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炒房团。我马上意识到,细心地观察。那年我二十五岁,对一切都好奇。生活从此改变。
大批投资客从香港过来,炒房的热潮从没消退过。
“政策只限制笨蛋,跟我们什么关系。”光头王说,“我只负责赚钱,快速地赚钱。然后离开,或者再包个二奶。”哈哈哈哈。光头王大笑,伸手拨弄他的头发。
光头王并没有光头。相反的,他有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他高大、精神、目光如炬。
我偷听他们讲话。光头王发现了,叫我过去。
光头王问:想赚钱吗。我说:想。简单的问题,简单的答案。我没多说,秃头王也没多问。
秃头王说:跟我学。于是我就跟着他了。
那时我刚从学校毕业1年。玩了一年,。花光了钱。家人都在国外。无牵无挂。我懒得去考虑会不会被骗,因为我没有任何东西能被骗的,一无所有。最坏的结果是光头王把我卖了。那有什么关系呢。我这样的人在哪都能活得好的。
光头王教我炒房。我没任何资金,事实上,秃头王也没用任何资金。
光头王让两个朋友一人拿了20万块给我,说:够你玩了。学,不难。20万首付,贷款,抵押物就拿我的物业。记住,你不是需要房子,明白吗?
我听得一头雾水。光头王笑着,挥着雪茄。光头王抽的雪茄跟市面上的不一样,很小的一支,他一天到晚都在抽雪茄。看我不懂,光头王又说了一句,明白了吗?你不是需要房子,他强调。
我一瞬间开窍,喜笑颜开。我问:那还有20万呢?光头王说:拿去梳理关系,该花就花。记住别跟中介的女人纠缠不清。
到了第二年中。还了起初的两个20万。还剩了一些,可以滚动运作。我收集了一大堆身份证,用他们名义买房,等待时机再卖出。光头王看到,大笑着说:可以出师了。
炒房是会上瘾的,钱来得那样的快。这符合我的性格。简单、直接、买入、卖出。加上一点小聪明小技巧。不用多费心。我对一切实业完全不热衷。
风险?这世界,除了睡棺材,什么事情没有风险?
我每天都很兴奋,甚至有种狂喜,像喝醉了酒。光头王要到新加坡定居。机场里挥手告别,光头王淡淡说了一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我说:快走吧,还抛书袋。
几年相处,亦师亦友。我不舍得光头王,但光头王舍得整个中国。
少年得意。我在朋友间建立起了威信。买了一部奔驰。为什么买奔驰?他们说,暴发户都开奔驰。我是暴发户。我没心思想开什么车。代步而已。宝马太娘。保时捷招摇。顶级跑车暂时买不起。于是就买了奔驰。我有5套房子。一套自己住,日式装修风格,简洁大方,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其余四套,都装修得漂亮,贷款的,以租供贷。选定之后,我甚至没上去看过。等着升值就行了,最要紧的是眼光。一切交给别人去办,妥妥当当。我一直记着秃头王的话:“你不是需要房子”。
买进、卖出,买进、卖出玩了一年,口袋也深了。
有人找我出资开发房地产,但我不感兴趣。一来怕,二来我喜欢简单直接的东西。开发要有关系,程序多、周期长,涉及面广,水深复杂。于是作罢。我喜欢玩游戏,越简单越好。规则谁定都没关系。重要的是简单、容易操作。
灯红酒绿,城市的霓虹,我经常像喝醉酒的脸。我年轻富有,还有一张不算难看的脸。上天对我未免太优待。一个月30天。我至少有20天呼朋引伴,到夜总会、泡酒吧,出海钓鱼、办派对。很堕落?我不知道什么是堕落。人生得意须尽欢。
然后,我破产了。
按理我不可能破产。因为我一向是把钢丝当成平衡木走的人。但世界上总有道理说不通的事。
我在酒会认识了一位行长。稳重,有威望。我和他一见投缘。也许是几句“年少有为”的吹捧听得太舒服,也许是被这人的社会光环晃昏了眼,也许是我生活顺利得太乏味了。
这位行长,言之凿凿,说内部消息有某只被操纵的股票,值得奋身一博,问我有没兴趣一起玩。我当即表示:好。
过程非常简单。先红,后绿。然后跌到谷底。我不懂股票。什么止损、补仓,K线,对我来说,像宇宙奥义一样难懂。可却几乎倾尽所有,买了一只股票。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之前的钱赚得太容易了。我连心疼的感觉都来不及有,存款就亏光了。我浑浑噩噩,没有知觉,像鬼掩眼了。存款一没,许多项目无法周转,资金链断裂。数十间房子贷款无法如期交上,一环扣一环。
光头王没法联系上。家人汇了20万过来,杯水车薪。猪朋狗友一见我势头不对,都做鸟兽散。稍好一点的,安慰几句,又怕惹事,渐渐也少了联系。房子卖了,车子卖了,我一下子变得赤贫。资不抵债。银行上门,更有一些朋友趁机追债,冷言冷语。我一下子变得孤独,游魂野鬼一般。
还好,还好,我还有一个女朋友。她能给我安慰。
当我这样想时,她早已消失无踪了。是我后知后觉。女人一旦变了心。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更何况她的心不在我身上。
她爱DIOR的挎包,她爱Chanel的手袋,她爱Prada的衣服,她爱我。是的,她爱我。爱我能给她DIOR的挎包,Chanel的手袋,Prada的衣服,信用卡,车,房子,钱,虚荣心。充其量我是一个供应商。当供应商不能再提供货物,合作关系立即终止。
不,我不应该这么悲观的。对,我肯定不止是一个供应商。那当然,我还是一个司机,一个物业管理员,一个可以拿得出手的男朋友。我还有一张不算太难看的脸。
一时,我万念俱灰。想从楼顶往下跳。城市的灯光璀璨,夜风清凉,适合飞翔。
她叫文姿。我喜欢叫她蚊子。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她是怎样的人。我喜欢她,是因为她长得像我的初恋。无论是文姿,还是蚊子,两个名字都很适合她。文姿,她有姿色,身材好。蚊子,她吸血,毒。我从不算她花了我多少钱。但心里还是有数的。350万。花350万,买一段虚假的感情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值了。至少她身材好。
破产后,我租了一套房子。房子靠近马路,脏,乱,吵。小得惊人,只够放一张床。夜晚躺在床上,车在楼下开,像在我身上碾过。有老鼠通过水管爬到窗口,跳到房里。窸窸窣窣,乱咬东西,从垃圾桶里翻骨头出来啃。我一站起来,老鼠四处乱钻。我睡不安稳,后脊发凉,心里发毛。半夜醒来,看着楼下橘黄的路灯。灯旁的木棉树,有凹凸不平的刺。孤独,深入骨髓的孤独。
必须借高利贷维持生活。我预计最少要借两年,才能恢复正常的生活,才能翻身。我在心里算了一笔账。如无意外,要是出现什么不可预计的状况,那只有死,或只能躲了,一辈子只能跟老鼠为伍了。借高利贷,就像饮鸠止血。这是一碗毒酒。挺得过去,就站得住。凭着以往积累的资源和经验,我能东山再起。挺不过去,死。中国有无数的人无数企业,死于高利贷。这是喝毒酒自杀的行为。但我不得不做。
陈明先生,我认识你。不知道你为什么需要这笔钱?为什么不找银行?你知道这不算是一个小的数目,我们要保证资金的安全,不希望出现坏帐。你用什么做抵押物?预计什么时候能还……
我和财务公司的人约在一家咖啡厅见面,准备了一份资料,有真有假。他们来了6个人,老总,秘书,财务,风控,司机,还有两个小伙子,笑容温和。当然,如果我不按期还款,这些笑容就会变成利刃,撕裂我。
和他们谈完,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如无意外,款项在三天之内到账。如无意外,两年之后,所有问题解决。我自信,但不盲目乐观。这个时候,除了相信自己,别无他法。
我笑着和他们握握手,表示感谢。我并不虚伪,这是真心的感谢。他们给了我一瓶混了蜜糖的毒药。我不但喝下,还要称赞蜜糖很甜。我没有任何选择,因为其他人连毒药都没给我。
出了咖啡厅,送完他们上车。我在路口站了一会,不知道还能去哪。
那一天,是我第一次见到苏晴。她从马路的另一面,缓缓地走过来。像阳光底下,清澈的水。我突然发觉,我已不再年轻了。三十二岁。
像一把斧头破开树干,我生活的年轮裂成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