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理塘,一直向东,不远,就是美丽无比的毛垭草原。
一望无际的草原,奇妙地铺满了山峦谷底,自然之大美和公路之漫长、绿草和蓝天、牦牛群和帐篷相互映衬相互和谐着。
傍晚时分,天上下起了雨,雨下得倒不大,可以透过淡淡的雨雾看到薄薄的云层,甚至仍然可以感受到夕阳的微光。这样,大地上所有的景物都像是披上了一层神奇的红晕,看上去就像一幅疏淡有致的水彩画。
尽管如此,在银针般的雨丝悄悄浸染下,草地和远山也还是湿漉漉的了。公路一旁的草地上,有三四只狗在追逐嬉戏。其中有一只还朝着我们的汽车狂吠。它们一定是在远处扎帐的牧牦牛人的狗。置身于如此静谧而充满生机的环境之中,难怪我也会觉得自己和那些远山、草皮一样——比如我的眼睛、肺和耳朵——全身上下都透明而轻盈,都是湿漉漉的感觉。
雨水顺着车窗玻璃流下去,发动机的声音在雨天里显得特别沉闷。雨落在车上,发出劈劈剥剥的声音。
这个世界真是没有很安静的时候。一阵强一阵弱的雨也能弄出些扰动心房的节奏来!
透过车窗还可以看到远山、牦牛和稀稀落落扎在山脚下的湿漉漉的藏式帐房。前方的川藏线也是湿漉漉的,一直延伸至天际边。看起来好像遥无尽头。霏霏细雨轻轻洒落在无边无际的草原。在城市里,下雨的天气总是令人心情惶惶。而草原上的雨不是这样,它就像从天而降的一种诗意、天籁或一种美得没法说的意境,让人的心都为之而颤了。
让雨丝流落大地吧!
过了一座山,雨竟然小得多了,只有疏疏雨丝圈点着河水,如圈点一篇洋洋洒洒的大块文章。
也不知过了多久,雨住了,云缝中竟有一缕阳光洒下来。
久违的阳光,那样的鲜活,把人心都擒获了。
川藏线之美是大美、壮美、雄浑之美,如我聆听这种远山草甸细雨,就如聆听天外海的回声。
同学老师都不说话,只是用全心的感动去领略窗外的美景。
边勇这时忍不住了,开口说:“没想到高原上的草地如此之美!”
我有感而发,回答道:“草原是人类社会硕果仅存的梦乡,某些时候它比帐篷、比盐比水还重要。怎么?忘了害怕啦?”
边勇显得有点不好意思,迟疑了一下,悄声回答道:“嗯……有时候我世俗得无可救药,我承认。其实呢,我也在尽量使自己放松一些。现在好了,高原草地大美无限,脚踏实地,让我忘记了害怕。”
我说:“其实每个人天生都有恐惧感,这没什么。前两天在脚巴山盘旋的时候我也怯畏了,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怯畏令人变得抽搐,抽搐到极小。那个时候我什么也不想,也不敢往下想。”
边勇对我说的话很是惊讶,满目狐疑,反问道:“是真的吗?”
“是真的。”我点点头,回答道,“因为害怕,首先造成自己的思想萎缩了,紧接着,精神也好像没有了支撑,显得萎靡不振。有一阵子,我看到外面那无尽的山峦,好像看到了一排尖利的牙齿朝我啃过来。到后来,干脆什么都不想了,顺其自然吧。我说你娘娘腔的时候,其实是在骂自己的怯畏,给自己鼓鼓劲的。说罢你,我就在心里骂我自己,傻瓜!混蛋!你为什么不敢面对自己?为什么?”
边勇拍了我肩膀一下,笑着说:“你小子够坏!拿我作你的挡箭牌了!”
我也回以抱歉的笑容,说:“现在好了,已经通过了恐惧测试。即使前面的山再高,好像也不应该害怕了吧。”
“这么说,你是跨过心理障碍了?”
“我是看了次仁老师和小刘师傅他们,面对直上直下的险路、面对激流险滩面不改色,以沉稳的心态和娴熟的驾车技术去应对。相比之下,我们还是稚嫩很多。”
边勇说:“次仁老师嘛,我从内心服!”
“那……”诗人突然插话进来,悄声问道,“人家小刘师傅呢?你不服啦?”
边勇显得有点支吾,压低嗓音,回答说:“人是有差别的嘛。开车的技术,我服。”
诗人紧接着问道:“人家不过是对红红好点儿,你心里就不舒服啦?”
边勇反驳道:“那?要是别人对赵静好一点儿,你小子心里舒服吗?”
诗人大大咧咧地说:“竞争呗!我要是输了,服!我可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男人!”
边勇听了诗人的话,探过身子伏在诗人的耳朵上,心思坏坏地说:“那你可要小心点儿了!可真有人存心不良呀!”
诗人把边勇一推,悄声骂道:“可恨你小子太不实诚,看毁了别人的好名声。”
这时,前方的草原上出现许多片状的黑色物体,好像还在移动着。那是牧民赶着牦牛朝山上走,那里的水草更肥美。这个情境,俨然一幅泼墨写意、挥洒自如的山水风景画卷。
摄像夏瑞指着远处的牦牛群,说:“不知道为什么,车窗外的牦牛群总给我以往事的标本的感觉。邱老师,您能给解释一下吗?”
“嗯……”邱老师思索了片刻,“首先,是因为蓝天白云和茫茫无际的绿色草原衬托出的美但似乎又不真实的那种美感造成的错觉。而在事实上,在藏族人眼里,牦牛不仅是力量的体现,更重要的一点,它是一种高原历史的象征物,随着草原民族的兴衰而存在,体现着那种无以言表的美感和沧桑感。而藏民族恰恰又是那种非常看重力与美以及历史沧桑感的民族。那么,作为民族精神的象征物,牦牛必定永远是草原的主人、历史的标本,是往事的标本。”
几天都没怎么说话的吴老师插话进来,她说:“对于藏族人来说,不光光是草地牦牛的大美,还有弦子、跳神和诵经,还有醉意浓郁的藏族民歌、草原赛马,还有篝火倒映的爱情,都应该是梦的具象。试想没有这一切,这个民族将何其苍白与虚弱?所以,他们才依赖草原、依赖高山,依赖草原赛马会、弦子、锅庄和藏戏,依赖牦牛、酥油茶和草原帐房,因为这些东西与藏传佛教文化氛围息息相关,是他们精神上的支撑。作为一个有梦的民族,他们是幸福而艺术化的——因为世界上似乎只有他们最固执地保留与维护着人类的往事。”
“邱老师、吴老师二位分析得真到位,令人信服。”次仁扎西说,“每次入藏,我都有这样的感觉,可是总是说不明白为什么。听了邱老师、吴老师的解释,我豁然明白了。是因为沉醉于如此大美之中,令人失去了判断力。”
车窗外的天空高且远、蓝且深。
草原的天空是多变的。一忽儿是乌云密布的天空,一忽儿是热情激荡的狂风,一忽儿又是庄严的宁静。坐在车上的我们一动也不动,半阖着眼睛在无边的梦境中载沉载浮,感受着大自然嘉惠的美感。
这时,大家的交谈是无序的,主题随意在变。皆是随着外面的世界变化而变化,毫无章法。
这时,吴老师和边勇正在讨论的话题还是生存的意义。
边勇说:“不知道为什么,在城市里生活吧,也是经常会产生那种迷蒙感。”
吴老师回答道:“没错。我们都会这样,因为在都市里生活,物质和精神常常纠结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往往会令人产生那种迷失方向的感觉。冷静思考一下的话,便会发现,这是因为我们不仅要被工作压力追赶、被命运追赶,同时还要被物质生活遥控着;现代的物质生活可以使人体味到自己的渺小、自己的无奈和无能为力。”
“物质嘛,无非就是房子、车子、票子还有面子。这些真的是缺一不可啊!”边勇把双手放在脑后,很感叹地说。
“恰恰就是因为这些东西给人带来的压力,在同样的生存压力面前,每个人都活得不轻松。但是,不同的心理素质,决定着不同的人生观。这时候,有的人选择了坚强,有的人则选择了退缩,还有的人就怀疑:这到底是社会抛弃了我,还是我抛弃了社会?懵懂的你东奔西跑忙忙碌碌,疲惫不堪之后竟会弄不明白自己到底忙了些什么,哪些事情忙得有意义。”
“那我们该怎么办?生存还是毁灭?”
“当然是生存了。”
“生存不容易呀!像我们,马上就要大学毕业,上哪儿找一份儿称心如意的工作,挣多多的钱,有尊严地活着?想想,真是恐怖!”边勇愤愤地说。
“其实也没什么啦!”吴老师爽快地说,“我也经历过恐怖时期的。”
“那您是怎么熬过来的?”
“简单地说,”吴老师扶了一下鼻子上的镜架说,“就是打包心情、放松自己;选择坚强、面对实际。就如民谚中所说,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就这么轻松?”
“因为你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