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润秋拍了大腿一下。“好,那我就说了。我也不拐弯抹角了。是,仙芝的故事是真的,水月观音确实是以她为原型画出来的。许玄清的确不是个人,是个禽兽,他画得再好,天资再高,也一样的是个禽兽,因为他没人性,竟然为了名利这么对自己的老婆。仙芝死的时候,没什么不甘心,她是心甘情愿的,因为她以为自己的牺牲是值得的。但这世界上,确实存在着很多不可思议的东西,这个女人的灵魂,并没有……怎么说来着,好吧,按照我们中国传统的说法……转世投胎?也许因为水月观音是照着她画的,也许因为她的鲜血已经深深渗入到了水月观音像里面,也许按照迷信的说法,她就是这幅壁画的基石,祭品……总之,她一直活着,活在千佛峡的第三窟。”
说到这里的时候,杜润秋觉得有股阴森森的寒气,在房间里流动。一刹那,他似乎又听到了那已经熟悉的鼓点声,沉沉地在天边响起。
他甩了甩头。他不知道这是幻觉,还是真实。
马爱莲的表情像是凝固了,她半张着嘴,几乎像个傻子。彭怀安一如既往地藏在阴影里。龙勇还在用拨火棒拨着木柴,拨得火星“滋滋”地直冒。
“正因为如此,水月观音像才创造了壁画史上的一个不可能出现的奇迹--永葆青春,永远美丽。”晓霜低声地说,“这本来是不可能的事,时间可以让一切褪色。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完美的东西,历经千年而无损。因为她的灵魂在里面……她的生命,她的鲜血,她的一切……已经跟水月观音像合二为一,不可分开……是许玄清绘出了水月观音像,而仙芝,她给了水月观音生命。永恒的生命……”
“所以她会永远保护水月观音像。”杜润秋提高了声音,他的声音在空寂的风声中显得十分响亮,像刻意吹响的号角。“任何企图伤害水月观音的人,她都不会放过。她的血,让水月观音拥有生命,青春永驻,所以她也相信,别人的血会让水月观音更美丽鲜艳。当观音柳变黄的时候,就是她感受到有危险接近的时候。当观音柳再次青翠的时候,就是她已经吸饱了人血的时候!我们很幸运,或者是不幸,亲眼目睹了这整个变化的过程!”
马爱莲终于发出了声音。“你们……你们的意思是,杨翰也……他也……”
杜润秋笑了,他控制不住地想冷笑。“杨翰?他不一样,他完全不一样。他是个学者,不是个演员。虽然我跟他接触的时候不长,但是我完全肯定,他绝不会做出有损于文物的事,绝不会。要了他的命,也不会。他会去偷水月观音?简直是本世纪最大的笑话!也亏得某些人想得出来,说得出口!”
他的语气十分激烈尖锐,让马爱莲浑身都抖了一下。彭怀安也更深地向阴影里挪了挪,只有龙勇,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我真的是很愚蠢,蠢得要死。”杜润秋说,“其实道理是再简单不过了。杨翰在遇害那天晚上,他来找我--丹朱和晓霜也跟我在一起--他有事要跟我们说。他说是很重要的事,那当然就是跟他的工作有关的事,跟千佛峡息息相关的事。他干嘛要跟我们说?有马爱莲,有彭怀安,还有他的恩师,千佛峡的所长。他都不说,他偏偏找到我们,要跟我们这些外人说。原因太简单了,他已经不信任这些人,一个都不信任,但是时间太仓促,他没有办法出去求援,所以他来找我们,是来寻求我们帮助的。只可惜,我们的反应都太慢了……”
杜润秋停下了,眼神黯然。丹朱垂下了睫毛,晓霜却瞪大了眼睛,恶狠狠地瞪着面前的几个人,眼睛里都快要喷出火来了。
“而杨翰,他的死却在于他的反应太快了,或者说,他保护文物的心太急切了。还有,他把某些人想得太善良了。”
杜润秋冷冷地说,他没办法掩饰自己脸上鄙夷和痛恨的表情。“我绞尽脑汁在想为什么杨翰那天突然跑走了。我只说过一句话啊,那句话也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啊?我说,今天晚上是新月,水月观音像上,她望着的就是一弯新月。其实,杨翰注意的不是这句话,而是之前晓霜说的另一句话。他的突然的反应,是针对晓霜说的那句话,他其实根本没有注意我说的是什么。”
他望向了晓霜。“晓霜,你还记得你说了什么吗?”
“当然记得。”晓霜狠狠地说,“我说,我对千佛峡里面的壁画非常仰慕,明天如果他有时间的话,希望他带我们参观第四窟的青绿山水普贤变,还有第二十八窟的藏传密宗洞窟!这两窟都是跟水月观音齐名的,千佛峡最有名的几个洞窟!”
“杨翰当时就明白了,嗜血的水月观音只是一个烟雾弹--不对,应该说,她实际上是无害的,只要不伤害到她。其实,也没有人敢再去伤害她,这里的人都非常清楚她的威力。没有人会拿自己的性命去打赌。几年前,他们已经试过一次了,而且失败了!所以,他们放弃了水月观音,他们转向了别的洞窟!”杜润秋咬着牙说,“真正会受到伤害的,是第四窟的青绿山水普贤文殊变,和二十八窟的藏传密宗欢喜佛!”
他忽然抬起了头,瞪视着面前的几个人,冷笑着说:“你们现在敢把这两个洞窟打开,给我们看一看吗?你们敢吗?你们这群监守自盗,贪婪冷血的杀人犯!”
他最后这一句话,像是鞭子一样,抽在了龙勇的身上。龙勇的背在不断的抖动,拨火棒也“叮”地一声落到了地上。
晓霜的眼泪已经夺眶而出。“你们不是人!禽兽不如!仙芝应该把你们杀了,把你们的血吸干!”
马爱莲颤抖着,脸色灰白。“你们在说什么?我……我不明白,什么都不明白!”
杜润秋大声地说:“不明白?你比谁都明白吧!你是故伎重施啊!几年前,你就谋划着要偷千佛峡的壁画,因为你前夫跟千佛峡千丝万缕的关系,他在这里当保安主管,而你也借这个关系在这里工作。你前夫是杨翰之前,最后一个死于水月观音之手的人,至少周围的人都是这么想的!但是,他肯定是死在你手里的--你和你现在这个丈夫的手里!”
一直缩在阴影里的彭怀安,突然发出了一声笑,阴森森的笑。“我真不明白,你们怎么会这么蠢,跑到这里来送死?你们以为,我们会让你们活着走去吗?杨翰我们都杀了,还会在乎多杀你们几个?”
晓霜慢慢地站了起来。她的眼睛在燃烧。“你这话说反了。”
彭怀安终于抬起了头。他的脸,终于暴露在了灯光下。这时候,杜润秋才看清楚,他的脸上接近下巴的地方,有一道新伤,显然是被锐器划伤的。难怪他一直躲在阴影里,难怪他不肯抬起头来。
一定是他跟杨翰在搏斗的时候受了伤。杨翰虽然是个博士,但人高马大,彭怀安虽然是个退伍军人,但他要杀死杨翰,也并不那么容易。
半尺厚的铁门里,不管发生了什么,外面也听不到动静。杨翰跑去的时候,也不会想到,会是自己最后一次踏进千佛峡的洞窟。
他所深爱的地方。
“哦?我说反了?哪里说反了?”
晓霜仰起了脸。“活着走不出这里的,是你们。”
彭怀安几乎是错愕了,他盯着晓霜,忽然爆发出了一阵大笑。“你们听,你们听听,这么个小丫头,居然说出这种话?是我疯了,还是她疯了?”
丹朱把晓霜拉回来坐下了。她柔声地问:“那天晚上,杨翰死的那一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们原本没想到要杀他的,是吧?”
马爱莲抬起了头。她的眼神恐惧而狂乱。“没有,没有,我从来没有想过想杀小杨。我从来都没想过杀人……”
“得了吧!你现在来撇清什么?”彭怀安再次狂笑了起来,连椅子都在格格作响。“最毒妇人心,你的前夫不就是你害死的?当时,我就跟你说,你那个死脑筋的前夫是仙芝的直系后代,他根本不可能答应你去把水月观音像偷走的!这就等于挖他的祖坟,他怎么可能会去干这种事?好吧,你偏要去干,你说成了事实他也就认了,老子也就听了你的!结果,哈哈哈,结果怎么样?他发现我们偷了二十八窟的壁画,发疯一样地来追我们,在戈壁里面跟我扭打起来,结果把那些壁画都搞得支离破碎,你跟我偷鸡不成倒蚀了一把米,费了心机,杀了人,结果还一无所得!”
“你这个蠢货,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啊!”马爱莲挥舞着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你现在把什么都推到我身上了?你当时怎么要去干啊?我拿着枪逼你了?还不是你自己贪心,而且,那个死家伙,他发现你跟我的事了,不杀了我,他会让我们好过吗?”
晓霜狠狠地说:“狗咬狗,咬得真好啊!不用我们问,你们自己就招了,说得可真是详细啊!”
彭怀安并不理她,只是脸色狰狞地瞪着马爱莲,狂叫道:“贪!就是你贪!不是你那么贪的话,我们怎么会搞到骑虎难下的境地,怎么会杀了一个又一个人?杀了人,就得想办法掩饰,上一次,我想到了水月观音杀人吸血的那些事,把你那死男人的尸体抬回来,放在第三窟,好不容易算是蒙混过去了,你还不甘心!你说上次费了力又没弄到手,这次再来一次,不会有人发现的,还说龙勇也会帮忙,好呀,我答应了,我干了,结果,这次又被杨翰发现了!”
“我不想杀他啊!我真的没想过杀他啊!我们已经找好买家了,等钱一到手,我们就走,没有人会发现的!”马爱莲尖叫着,“谁叫他那时候跑进来看,他发现了我们藏在屋子后面的粘胶,准备装壁画的那些东西,他还发现了我抄下来的开门的密码啊!他一想,就想到了,而且之前我告诉他,第二十八窟和第四窟里面的脚手架有点问题,怕砸着人,得等人修了再进去,他也想起来了,他一想就想明白了,所以,我是不得已,不得已啊……”
杜润秋听着他们的对话,最后的一点疑虑也消除了。原来杨翰那天晚上来找他们的时候,手那么冷,就是因为他在外面找到了马爱莲和彭怀安准备用来撕下壁画的粘胶那些东西。杨翰原本怀疑他们会对水月观音下手,因为那天水月观音净瓶里的观音柳起了变化。但是,晓霜无心的话提醒了他,他知道了马爱莲真正想下手的目标。而当他从马爱莲的笔记本里看到密码的时候,他甚至连自己的恩师、千佛峡研究所的所长都不敢再相信了。
因为除了杨翰,知道密码的只有所长一个人。
彭怀安指着马爱莲,狞笑着,问道:“我还真不明白了,你怎么会连豆子都不放过?豆子是我捡回来的,养了这么些年,它得罪你什么了?我真想不明白,豆子碍着你什么了?”
晓霜刚被丹朱拉着坐下,这时候,又站了起来。她的声音都在颤抖。“你……是你把豆子杀了?为什么?”
马爱莲看看晓霜,又看了看彭怀安。她的眼神更恐怖和畏缩了。“杨翰死的时候,豆子就在旁边啊!它……它都看到了啊!你们都没看到豆子的眼睛吗?那么亮的一双绿眼……它什么都看到啦!”
“看到了又怎么样?难道它还会对人说出去?”彭怀安直着嗓子吼了起来,“你这个蠢女人,你他妈的有毛病啊?豆子只是一只猫!猫!它不是人!”
“喵呜--”忽然,一声轻轻的、细细的猫叫,从半敞着的房门外飘了过来。马爱莲发出了凄惨至极的一声尖叫,从椅子里直跳了起来。
杜润秋也是一个寒颤,迅速地转头一看,只见门缝下方,果然有双碧油油的眼睛在幽幽的闪光。一刹那,他也觉得从头凉到了脚。
晓霜轻轻地朝门口走了过去,嘴里轻轻地唤着:“豆子?是你吗,豆子?……”
门缝里又“喵呜”了一声,像是在回答她。晓霜脸上出现了喜悦的表情,弯下腰,伸出了一只手。“豆子,别害怕,过来,是我……”
突然间一道黑影一闪,从晓霜的头上窜了过去,几乎是与此同时,就听到了马爱莲撕心裂肺的凄厉叫声。她的叫声,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毛发直竖。
两道鲜血,从马爱莲的眼眶里流了下来。她的两个眼眶里,已经空空如也--两颗眼珠子已经不见了!
她双手在空中盲目地乱抓,凄厉地狂喊着:“不,不,不,别来找我!杨翰,你别来找我!我本来不想杀你的……谁叫你正好在我们打算把二十八窟的欢喜佛从墙上撕下来的时候闯进来了?谁叫你不肯加入我们?偷盗国宝是死罪,我也是没有办法啊……啊!豆子最喜欢的是你,我怕豆子啊……它看到了,狠狠地瞪着我,它的眼睛……我就只有……只有用菜刀对着豆子的脖子砍下去了……一下,两下……就像砍排骨那样,砍得稀烂……没人知道了!没人知道了!豆子的眼睛被我挖了,它没看到,谁都没有看到,没有看到……我……我的眼睛?我……我怎么看不到了?我的眼睛呢?我的眼睛……眼睛!”
晓霜冷冷地地说:“你的眼珠子被豆子挖出来了。就在你的脚下面,你自己到地上去摸吧。”
她这话残忍得让杜润秋都吃了一惊。马爱莲“扑”地一声跪了下来,疯狂地在面前乱摸着。“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在哪里?在哪里?还给我啊……我的眼睛……”
她满脸是血,眼眶成了两个血洞,跪在地上发疯一样地摸着,一直摸到了门边,还是没有找到她的眼珠。只听晓霜在她身后,声音更冷地说:“你的眼珠子,刚才被豆子给抢走了啊,它跑了,你看到没有?豆子跑啦,往洞窟的方向去了。赶快去找啊,去晚了,就不知道豆子把你的眼珠子弄到哪去啦!”
马爱莲一头撞在了门上,大概是撞上了一颗钉子之类的东西,额头上立刻鲜血直冒。她就像是没有感觉似的,挣扎着爬出了门,继续朝外半爬半走,嘴里还在凄惨地叫着:“我的眼睛……还给我,豆子,把我的眼睛还给我……”
杜润秋突然觉得胸口一阵翻腾,恶心得想吐。他干呕了两声,但却什么都吐不出来。丹朱瞟了他一眼,说:“秋哥,你还好吧?”
“……还好。”杜润秋把眼光投到了彭怀安身上。彭怀安那件一直披在身上的军大衣,已经滑到了地上。他一只手紧紧抓着椅背,手背上青筋毕现。他的脸也在痉挛,狰狞而恐怖。
杜润秋问:“你为什么不去追?她是你老婆。”
“……我知道,我们都会不得好死的。”彭怀安又笑了起来,笑得浑身都在抖动。“从我杀死杨翰的那天开始,我就知道,我们都会不得好死。他冲进二十八窟,说他已经去过了第四窟,他已经知道了我们在搞什么名堂!他指着我们,咬牙切齿地骂我们,说我们会不得好死!是的,我们会不得好死,但是他,比我们死得更早,死得更快。爱莲在背后抱住他,我一刀下去,对准他的脖子,他就很快地死了……杀他,比杀她那个死男人,要容易得多了。”
丹朱转向了龙勇。一直到这时候,龙勇都没说过一个字,脸上木然的表情也没有变化。“龙警官,我想,你很快就看出来,第一现场并不是第三窟吧?并不是在水月观音像下面?我们是外行,我们不懂,但是你,你是知道这一点的,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