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女同学已经被迫尽量缩小身姿,估计心里的压力已经到了极限。再看看几个男同学,也不见得轻松一些,看样子心里的压力不比女同学轻松几许。
“伟大的南迦巴瓦峰啊!”还是诗人李维有点气魄,阳刚的内在依然充斥着他的胸膛。他突然心血来潮,高声祈祷:“我们……我们这群从浙江来的年轻大学生,向您!向伟大的南迦巴瓦峰敬礼啦!”
诗人的祈祷声在远处听来,雄浑憨厚,可是传到山涧时,却像被一堵海绵墙阻挡并吸收,变成软绵绵的蜜蜂叫。良久,山涧那边,也就是南迦巴瓦峰山腰那边,才传回嗡嗡的但绝对是巨大的回声:“敬……礼……啦……敬、敬、敬……敬、敬、敬……礼、礼、礼……礼……”
大家都被这诡异的现象震惊,目瞪口呆,一个个张大嘴巴傻傻地站在那儿。
泥流石在西藏当过兵,很有经验。他带头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向南迦巴瓦峰祈祷。
“嗡、嘛、呢、呗、咪、哞……”
大家伙紧随其后,自觉排列成行,双手合十,齐齐地向南迦巴瓦峰祈祷:“嗡、嘛、呢、呗、咪、哞……我们这群从浙江来的年轻大学生,向您!向伟大的南迦巴瓦峰敬礼啦!”
“敬……敬……礼……啦……”绝壁那边发出回声,碰向色季拉山这边的绝壁,又反弹回去。如此反复,不绝于耳。
因受印度洋暖湿气流影响,南迦巴瓦峰终年被云雾缭绕,观其峰峦重叠,如置身仙境。
李维伏在我耳旁,对我说:“这个时候,我忽然对幸福这个词汇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我问他:“说来听听,可以吗?”
他满脸堆笑地说:“其实,幸福是种心态、一种现象,是个非常微妙、爱捉弄人的现象,而不是一件东西可以握在手中。它往往不花什么钱便会来到你的身边。在观看南迦巴瓦峰时,我得到了这么高层次的幸福感,并没有消耗大量的能源,也没有向大气排放上百吨二氧化碳。正因为幸福没有价格,所以它不等于商品。它既同商品无关,又同商品没有关联。因此,幸福只是哲学思考或精神分析的对象。”
“说的很对。”次仁老师赞成道。
这时,再看南迦巴瓦峰,峰尖完全被翻卷不息的云淹没,只能依稀看出些许山的轮廓,而山腰缠裹的浓雾在急剧裂变,分裂成一股股云流,在半空中如蛟龙般疾飞。耳际边的声音变得沉闷起来,视野变得混沌起来,感觉天地之间要发生重大变故。紧接着,一阵密集雨点夹裹着豆大的冰雹一股脑地砸了下来。汽车顶子发出哔哔剥剥的声响,头上被砸得生疼,大家慌了神,这个用衣服挡住头、那个抽出雨衣来遮盖,一阵忙乱。
泥石流不愧是当过兵的人,身手麻利,一下子钻进车底。
这时,对面的南迦巴瓦峰发出一阵嗡嗡隆隆的闷响,不仅令人心地震颤,好像觉得整个山脉都在震颤不已。
“雪崩!”泥流石在车底下兴奋低吼道,“是雪崩!我们看到奇观啦!雪崩!”
“是雪崩!”次仁老师说。
果被泥流石言中。
山涧那边的南迦巴瓦发生了一次雪崩。其量级无从考证,一切尽顺自然。
于顷刻之间,对面山腰间如蛟龙般的云雾变成巨大的云雾巨瀑,铺天盖地倾泻而下,发出震天动地的巨响,久久没有平息。
从来没听过如此巨响。它所发出的声音,不仅仅是声波和音量,还包裹着摧毁一切的轰鸣,像要把整个喜马拉雅山脉、雅鲁藏布江水、这个小宇宙甚至整个世界摧毁!我们每个人的心像是被挤压、被碰撞、被击中,挣扎、分裂、粉碎、没有呼吸……
由于山峦的阻隔,我们只能感受到雪崩时发出的巨响,看到雪崩时上半场的奇观,没能看到倾泻而下的冰雪飞落到哪个山涧为止。
但由此及彼,可以想见那无坚不摧的冰雪倾泻而下时的剧烈与枭猛,所到之处,成片的原始森林被拔光光、巨大的山体被切割成溜溜的沟壑……这一切,只在瞬间,一眨眼的工夫!那倾泻而下的冰雪切割出一条条新的冰川,或许从此变成原有冰川的表面结冰,或许变成融化的雪水,与江河交汇,匆匆流去,流向大海……
这是天、地、人之间震撼的场景,无可比拟的震撼!
自然之力,何等能量!自然之力,神奇伟大!远非我等可以破解的大密码!
巨响渐渐平息,一切又恢复了原样。
“由于南迦巴瓦峰身姿太高,加上暖湿气流交汇碰撞,山顶的大雪随时在下着,覆盖在山体上的积雪太厚,承载不了了,就会发生雪崩。在南迦巴瓦峰,几乎每天都会发生雪崩。”次仁老师解释道,“高原上如此,当天风和日丽,我们夜宿雪山脚下的牧民帐篷,喝酒唱歌,不亦乐乎。第二天一早天气就出现不妙的状况,阴云密布、气温骤降,预示着暴风雨将要来临。”
周围群山依然挺拔,山中的寂寥感又包围上来。鸟儿鸣啼,兀鹫翱翔。我们的心一下子松弛了,恢复到正常心跳。
“喂!快!拉兄弟一把!”车底下传出泥流石的呼唤。
大家伙才想起,泥流石为了躲避冰雹和雨水才躲到车底下去的。
“嗨!亏你还当过兵的!”边勇是不会放过奚落他的机会的,“吓成这个样子!”
泥流石急忙分辩:“我是躲避冰雹的,可不是躲避雪崩的!再说啦,是我先意识到那是一场伟大的雪崩来着。说我胆小害怕,实在冤枉!你小子还好意思羞辱我,那就先看看你们的狼狈相吧!”
这时,大家伙才回过神来,面面相觑,果见一个个像落汤鸭子一般模样。
晚霞滤洗过的山体上,一株株开满白色花朵的树,静静地绽放出自己的美丽。有点孤芳自赏的味道。但这孤并不是纯然的孤,它有背后巍峨起伏的山峦作为背景,相得益彰,蔚为壮观。这时的色季拉山是我们几个人的,这些绚丽的花是我们几个人的。山上的风不像城市里的那样,在建筑物的缝隙里绕来绕去,夹杂着浓浓的汽车尾气。山上的风裹着甜甜的太阳气味,在坡头山涧撒欢奔跑,画着曲线自由飞翔,每一份颤动都是生命信息的传递。因此,我们与风之间建立了某种默契,可以悄悄地沐浴在流苏晨光里,有在母亲怀抱的安全感。
诗人李维悄声地对我说:“看罢雪崩的奇观,我感到特别激动、心血来潮。”
我回答他说:“我也一样的。岂止是激动,简直是惊心动魄。”
他那双睿智的双眼开始闪光。他以怀念的口吻感叹道:“人活一辈子,总该做点什么,应该有自己的存在的目的和追求;应该经历一些惊心动魄、心血来潮的故事,才不枉活一生。”
“你说的很对。当你的精神上有了追求,无论追寻的是惊心动魄还是心血来潮,只要你坚信自己是正确的,就坚持去做。”我说。
“我把心血来潮称之为诗的激情,在我的心灵深处留下一道躁动的但逐渐平息的痕迹。”诗人继续着他的话,“山风树叶的低语、河水川流的涛声、雪崩时的巨响,就发生在激情的巅峰时刻,叫我怎么不心潮跌宕、起伏难平。”
“是的。”我很赞赏他的激情,“能否告诉我一点写诗的秘诀?”
在学校里,在我的身边,有着不计其数的人每天都在想象着写出几本惊世之书来,让世人看看自己的不凡。可是,一年又一年过去了,总不见他们写出什么来。还有很多人自以为自己是个人物,结果到头什么都不是,像狗屁一样。
在学校我和李维并不认识,但是就在来西藏的路上,虽说相识只有短短十来天,我发现李维与那些人截然不同。他是个另类,不仅对生活对身外的世界有自己的看法,还是个骨子里燃烧着生命之火的人。
“秘诀什么的,我还真的没想过。”李维回答道,“我只知道以文字死忠的惯性,注意抓住这些游移不定的时刻。正如一个躯体壳里的灵魂需要安抚那样,似乎应寻找一种悟性,把这充满诗意的时刻记录下来,不断体验回味。尤其是在进入藏地之后,我经常会觉得这是一种最理想的精神境界,但我又说不出所以然来。往往都是这个样子,在我向它靠拢时,它却远离了我;在我紧紧地追求它的时候,又不断地怀疑它。”
“怀疑它?这又是为什么呢?”我问。
他望着窗外,良久没回答。
我又问道:“为什么呢?”
“寻找和写作是一个心智成长的过程,具有独立完成的性质。”他的眼神突然闪现灵气,自说自话。
稍停片刻,他收回眼光,看着我说:“倒是你的热心令人生疑,我看你无所不知、洞若观火,对于藏地文化过去的、今后的一无悬念,你还要从这重述中得到什么呢?你参悟了人生,似不存一点虚荣心,你一无所求,想来也无功利之心……我常常在怀疑,你的脑容量究竟有多大?”
“其实看错我了。”我打断李维的话头,“别看我有的时候说起来头头是道,但是具体做起来,却没有那么简单。写作,尤其是想写出点好东西,对于一个初学写作的人来说,谁能躲避创造人物形象的困难和语言的障碍?说实在的话吧,写作这个事儿,对于我来说实在太难了。为此,我就像博尔赫斯笔下的某个巫术在身的人物那样,每天在半醒半寐中,以想象点点滴滴滴合成一个个血肉生命。不过造化和修为不足,实难完成思想孕育,往往会错了意,写出来的人物形象支离破碎,笔下磕磕绊绊,人物平面化,白费了心机。”
李维像是很赞同我的说法,抑或他也有同感,听完我的话频频点头。
沉思片刻,他自我解嘲似的,说:“在写诗的过程中,我常常在自问:何时能够在形象的心中跳动、何时能够成为承载形象的光芒直照在读者的眼前?我还会常常扪心自问,我何时能够进入诗的心脏?我每天都在思索这个问题,乐此不疲。”
“噢,诗的心脏。”我似乎有点明白了。诗的心脏为何物,真的是眩而又眩似乎又不很眩的问题,需要花时间去悟。
对话到这里,我十分感怀。在我的人生经历中,见过很多这样的人,一辈子没弄明白理想和能力的问题,走了很多很多的弯路,到头来竟一事无成。
不知道我是不是这样的人。
倘若我们都能像藏传佛教的信徒那样,专心致志,向佛、研佛和修禅,一心一意地做几件事情,相信会有大成就的。这样的道理其实也非常简单,但是,在重物质背景的冲击下,二十五六好男儿正显魅力之时,有多少人能抛开灯红酒绿,这样坚持做下去呢?比如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做得到吗?
“我经常会这样子想,”我轻轻地对李维说,“选择逃离吧。”
“为什么?”
“逃离或许比坐以待毙希望大得多。”
“简直胡扯!”李维不屑地说,“你才多大呀?居然如此多愁善感?看看人家那些长拜之人吧,因循着通向布达拉的道路,再苦再累再难,也是这些向佛者正常的人生轨迹呀!”
这时,边勇没头没脑地插进话来:“写作这事儿吧,很简单的。写什么藏文化呀、修禅呀?这没完没了的山连山、这没完没了的森林、这没完没了的荒原和裸露,有个啥写头?”
“那?我们应该写点什么呢?”我反问边勇。
边勇大大咧咧地说:“整点传奇故事、多角恋爱、争夺财产、杀人越货啥的,不比这强?哎,多写写美女的心理嘛!美女的心理,那……才是读者最为关心的。”
为了强调,边勇把那个“那”字儿拖了很长很长的音。
我和李维被边勇的话噎住了。很尴尬。
看样子,我们已经跟不上时代了!
如今生活在都市中的人,忙碌而错杂,谁还有闲暇看书、谁还有闲暇挑你书里文字的干净与否?看看美女多好呀,既赏心悦目满足了心地淫亵又打发了空闲时间。所以,边勇说得不是没道理。我们之所以尴尬,或许是因为我们从心里还没有把文人的酸碱化掉吧!
现实就是如此,不会有什么人因为你的文字不够干净而砸坏电脑的,也不会有什么人会因为你的一首诗二十八个字而伤恸而死的。写传奇故事、写多角恋爱、写美女之心理、写争夺财产杀人越货,虽然俗了,即便是俗的令人发呕,但也适应了现实。这或许是一个爱好写作之人的前进方向吧。哀伤但不飘缈。什么害怕贬低了读者的智商?借口!
好久,我们都没说话。
边勇不知什么时候又睡着了,没心没肺的样子,呼呼地打着轻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