你拿在手里并陪你走向黑暗的惟一伴侣,我看见你把铁网举起来,徐徐地举起来,遮住了前胸、脖子、下巴、脸、整个头部,直至上升到头顶。在头顶里,铁网腐蚀的朽味四散扩展,铁锈斑斑,却生出了乌色的火焰,璀璨而滚滚奔涌,燃烧着半个空间……
那夜,黑色的闪电、黑色的惊雷,撕裂了夜幕,黑雹雨下个不住,穿过铁网灌你全身。
没有看见你的笑容,我知道你一直都紧锁双眉,郁郁寡欢。那野外的山花烂漫,莺啼婉转,那水畔黄牛、牧原歌声对你都不过是身外的世界,或者,并存而互不关联。它们的诱惑力实在是太微弱了,让你看不出其间生命的真谛,读不透善恶的最终去向。
你的选择不是错误,而是失误!
这片古地要山有山,要水有水,只是缺少鲜亮的颜色。
我一路匆匆的脚步行来,却找不到它真切的版图轨迹。循序、由表及里。遁入更深的深重的心情之内,我扭转着无数次自己的肠胃,它们沸腾、突跳,仿佛要整治我永久不得安宁的心。我新患的胃病让我痛楚。在一支支草烟飘飘渺渺的虚幻里,我含笑叩问自己:何以步履这么孤凄?
一位少年,十七岁的年纪,让我们多了一份理性的牵挂,——人世间对善恶终极的评判,到底有没有定律?
阳光那时温柔如水。
我站在低处,仰视你的青春眼睛:那里面含有多少希冀啊!尽管可能骨肉已同那场黑雹雨一并融入土地,我还是得从蔚蓝的冥冥中搜录你灵魂的全部意义。我忍住所有哀怨和离群的失意,我独自感受这种绝境下的艰涩渴求重返家园的契机。大地是憨厚的。我把随身携带的借以伪装自己的所有物件都扔进涛涛河水里。河水向东,奔流不息,卷走了我的江湖义气。我告诫自己:必须冷静!我直立在古地之巅,稳如磐石,但至此,我到来的目的却趋向了极度的反面。毫无出路,也就是出路。
我感到:没有再比进入曾属于你的时段更为刻骨铭心的。
我探赜索隐的性格奠定了我们之间这种建立在生死相关上的不浅缘份。
走出小城,别离小城市的喧阗,靠近你的漠野居地,就从我们的缘份开始吧——
刨根问底也弄不懂人类的恶习究竟是怎样发扬光大的,单就是影射并遗留的恶势力就足以令人忿懑不止。我无心研弄他们的这些成就,但我亦有切身体味类似如此的非正义的斗争的经历。例如,日本人那些年到来行的是埋葬亲人的骨身和完成蠹政的使命,而生于斯长于斯的中国村长却让你和我都为之难以理解。不论表象的抑或深层的,小小一介村长的确令人惊心动魄了一次。
残酷!
在你身上,竟然演绎了死亡!绝不是游戏,少年。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的某一年,你们村的天气变化无常。我却特别的透过薄雾笼罩下的阴影窥视了一次别方的天空:晴朗而热烈;人们兴奋且情趣高涨——时代正张扬着,他们向现代化进军的步伐格外匆忙。
你在阴间,我在阳世,共同怀着一个美好而幸福的祝愿。
但是,你们村呢?
这才是我此番前来探寻的重点。
今夜我独自去了你根本不在里面的空坟前,我读懂了那堆黄土在你父母心目中承载的份量。黄土是无有思想意义的,但人有,你父母有,我有,你们村长也有……
月亮挥洒着它烂漫皎洁的光辉,它把你的坟茔也映照得异常青冷,一片白色,一堆黄土,微微凉风扑面。而我,就是在这样一种意境里初次领略你含屈的孤凄。我想:村长此时也许正在赌博桌上,嘴里咬着一根烟卷,两手迅速而准确地抓捏着每一块小小又大大的“方砖”。村长的弱小反对派琐娃对我说过,“村长的手气一直不错!”一直不错?我那时惊了一下,我真的无法让“一直不错”这个词组被我自然地接受。“是么?”我在琐娃面前嘲笑了。“不错?他还能不错多久?”听到我发怒的厉声质问,琐娃仓皇逃走,他临走惴惴地说:“啊你,我们不满村长只是在心里,啊你,不像你,敢说出来。”我又冷笑,我说:“我这说说而已算得了什么,我还要问他、骂他、揍他、送他到大牢!”琐娃就逃了。他那种对我不屑一顾和不相信的眼神我也捕捉到了。我为之悲哀。其实,我又何尝不知,我现在等于是身入虎穴。我和你一样孤单啊!
是的,不管怎样,我的江湖义气又重新回到我的身上来了。
还有你的父母,我用探测信息的眼光隔山望见他们苍苍白发,望见他们老态龙钟的艰难身影,望见你母亲脖子上永久挂着那条被村长打断骨头的胳膊,我的心酸了。那只破烂得遮不住风雨的窑洞之内,每一张深深皱纹布满的脸上,都是经受不住打击的老实和软弱,他们又将怎样度过一天一天的生活呢?你母亲的暗暗流泪,你父亲的不住咳嗽,可村长——他的那双手自长出来,就没干过好事吧? 少年呵,你忘记了,你顾虑过什么是不是?那时为什么不理智一点?我明白,不是你的江湖义气比我重,是你的思想比我沉。江湖义气是什么?说穿了,它就是为友的一根准绳。我现在要沿着这根准绳走了,我要一直走到接近你内心思想最近的地方。 月光明媚却激不起我们的高兴来,为什么?难道我们生来死去都注定是要承受痛苦的吗?来,少年兄弟,我的烟你也抽一支吧,让我们消沉累赘的思想也放松一回,让我们也飘飘欲仙一回。烟总不是只供村长一个人抽的,你看着,他的猖獗不会有多少日子了。
从你坟墓的幽径到家,这中间隔着一条河——亦即你走向冥冥世界时那夜黑雹雨倾泻最严重因而导致滚滚巨浪翻腾的那条河,我去到它的沿岸走了一遭。我看到的除了它如今的干涸苦涩和河面上漂着肮脏的杂物外,就是它扭曲抽搐的身形了。灸烤的暴日已将它报应得无一完好,使它失去了昔日那耀武扬威的表面神奇。沿岸向里,在一沟壑处,我找到了锈迹斑驳同样失去亮丽光彩的那个铁网,我惊疑,它硕大繁密的空隙如何遮挡那倾盆而下的黑雹雨?黑雹雨,哗哗啦啦的声音,从此也总下到我的心田,湿湿涩涩,苦重得非常。
沿河游岸的只我一个。空气干燥,沉闷的大气里,我又仰头探问青天:是谁,让一个少年走向终极?
你十六岁那年有过在这条河里畅游一番的设想。你十七岁就和这条河融在一起,可你,游了就该爬上岸来,为什么,你没有?
我的鼻孔里鲜血喷涌,我把擦过鼻血的纸恨恨扔进瘦长的河水里,我也要为它增添点血的记忆。我是要让自己记住,在流淌着我血液的这条河里,曾有个让我徒步追寻的悲壮故事。
八月,绵绵细雨还未到来,如黑雹雨一样的滂沱大雨倒不少,即便这样,河还是干,空气还是缺少湿润的成份。
最后一次到你的坟前来了。我的胃很不好,难以克制的胃疼让我总感心痛。
我已经不想说什么。我看见了村长那肥胖胖的脸和滑溜溜的眼睛,我看到了他眉心结处一块阴暗的疤印,我明白他心里隐藏的自以为绝密的关于你的过程是该要暴露出来了,是该要让人们知道有过一个惨痛的事实发生过。醒世的钟声会敲响,为你,为别的人们。因为乞求太平,善恶分明的一刻不会远。
村长,他快完了。那么,你长眠吧。
之二众生:都有相
我走进村长的家,院子里热闹得很。正如琐娃说的,村长的手气一直很好。村长在赌博,和另外三个跟村长一样有着官架子的人。果真据介绍说,都是村长。大客厅里的所有摆置精彩绝伦,看得出独有这里风调雨顺,天天收获。
憷场的琐娃一见村长,语调变了,声腔变了,面容变了,气魄变了,奴态十足。我当着村长的面说琐娃:瞧你,奴颜卑膝,不就是个村长么!
村长转回头看了看我,眼里不露声色,嘴里镇定自若地说,真的呢,这琐娃总是改变不了一副奴才相。
不!我说,要不是这副奴才相,村长你真是不会有今天啊。
是啊是啊。村长大笑,竟笑得十分开心。屋子里各种高档豪华家俱被他的笑声震荡得吱吱直叫。另外三个——据说都是村长的也陪同笑了。笑,先做了开场白,而且是他们!这使我尴尬。首次的交锋,我输的很惨。琐娃看着村长,又看看我,他这种遇难没主意的人这种时候不知帮谁才能放妥他的位置。他是为将来着想,我谅解他。
我自个坐下来,在村长并不招呼的无奈中静静地点上一支烟。我已初步暴露了自己的无能,我有缺点,我真可怜。琐娃想坐但没有。
抽一口烟,吐掉,又抽一口,再吐掉。我吐出的烟雾和村长他们的交错在一起了,弥漫了一屋,朦朦胧胧的,呛得琐娃眼里淌泪。
一支烟还未燃尽,我便掐死烟头,站起来,然后用跑的方式欺到村长们的赌桌前,再伸手掀翻桌子。哗哩哗啦,桌上的“方砖”滚满一地,一个个脆响着四散逃蹿。琐娃紧跟来,想拦我却慢了一步,我瞪了一眼,他又后退一步。而我的心,和“方砖”一样突跳。
村长仍不惊慌的抬头微笑着望我。他脸上肥胖的那两半肉块很辉煌的照耀着我发怒的神情。村长不紧不慢的说,我知道你是来找事的,从你进门,我就看到了杀气。
我握紧拳头。我说,从我进门,我就看到了死气。
村长愣了愣,随即又不可一世地笑了笑,问:但是,哪种气最盛呢?
是我的杀气吗?我在心里苦苦地想。不,是人家的死气盛。死气还盛旺得很。我……
村长说,年轻人,嫩哪!另外三个村长附合地点头,一齐说,嫩哪。
我还有什么法子啊?面对这群阴谋在胸、老奸巨滑的恶人,我的拳头无力地展开,手掌内汗水殷殷。
村长老婆拜观音的动作迟缓并且很显虔诚。拜完了,她问,你找我有事?
三年前的一个傍晚,有个少年,被一场黑雹雨冲走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我说。
村长老婆脸色变了变,把眼睛从我眼中移开,说,我不知道。
你知道!我冷笑一声,你还让他给你的观音上过一柱香。
你怎样知道?村长老婆吃惊的眼睛又成了我眼里针对的目标,她声调破碎地问我。
我知道的远不止这些。我笑笑说。
你还知道什么?她有些紧张而慌乱地问。
你问观音吧!我说。——这是三年前那个下午她对那个少年说过的一句话,我现在则重复给她。
村长老婆脸色惨白,身体开始哆嗦。我没有带琐娃来,否则,他要是看到这个情形,不知会怎样呢。软弱的人,是永远看不到别人是怎么软弱的。
你到底要干什么?她终于以哀求的口吻问我了。
我只是想知道,你们面对所有善良软弱的人是怎样讲菩萨心肠的?而你们在人们背后又是怎样施展罪恶手段的?你们究竟想干什么?你们还有多少时间能够使别人敢怒不敢言?你们最终要达到什么目的?我一口气问了她许多问题,我发现,村长老婆更吃惊了,她大概没有想到这么多的实质性问题将会是多么严重,她的脸上掠过茫然疑惑,她的嘴动了动,没有说出什么来。
我不知道,村长老婆最后拒绝说。
谁握大权?谁发号施令?我明白直接的提问是不会有结果的。但也只能直接地提问。
村长老婆一屁股坐在地上,女人惯用的那点伎俩她拿出来了。然而,我不怕。但她并不掩口的哭嚎声却使我无聊和手足无措。我只能留下话给她:一切没搞清楚之前,我还会来的,直到结局大白。
我知道。村长儿子说,不过,只是一点点。
对这个大方的什么也不隐瞒什么也不后顾的青年,我的确有些难以相信他说的话是真是假了。他怎么什么话都敢说呢。这些事情对于他的村长父亲和母亲,大约是第一隐私的。揭父亲老底的儿子,我碰到的这是第一个,而且揭的是恶贯满盈的那些底。
那就请讲吧。我点上一支烟,扔给他一支,他说不抽,又扔还我。
那个少年……他说,我还是不说少年吧,我很少接触他,关于后来他的事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只是知道……就说我知道的那些吧,这是属于少年的父母的。怎么说呢,这实际上是个平常的事情,发展过程也没什么惊天动地的,就是……就是我的村长父亲的反对者,是反对他的一个派中的一员,他将这个派叫害地皇派。为什么叫害地皇派?他自称自己是地皇。为什么不称自己是天皇?村长儿子又嘲笑一下,说,他想过称天皇,但又没自称过。这个害地皇派有多少人?不好说,准确说,一种划分是除了他自己,村里其他的全部人都该划为害地皇派,连你也包括在内?是啊。那另一种划分呢?另一种划分就是说第一种划分又不太准确,太广义,因为,最反对明显的只有十多个人,后来就成了两个。哪两个呢?就是那个少年父母呀。他们之所以反抗激烈是因为他们家拿不出送村长的礼物。不知是怎么个拿法?摊派下去的,我也清楚的,反正都拿来了。摊派?是的,摊派!今天这一家,明天那一家,我父亲说,现在这社会什么都摊派,不是他一个,比他摊派更厉害更花样多的大有人在,他只不过收点小礼物而已。一般反对他的害地皇派人会得到什么惩罚?再增加义务工,一直劳动。劳动什么?植树。村里有座荒山,现在满山都是郁郁葱葱的树木了,还被上面奖励过哩,说是绿化有功。有功?这……唉,怎么说呢。极力反对他的人会得到什么下场?就比如说那个少年的父母?那次,少年家迟迟不送东西来,等不急后,父亲就带人去少年家查看,结果双方吵起来了,我父亲大打出手,就打断了少年母亲的胳膊。然后呢?他给少年家丢了三百块钱就离开了,但据说,她的胳膊光接骨就花了一千多块。还有什么?别的我就不知道了。就这些?就这些。
我又点上一支烟。胃疼便又犯了。
我打算走的时候,村长儿子还呆呆地望着我,他的眼里有话。我忽然问,你为什么要这么不留余地的告诉我这些?
我想让你在城里给我办份事业。
为什么?
我父亲说,在城里能得到更好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