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八宿到然乌,路况很好,无论爬坡还是下山,一水儿的柏油路面,平均时速可达45公里以上。我曾两次到过然乌,先后住过察隅饭庄和镇政府招待所。
然乌镇是个不足两公里长、依山傍水的小镇,海拔高度3960米,辖归八宿县。站在镇子的一头望去,整个镇子像个浅浅的海湾,一眼便可看个透彻。然乌镇子虽小,却因318国道川藏线从此穿过暗藏商机,沿街布满了云南丽江、四川富顺、邛崃、雅安、西藏察隅、河南开封、陕西宝鸡等地方特色的商店、旅馆、招待所和餐馆。
正应了那句老话,“生意兴隆通四海,客源滚滚达三江”。
无论从拉萨返回内地的,还是沿川藏线奔拉萨的,到了然乌之后,立刻会被然乌秀美幽静的湖光山色所吸引,驻步停车,四处走走,领略这原生态的自然之美。
看来,心情郁闷压抑的人都应该选择由川藏线进入拉萨,去寻找一份轻松,寻找一份希望,寻找一份宽慰,寻找一份情调,寻找一种感觉。哦,对了,就是要寻找漫步在然乌湖畔那种怡人的感觉,那种带着感性色彩的纯净无邪的感觉,那种感性而曼妙的湖光山色。
然乌是个安静的地方,可以让人睡得十分沉醉格外香甜。
第二天,想着去抓拍一些美景,起了个早。
我和夏瑞沿着铺满阳光的然乌的街上走着,抬头一看,发现了一家北方面馆,门里坐着老板娘。
骨子里,北方人当然还是对北方二字的感觉更亲,更是因为在青藏高原深山老林突然发现了北方的信息,一下子便把我们俩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我们信步走进去。夏瑞问早点有没有稀饭包子卖。
老板娘用四川口音回答道:“有噻。”
“嗯?有泡菜吗?”
“当然有噻。”
我开始有点犯嘀咕了。明明是四川人嘛,为什么要挂北方面馆的招牌?该不是指东打西挂羊头卖狗肉吧?
走进内厨,看见老板正在忙乎着蒸包子。夏瑞有点唐突,问他用的是不是新鲜肉。
老板马上换上一副面孔,眼睛直直地盯着夏瑞,用“椒盐普通话”回答说:“当然是新鲜肉。我在然乌干了五六年了,从川藏线穿过来穿过去的旅游的人,不论男女老少,经过然乌都要吃我的稀饭包子、河南捞面条。我敢卖臭肉呀!”
我赶紧打圆场,把夏瑞拉开,把话题岔开。
“老板,这里海拔有多高?”
“三千九百六十米。”
“哎,为什么有人说是三千七百多米,你又说是三千九百六十米?”
“哎,这可不是我乱说的,”老板一急,改用河南话,分辩道,“然乌大峡谷入口处有标志碑,上书着:三千九百六十米。写得明明白白的。”
“原来,你们不是四川人?”我问。
“俺是河南人。老婆、孩子都是正宗嘞河南人。”
“河南人?”我找到了可以和老板缓和气氛促进和谐的话题,“没想到在这儿遇上了咱河南老乡!河南哪儿人哪?”
“河南开封。”
夏瑞把大腿一拍,“嗨!越说越近了。”
“你们二位也是开封人?”
我指着夏瑞说:“他是开封的。我嘛,离……开封不远。”
我故意把语气重音放在“不远”上,反正“不远”就是三千五千公里之外呗!
俗话说,“人不亲乡亲”、“最亲不过乡亲”,我不过是想和老板调节一下气氛,为我们刚才的突兀圆圆场、套套近乎,多从他嘴里了解点然乌嘛!这一招,我从巴塘和那个陕西乡党交谈后就运用得轻车熟路、得心应手了。
果不其然,一听是老乡,老板就用纯正的开封话跟我们聊了起来。好在夏瑞是开封人,满口开封话。我呢,小时候有个好邻居就是河南开封人,她跟我外婆关系很好,老来我们家聊天,耳濡目染,学了几句开封话,印象挺深,没料到若干年之后在西藏的然乌派上了用场!我的开封话虽然不敢言其正宗,对付几句,估计还力所能及。
遇上老乡,话匣子一打开,老板来了情绪,把笼屉盖好,洗洗手,来到外堂,请我们俩坐下后,自己拉过来一把椅子坐下,聊起他家在西藏打拼创业五年来的经历。
老板姓李,当初他来然乌,是由于一个亲戚的缘故。
他的那位亲戚在然乌当兵,转业之后留在八宿公安机关工作,经他这位亲戚一介绍,说川藏线是旅游热线,比在家乡种地强,于是,七大姑八大姨九大外甥十大侄子拖家带口纷纷从河南老家跑来川藏线,搞旅游开餐馆,风风火火干了起来。
“现在,可以说从八宿到拉萨,”李老板兴奋地说,“咱河南人开出了一片不小的天地。也就是说,河南人在西藏当地旅游业餐饮业里头,占了半壁江山。不比四川人力量小。”
“那可真了不起。”
“不是给你吹牛,你到拉萨坐出租车,一说河南话中不中,司机全部会用许昌话招呼你。”
李老板现在不仅拥有上下二层300多平方米的店子,还拥有一辆打扮得跟专业驴友一般的越野吉普。平时经营北方面馆,有客人要用车去来古冰川、米堆冰川、波密、八宿、邦达的,他便又成了驾驶员和导游。
说到这儿,他顺便问了我们的行程安排,说是一定要给老乡服好务。还介绍说,这个季节要去冰川,路上水大,别的车根本过不去,他的车底盘高,路熟,沿途的藏族村办小学也熟,要采访的话他可以引见。
听说我们还没有吃早饭,老李把桌子一拍,“这还不简单,我这就给老乡煮碗面条。”
说着,老李几步迈进厨房,柒吃咔嚓忙活起来。
不一会儿,老李亲手做的面条端了上来。
我的妈,堆堆冒尖一海碗!
面条多少姑且不论,光是闻着那个拌面臊子的香气,口水就从舌根涌到舌尖尖。
老李的面好,好在臊子上。
番茄、黑木耳、土豆丁、黄豆粒、榨菜腩,炒好后用老汤(骨头汤)烩之成为臊子。臊子浇到碗里,再在面上撒些香菜、香葱。
面条端到客人面前还不算完事,另端上一个小碟,碟里放几瓣剥好的大蒜;一个盖盅,盖盅里是红油辣椒;一个瓶子,瓶子里是山西老陈醋。客人如需用,可以佐以辣椒油或老陈醋,吃面的时候,就一瓣大蒜,面的筋道润泽,吸溜吸溜的;蒜的脆生辛辣,咔吃咔吃的;那个香、那个解馋,甭提多痛快啦!
“生意还好吧?”
吃面之前,我问老李。
“唉!”老李叹了口气,讪讪地说,“现在啥都在涨价。过去进的面粉,分量足、价格实,还能赚点钱。最近一年,川藏线运输成本增高,面粉的价钱也是水涨船高,而且分量越来越缩水。五十斤装的,实际上只有四十来斤儿。卖8块钱一碗,客人嫌贵不说,我还赚不到钱。唉,接下去,我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干下去了。”
我抽出一张餐巾纸擦擦嘴。
夏瑞指着面前的那只空碗,对他说:“那就适当涨点价嘛!10块钱一大碗哪,我看看客人还是能接受的,特别是北方人。咱这面条,不光是数量,质量它也在这儿明摆着呢!好!”
老李抑郁地说:“要涨哪,还真得跟着别人一起涨。让人家顾客多掏钱,我这心里……说不出来啥味道!唉,谁挣钱都不容易!”
老李这几句话真实在。这几年,无论大公司小商店还是每个人,都必须面对一个现实——和CPI抗争、过着抗涨的生活。这种生活现实自然也会延伸到藏地,渗透到老李的面馆里。
吃完面条,我们接着聊,话题还是关于然乌的。
李老板说:“然乌这一带跟四川那边的藏区不一样。由于是高原林区,能耕种的地少,经济又不发达,所以这里的藏族同胞比较贫穷。这里绝大多数的藏族人不会讲汉话,过着原生态的藏式生活。青藏高原上,秋冬季太长,光靠夏季收获的青稞根本支撑不了全年的口粮。”
我问他:“国家不是有政策?说是给予补助的。”
“要不是国家的补助啊,藏民的生活根本没法维持。国家每年给当地人补助口粮一千斤青稞、五袋面粉。之外,内地对口的支援单位或地区还要按计划提供生活物资支援他们。”
跟老李聊了一会儿,我们的心情有点沉重。和夏瑞一商量,决定深入到藏寨里看看。
然乌村就在然乌镇边上,沿着一条小路就进了村。
随便进了一户人家。
这家人四个孩子,三男一女,有用土坯和木头板搭起来的屋子六七间,除了经堂有些铜器之类的诵经、祭拜物品之外,其余家具一概没有。晚上一家人就睡在铺在地上的草堆上。我是真的弄明白了什么叫做“家徒四壁”了。我们寻常理解的家徒四壁,起码还有四堵完整的墙壁支撑那个家。而在然乌村这个叫嘎玛的家里,房是土坯房,房顶上铺一些树皮,估计下雨时一定四处漏水,接水的盆盆罐罐丁丁当当,伴着孩子的梦香。土坯墙上有很多缝隙,能看到外面的雪山,有些缝隙塞了稻草,多少能挡挡风寒。每每到吃饭的时候,嘎玛的小女儿就拿着一个黑乎乎的铝锅,到镇上的餐馆端些剩菜来,点把柴,热一热,搅拌一些青稞,就算是全家人的食物了。
在另一家,看到的情况甚至比嘎玛家还糟。
所谓的一座房子东倒西歪,十分破旧,在屋外用一根柱子支撑着,没见到设有经堂。锅庄上没有生火,屋子里凌乱无序,到处扔着破毛毡、氆氇,墙上挂着一些罐罐,盆子则放在屋子中央,看来是接雨水用的。对于我的造访,女主人感到极致地局促和不安。
她双手在腰间脏兮兮的揉搓着,“哦呀……哦呀……”地呢喃着,一脸的高原红涨得发紫,不知该以什么方式对待面前这位不速之客。
我们俩赶紧施礼,退了出来。
后来在北方饭店向老李打听,才知道了一些情况。
这个女主人叫尼玛。
前年,老公桑吉在昌都打工盖寺庙,一脚没踩稳,从梁上掉下来,摔断了颈椎,没等送到医院就停止了呼吸。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全靠尼玛养活。大儿子在几百里之外的寺院念经,二儿子在家里放牦牛,小女儿年龄还小,只能提着筐子在林子里草地上采些野菜蘑菇,也算是帮帮家里。尼玛一个女人,又要下地收拾青稞,又要给孩子忙吃的,还要给大儿子积攒供养。日子真不好过啊!
“那尼玛怎么不去讨要工伤死亡的赔偿呢?”夏瑞问。
老李怅怅地叹了口气,看看我们俩,语气沉沉,说:“老弟,别忘了这里是藏区。藏族人信佛,人死了,是天意。而且,桑吉死了之后,寺庙的喇嘛为他念经超度,送到天葬台,喂了神鹰。那一天我也去给他送葬,神鹰把他的尸身吃得干干净,飞得老高老高,他的灵魂升天啦!说实话,按藏族人的理解,一般人还没有这个福气呢!”
听到这里,我不禁喟叹。一切都尊崇佛的旨意,这是藏民族的传统习俗,每个人都自觉地按照这样的习俗解决问题,没人去过问这个东西对不对,我们更不能说什么。
这种工伤死亡的情况倘若发生在内地,又会是一种什么状况呢!死者家属抱定有钱才能富泰来的决心,跑鉴定法院、跑扯皮官司,甚至无休止的上访,闹得昏天暗地八方不宁……想想都可怕。
这并不是说不闹就公平,不谈钱不谈损失就等于稳定。维权是公民的自由。
我只是想说信仰的力量何其大。
在藏地,要求寺庙赔偿,能否获得一些物质的满足姑且不论,但是对于藏传佛教徒来说,有喇嘛念经超度、有体面的天葬,已经够了。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对佛的敬畏,仿佛在这一刻,他们所经历的种种磨难、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变成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情了。
反之,与佛对立、与佛争利,那是决然不能接受的!倘若那样做,无异于失去了进入天堂的可能。那也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在这个个案上,所体现出的信仰力量大于一切。
它不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能够破解的藏地密码。
常有人问我,你写出两本关于藏地密码的书,可是我们也去了很多地方,为什么写不出东东来呢?你是否有什么灵丹妙法?
我给出的答案是:没有什么灵丹妙法。只有投入真诚的感情和对文字表现的敏感。
记得那天我们在讨论写作时,诗人李维对我说:“其实你是对的。认真想一想吧,对于文字的敏感,很多人都是与生俱来的。可是为什么相当多的人总要去寻找灵丹妙法,而欠缺的只是真诚。为什么我们往往身在事件当中,感情却游离于事件之外,究其实,无非在于缺少那么一点点的真诚。对吧?”
赵静插话进来说:“而真诚有赖于感情的虚和实。”
我问她:“这话怎么理解?”
赵静回答说:“在一个信仰缺失的年代里,我们该向谁表达真诚?也就是说,向谁表达真诚才能够生效?是对天发誓,还是向祖先发誓?是向亲友发誓,还是向商业伙伴发誓?”
稍停,她又接着说:“其实,我们心里最清楚,真诚这个东东,无论向谁发誓都不管用。倘若我们对所看到所听到的事物麻木不仁,不深入细致了解表现对象,甚至于不需要也不愿意了解,当然不会有激情奔涌的创作欲望,更谈不上写出什么来了。”
诗人接着说:“当我们真诚地直面生活的时候,我们就和宇宙之间那最为崇高的真诚方面协调一致;当我们说谎、欺骗、回避躲闪、篡改捏造、强自辩解、推卸责任或者文过饰非的时候,我们就在宇宙那更为伟大的真实面前贬低了自己的价值。”
赵静言之凿凿地说:“真诚直面社会、直面生活、直面自己的感情,每个人都会有所感而有所发而有所成就。”
次仁老师接着说:“佛说,前生500次的回眸,换来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虽然只是一次擦肩而过,也要抓住旅行中那些给你留下印象的东西或感受不放,深入地想想、回味一下,整理一下,收获定在其中。因为,对文字敏感的人必须明白,只有在情感和精神的空间里,才能体验到世界是多么的美妙、宽广和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