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的很多喇嘛都说,天葬台是个净化人的地方。说是去看天葬的人有福气,并且能够净化心灵,尤其是那些思想迷失的人。
次仁老师诚挚地说,藏族同胞对于天葬的信仰也正如对待生命旅程中其他事物一样,顺乎自然,把生命的终结视为正常的归宿。天葬是青藏高原藏族特有的一种丧葬方式,它是一种虔诚的宗教信仰,也是一种民俗文化的表现形式。
天葬,把肉身喂给了神鹰,神鹰翱翔千里,寥寥天空,是天堂所在。从此,亡人的灵魂也就升上了天堂。
接着,次仁老师就着灵魂这个话题为我们讲述道,人体死亡后,关于灵魂何去何从的问题,不同的宗教背景不同的文化背景有着不同的说法。
比如有的宗教这样说,那只永无止境的命运之轮将其以不同的形象重复地抛回世间,除非修成正果方可免去轮回之苦;有的宗教把魂魄的归宿划分为天堂和地狱,在那里长久等待,等待末日降临,接受终极审判。还有的说是魂归于尘土的、归于虚无的、还原为自然物质的等等。毛泽东就曾经说过,物质不灭,不过粉碎罢了。
邱老师接着次仁老师的话说:“在西方,还有一种由柏拉图倡导的观点,说是死者的灵魂若具有能量的话,是可以附着于活着的人身上,去助活人一臂之力,同时也可以借助活人的思维,去完成未竟的事业或者未遂的愿望的。”
吴老师笑笑,说:“这种观点倒是比较符合我们很多现代人的思维状况——被别的灵魂参与着甚至是覆盖着,说人话却不办人事儿。”
好久没开口说话的盛老师也参与进来讨论,他说:“人生本无意义。所有的人生意义都是人自己为自己添加,命运生成在意志与宿命之间。或是二者的混合体。我听说那些冻僵的人往往会带着微笑死去,那是因为人在临死前,在麻木得失去知觉的情况下,想象到了温暖。一旦意识到这一点,心里便会一笑,然后一个激灵,猛然醒来。而后的现实却是冰凉的:温暖并不存在,但是希冀还在。于是,带着对温暖的向往和爱,悄然离去。”
诗人李维沉思了一下,问道:“那您的观点认为人死了就是死了,灵魂并不存在?”
盛老师回答道:“事实上的确如此。正如刚才次仁老师所举的毛泽东的话说,物质不灭,不过粉碎罢了。具体到生与死的问题上,生者肉体和思想并存,死者,其灵魂随着肉体实际上是化为乌有了。”
天还没有亮,送葬的队伍已经出现在崎岖的山路上,为的是赶在太阳出山之前背尸转经。
那天,我们混夹在送葬的队伍里,朝着天葬台爬去。一路上坡,但大家都很注意呼吸,尽量压低声息,以免引起别人注意。
次仁老师用低低的嗓音说:“藏地的历史富有人格性,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重叠演变、延展张弛,万不可对其奉为圣明。历史嘛,就让它成为历史。
“其实,藏地在早些时候也不实行天葬,而是墓葬。
“比如西藏山南地区琼结县附近,修筑有多座巨大的藏王陵墓群,埋葬着吐蕃王朝从朗日松赞到末代赞普朗达玛等二十余位君王和王妃。再如西藏朗县、达孜和罗扎县域内的吐蕃墓葬群,上百座的墓群俨然排列。
“据说到了公元11世纪前后,印度著名僧人唐巴桑杰来到西藏,创立了藏传佛教希解派。他竭力说服藏民推行天葬,并亲自带领信徒围绕天葬台念经,超度死者灵魂,把这种丧葬仪式推广到整个藏区。
“佛教徒崇尚灵魂,不重视肉体,认为人死之后灵魂已经脱离了躯体,留下的不过是一副臭皮囊,已经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用来喂兀鹫、喂雕、喂乌鸦,彻底寂灭,赤条条而来赤条条而去,无牵无挂,反倒是一种功德,更有利于灵魂转世。佛祖释迦牟尼也曾舍身喂虎,舍身喂鹰,可谓是天葬的先驱和开创者。
“藏传佛教信徒还认为,那些兀鹫、雕或者乌鸦,是‘格龙’(比丘)的化身,本身就具有通神的魔力。凡人把肉身供养给它们,就能赎回生前的罪孽,他的灵魂将被神鸟驮上天堂或投胎到好人家。因此,尸体如果被神鸟吃得干干净净,头发和碎骨由天葬师焚烧干净,亲属们会感到荣幸,认为死者已经升了天堂。反之,亲属们将会感到难过,认为他罪孽深重,灵魂将坠入地狱。
“西藏著名的天葬场是直贡梯天葬场。
“传说直贡梯天葬场是四位空行仙女从印度的司瓦采天葬场搬过来的。佛教徒认为它是殊胜之中最殊胜,死者的灵魂可以直接从这里升入天空,或者投生为神、人、阿修罗三善趣,可以投胎到好人家。”
到了天葬场寺庙,亡人的亲友请来天葬寺的喇嘛为亡人念经,之后家人又背着尸体上到寺庙山头最高处,围着山顶上的“金色坛城”背尸转经。背尸转经是有讲究的,亡人多大年龄,就转多少圈,一年一圈。
每天早晨,当云层疏朗、夜色渐现清明的时候,山顶上的金色坛城都会人来人往,仿佛早市。因为寺院的喇嘛、觉母每天要上来转经,附近的牧民要上来转经,还有一些远道而来的信徒要上来转经。再同时遇上几个亡人的亲友来转经,人来人往的,金色坛城简直就成了一个无声的集会。
转经的时候,要煨烧桑柏枝。
桑烟从山顶升起,随着微风弥漫开去。顿时,山顶烟雾腾腾,给天葬场平添几分朦胧,朦胧之中,人的思维也开始混沌起来,感觉有几分惶畏,惶畏中又包含着肃穆与神圣。
这时,亡人的尸体四肢捆在一块,头部压低在胸前,像刚出生的婴儿,裹在厚厚的氆氇里,黄色的经幡围绕在外,只留下他的头顶露在外面。据说这是为了让他的灵魂顺着头顶升天而去。
天葬台往往铺有一块长长的石块,尸体抬来之后,就放在长石上。在天葬师的指点下,帮手们把尸体摊平、拉直、翻过身俯卧,把头发拴在另一块条石上,然后拿几件死者生前穿过的藏袍盖上。这时,一个喇嘛手持长条形的经文,用低沉的嗓音诵读。另外的助手在天葬台四周煨烧松枝柏叶,不时在火堆里撒上几把糌粑。
顿时,青烟缭绕,气氛显得庄严肃穆起来。
远处,几只灰白相间的兀鹫、雕如雕像一般威武地立在天葬场四周的乱石上。另外还有一些兀鹫、雕也在附近的低空中盘旋着,伺机落地。
相比之下,乌鸦显得最狡猾,成群结队隐身于兀鹫身后,好比流氓老大身后的小混混。在兀鹫的庇荫下,眯起的双眼成了条缝儿。从这条缝儿里向外望,那快要进嘴的美味佳肴引得它们垂涎欲滴。不仅如此,在它们那邪佞的心里,更主要的是为自己所拥有的不劳而获感到心花怒放。表面上看去如吃软饭的小白脸,骨子里却是茹毛饮血的本性。它们时时刻刻准备着紧随兀鹫飞扑上去,大朵块颐。
天葬场的兀鹫、雕肥硕庞大,形如石雕,灰色蓬松的羽毛无亮无光,眼睛却阴森森的,像无底深井,像非洲亚马逊河里四处游动的食人鳄,又像黑色利箭一般穿透人的躯体直直扎在心脏,它们冷漠地看待一切,立在高高的石头上,一动不动,令人感到寒碜、无比惧怕和不寒而栗。
红红用颤抖的嗓音说:“你看,它们那双眼……”
“不寒而栗。我根本不敢和它们对视……”边勇说,“简直太恐怖了!”
“在藏民眼里,它们是神鹰哪!”泥流石说。他当兵在西藏,见过很多次天葬,自然对天葬比较了解,也有认识。“是它们把亡人的灵魂带上天去的。”
“那?”红红已经紧张到不能自已的程度,声音如风中残烛,“它们真是天堂的使者?”
“岂止是使者?”泥流石回答说,“你根本不用紧张,它们还是极乐世界派来的神呐!”
红红的神情如刀拍的苦瓜,四分五裂。嗓音如风中残烛,反复地嘟哝着:“真的……真的……真的吗?”
时辰一到,天葬师从粗毛袋子里抽出一把锋利的厚背砍刀,走到尸体旁,掀开尸体上的藏袍,开始肢解和切割。
切割结束,举行天葬。
喇嘛们吹起法号。
天葬师朝空中发出“嗷嗷”的啸叫。
执行天葬的神鸟早已习惯了这种仪式,只要听到喇嘛的法号,就像是听到了命令的士兵,迅疾地从遥远的天空云集而来,如天神一般降落,啄食着切割成碎块的骨肉。那些体型硕大的乌鸦也聚集过来,一边“呜哇呜哇”地叫着,一边抢食着兀鹫和雕漏食的碎片,显得格外亢奋。
神鸟的胃口好,食量特别大,使得天葬进行得又快又彻底,死者灵魂升天就会吉祥顺利,亲属们也会因此显得特别安慰和荣幸。甚至有些人会当场许下诺言,要为佛供奉青稞多少多少、酥油多少多少、转经多少多少、磕长头多少多少。
有的时候,由于尸体腐烂得特别厉害,神鸟不吃,天葬师为了能让亡人顺利天葬,要亲自用嘴含上一块尸肉来引导它们。神鸟头脑简单、模仿能力很强,看到人敢含肉,才会去天葬尸体。
天葬师在让亡人灵魂升天的同时,还从心灵上拯救了凡胎俗身,让伤心的亲友在观想之中获得希望,得到安慰,减轻生死离别的痛苦。
天葬往往会持续一两个小时之久。
从到了天葬台,一扫往日叽叽喳喳的疯劲儿,红红的脸色都是煞白的、嘴唇发紫。即使她的左边站着边勇右边站着泥流石,这也没有能阻挡内心的怯畏。怯畏令她虚弱,虚弱到不停地颤抖。她的眼睛直勾勾地,一片虚空,不知道看向哪里。嘴里嗫嚅着,没说过一句完整的话来。估计这个时刻的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泥流石在她耳旁低声说:“就算当做一次经历,千万不要把它当成压力。好吗?”
不知道红红听进去了没有,只是傻傻地点头称是。
边勇好像跟红红的内心感受差不多,傻傻的,跟着点头称是。
相比之下,赵静表面上看上去稍微好一点,同样煞白的脸,嘴唇发紫,虽然身子靠在诗人的怀里,但是也在不停地颤抖着。只有那双大眼睛,格外灵活,估计思想也在飞快地转动。
按说,天葬场是不让女人上去的。我们的朋友扎巴多吉跟天葬师是好朋友,为我们出了个主意,让红红和赵静女扮男装,混到人群里。好在现在的户外服装基本不分男女,只需要把背后的帽子往头上一扣,松紧绳子一拉,只露出一张脸,就看不出男女了。
良久,我们无语。
其实人生太难了,即使是最亲的人,在面前的时候不会感觉到分离之痛;倏忽间,便也不知他们身处何方了。
诗人的轻轻话语像是代表着我们此刻的心境。他嗫嚅着说:“生与死果真如此?生命果真如此?灵魂为何物?我的灵魂将何去何从?何去何从呢?”
我感慨地回应道:“倘若灵魂无所依傍,的确令人彷徨啊!”
“我写了首诗,不知该不该在这个时候读出来?”诗人说。
赵静使劲地点头。一连声地说:“该、该、太应该了!这样的时候,最需要表达。”
诗人郑重其事地说:“那我就读出它吧。”
天葬,
是令人深思的葬礼,
是走向天人合一最直接的方式,
令人既达观又唯物地回归自然。
因为,
在藏族人的观念里,
死亡只是意味着肉体的毁灭,
再生却是人们看重的希望。
时空不会断裂,
生活必然持续进行。
所以,
天葬,
在藏族人的观念里,
其仪式是使灵魂出窍的过程,
灵魂出窍后,
剩下的只是一个躯壳。
佛家偈语:口和手造成的业果,只能由头和颈来受。因此,我不入天堂谁入天堂?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冥冥之中自有天谴。
我们知道,即便是在藏地,凡事都有它的道理,或浅显荷叶漂浮在水面,或深奥如密码排列在文化现象深处。但是,真正能把道理说清楚的人,能有几多?更不用说是破译密码了。
在藏地,学藏医的都要到天葬台观看天葬的全过程。
无论什么人,只有把死亡的问题弄明白了,才能真正懂得生命存在的意义与价值。
记得那一天我们在藏医院参观,问到有关天葬的话题,一位资深的藏医说了这么一句话,让我记忆犹新。他说:“其实,是天葬仪式让我们找到了继续生存的意义。人的命运有自己把握,我只求幸福过好这一生,并不奢求带向下一世。即使遇到不幸,也不会责怪前世。”
死亡——以另一种存在方式活着。
这时,山下一队迎亲的花车在向前挪动着;通往山顶的一条小路上,吃饱了尸肉的神鸟们正缓慢地向山顶爬去。身边,送葬的亲人们在念经声中朝山顶上看,期望着神鸟们飞上蓝天,那样,亡人的灵魂才得以升天。
这一切,似乎都在一种非常协调的气氛中进行着,一切顺乎自然。
在生与死的问题上,我很赞成藏族人的观念,因为要认真判断一个事情的真相比恐惧更重要。
诚然,作为宗教信仰,藏传佛教的观点还认为,天葬是直接去西方极乐世界的捷径,也是死者的心愿和亲属的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