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午间,范雎送小令箭去城郊客栈。未与从舟说道别之言,三人只是默然于心。临行,范雎问虞从舟,“打算去哪儿?”
“还是回赵国。可能,去瑞得小镇吧。”
范雎点了点头,目送他二人离开。小令箭在马上回头望了望他,他站在客栈边的橘林中,似乎迈了两步,但后来还是停在树下。距离越来越远,她看不清他的眼神。
橘子红红点点似要熟透,却衬得他一身白衣愈发寂寥。
虞从舟与楚姜窈离开咸阳回到赵国,在瑞得小住数月,又从瑞得取道向北,到得离石,路上虞从舟与姜窈时而扮作渔夫,时而扮作樵夫,有时姜窈亦做男装、二人化作一对赶考书生。一路倒是走的趣味盎然,似乎要在隐归的日子里、演尽百态人世。
这一生,又有几人能够放下自己的包袱、演作他人的人生……
但不管作何装束,都难掩虞从舟一身风姿卓绝,往往一个随意颔首、一回侧目浅望,都会引来路人各种回首注目,有的痴痴,有的莞尔,似乎不信乡村小径上竟会有此等人物。
姜窈故作不懂,低眉一笑,贴在他耳边说,“是因为你模样俊,还是因为我气质好?”
从舟盈盈一笑,“是因为他们羡慕我。”
“羡慕你什么?”
“自然是羡慕我有你相伴!”
姜窈明明忍不住晴朗一笑,偏偏嘟着嘴扮出嗔意。虞从舟最受不了她嘟嘴而笑的诱惑,于是道上路人纷纷止步、惊讶地目睹了书生强吻书生的劲爆一幕。
不觉在离石已住下半月。傍晚间,二人一道徜徉山中,白日里,从舟则潜心纂写兵法政论。在瑞得时已写下几卷,现下越写越畅。
对从舟而言,经年所思得以汇聚、参政所悟得以抒发,常常令他觉得心头淋漓畅快。
一日午间,忽有人敲门,二人都颇觉意外。从舟开了门,立刻喜上眉梢,
“哥哥?!你怎会知我在此?”
“我有心寻你又怎会寻不到?”范雎在门外浅笑,转而有些腼腆道,“那夜在永陵,你说……想要冬至节一起过。”
从舟霎时感动,雨中说过的话,原来他一直记着。
姜窈在屋内福身一礼,脉脉笑着望他,并不多言。范雎亦微微颔首,牵挂释然都在浅笑之间。
冬至是阴阳转换之日,便如过年一般,姜窈购置了酒菜,尽量弄得丰盛些,满满摆好一桌。她心知两兄弟难得欢聚,便编说有事出了门去,留他们二人聚聊。
不知不觉虞从舟与范雎饮尽好几坛酒,酒意上心,感慨于胸。他们本是骨血相连,却自幼分离,初初相识时,互相间总有敌意,及至后来知道身世牵连,仍常常无奈对立。多年过去,这却是兄弟俩第一次聚在一起、过个冬至。
从舟起兴打了赌、赌谁能够喝得多。从舟便饮得急,范雎只是慢慢啜。半日下来,从舟渐渐有了醉意,脸颊边煜煜飞红。
虞从舟又抬起酒盏,摇摇晃晃仰头对饮,酒液倾下、溢出嘴角,还是湿了衣襟。范雎淡淡笑着,他这般饮法、似乎一心求醉……他抬起手,两指轻轻抹去从舟颊上酒露。
“咸阳话别时,你说过要去瑞得,怎么却在这离石住下?教我多寻了些时日。”
从舟揉了揉眼,说,“何将军突然重病,樊大头顶了他的职位,来此守卫离石、蔺祁二城。我怕两军交接事务繁杂、此番又是他第一次独自领兵,总不放心,所以过来看看。”
范雎呵呵笑了,半嘲半揄道,“你就擅长领兵了?自己都理不清,还担心别人……呵呵。”
“你!”从舟见他竟小瞧了自己,腾地跳了起来,忍不住就想拿出近来写的书稿、好让哥哥瞧瞧他撰写的兵法政论。
不过一激动酒气乱蹿,他强压了冲动,想想还是全写完了再让他好好‘刮目相看’。
他憋着气,又坐下身,忿忿道,“再怎么说,我十五岁起就领兵南征北战,我既做得赵国上卿,总不会是池中之鱼……哥哥也忒小看了我!”
“赵国上卿?那是因为赵王幼时、只认识你这一个侍读吧?”
范雎愈发起了捉弄他的兴致。
从舟果然被他激得两颊酡红,往常美得极致的明眸闪过点点恼意,像个被欺侮的幼兽,怒得想要出击,却偏又对他带着敬畏。
范雎笑得更加毫无顾忌,一双迷醉的眼弯挑得从舟紧紧攥住了拳。
“罢罢罢!”从舟在桌上一捶拳,咯着牙道,“斗嘴,你完胜,斗武,你完败!我不过因为你是长兄、让着你罢了!”
“你武力真有那么强?”范雎收敛了笑,伸出食指朝他挑衅地勾了勾,从舟竟然真的不自控就向他靠去,好似中了他的魔,
“我可是见过,你被我的马一踩就倒了呢!”范雎幽幽笑道。
“那是中了你的计!”虞从舟心头遽怒,那次明明是为了救他!
范雎不以为然,挑了挑眉道,“那我还见过,你被小令箭的短腿马一踩也就倒了呢!”
虞从舟脸色忽青忽白,那时强吻窈儿,本想在他面前卖出气场,却反而被那矮种马踩得好几日胸闷,那是他人生最大囧事,此刻被范雎一一数来,更是气得想要吐血。
他望天,回想自己怎么样也是赵廷上能言善辩的一大能臣,怎么一遇到哥哥就只能咬了牙和血咽呢。他直觉自己这一辈子真的栽在他手里了。
“……我们、能不能不要谈马的事?”从舟忿忿中带点恳求的意味。
“好,不谈马,那谈人。”
从舟略微放了放心,却听范雎说,
“你堂堂赵国上卿、从前最信任的将军还是我秦国间谍呢。”
“他……你……”
范雎又学着他的口吻,主动说,“好好,不谈男人,谈女人……你堂堂赵上卿、前前后后最倾心的女人都是我秦国间谍呢。”
若不是在哥哥面前,从舟真的要蹲个墙角、抱膝哭去了。他捏紧了拳头憋屈道,
“哥哥你这是伤口撒盐!”
“不撒盐了不撒盐了,说点甜的……”范雎兄弟情深地看了看从舟气闷得到微肿的脸,笑说,
“你本想找个大哥,把他变成安插在秦国的赵国间谍,结果、自己还变成了待在赵国的秦国间谍。”
“我不是秦国间谍!”从舟再憋不住,愤然大喊,但他见范雎似乎又待开口,连忙摆手止住他说,
“哥哥,你还是、说马的事儿吧……”
二人吵吵闹闹,不觉也是一夜。范雎笑得舒畅,从舟忍得胸痛,还好酒够多,他大口灌下,想着快快醉了,哥哥就捉弄不到他了。
见他醉得深沉,范雎扶他床上躺下,从舟闭着眼还在那儿嘟哝,
“哥哥,下次冬至再一起过吧,不赌酒,赌谁的话少!”说完还嘿嘿怂笑,在梦中仿佛自诩赢了下局。范雎宠爱地叹笑,牵过被子掖了掖。
待他睡下,范雎赶紧转身回到前面厅房,一推开大门,风雪扑面而来,寒冷凛冽。范雎四下查看,果然看见小令箭绻坐在一根廊柱下,拥着一件棉袄似乎睡着了。
范雎快步走去,脱了身上裘衣,拢在她身上,再轻轻将她抱起。
但小令箭向来睡浅,一下子就睁开了眼,看着他的脸,不觉唤了声,“嬴淮……”
范雎心疼地说,“外面这么冷,为何不进屋来?”
小令箭笑了笑,也不说什么。他猜的到她的心思,便更心疼。她其实、害怕夹在他们兄弟之间。
他抱着她进屋坐了下来,一边搓着手去暖她冻得发红的小耳朵,一边问道,
“所以我气他的话你都听见了?”
小令箭忍不住呵呵笑,点点头,忽然又摇了摇头说,“不能让他知道,不然他会更恼的。”
“他没恼,方才还央我明年再与他一起过冬至呢。”
两人相对又笑做一团,小令箭说,“他肯定庆幸,小时候没有与你一处长大,不然从小就得是个受气包。”
“我已经处处都让着他了。”范雎笑着轻叹。
二人忽然都有些敏感,对望着默不作声。
“你、帮我一件事好么?……”范雎忽然凑到她耳边,对她低语了几句。
小令箭不解他的意图,但还是点头答应,又问道,“嬴淮,你想要做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不想他留在这里。”范雎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没有解释。
小令箭虽然猜不透,但也没再多问
第二日清晨,虞从舟微微睁开眼,房中很空很静,寂寥得让人心怵。
哥哥已经离开了,屋里亦不见窈儿。他眼神涣散、脸上没有表情,只是想念着窈儿如冬日雪梅般的笑颜、恍如隔世般叹了一息,眼角渗出一滴泪。
他强撑着头痛侧了侧身,这才发现原来窈儿并未离开、只是伏在他床角睡着了,身上披着范雎的绒氅。他心中陡然一酸,沉夜的酒意倏忽涌上、紧紧梗在喉咙。
窈儿,昨夜我明明喝醉了,你明明可以跟哥哥走……哥哥如今、是秦国相邦,而我却似浮萍流浪……有时候连我自己都想不清,我明明该让你生活得更快意更安定……
我本想着,他来了、我醉了、你可以割舍的,但你还是选择我了么?
我以为是我曾经自私,
却原来是你忘了自由。
时光倏忽而过,转眼又快到月圆之日,从舟搂着窈儿说,“这回月圆,我去置办一些圆圆的团团,你一定爱吃的。”
“好啊,团团圆圆,听上去就是好兆头呢。”窈儿侧头在他怀里想象着,一抿嘴又笑道,“啊对了,这里向东五十里,有一条大河,宽阔平静。月圆之夜,我们去那儿泛舟赏月可好?”
从舟眼露憧憬、点了点头,但又斜着唇角眯眼笑道,“五十里外的事儿你都知道,你可是这一带的土地公公?”
窈儿在他怀里嘟了嘟嘴,咕哝说,“坏人……从前说人家是仙女公主,才没多久、就成土地公公了……”
到了那一日黄昏,两人共乘一骑,悠哉悠哉向东而去。离石、蔺祁的城郭渐渐在身后淡隐不见,整个天地间似乎只有他们二人漫步夕阳下。
窈儿偶尔抬起头,看着虞从舟痴痴一笑,从舟却是目光坚定,每次她一抬头、他就毫不犹豫地印一个吻在她唇上。
到了河边,早已有一叶扁舟侯于岸旁,连酒肴都已布好。原来从舟自打听窈儿提过这处河景后,就提前寻了船、打点好一切。
二人乘舟徜徉水上,话不多,常常只是对望一笑,便胶濯了眼神、移不去别处。
夜色逐渐黑透,嫦娥娘娘方从河中升起,一汪柔光月华倾入水波,唤醒无数小仙灵闪耀于波上。
姜窈正看得出神,从舟捧出好几叠精美食盒,一字排开。姜窈一盒一盒打开,果然都是各色圆圆的团团。窈儿指着一样做成小猪模样的粉米团子说,“这个好可爱,小猪尾巴是什么做的呀,还打着圈儿呢!”
她啊呜咬了一口,转身也往虞从舟嘴里塞了一个,两人口中各含一只小猪团子、半露一条细尾,逗得彼此忍俊不禁。
姜窈一边嚼着、一边又指着另一盒团子说,“这盒甚丑,墨绿色的怪吓人的呢。”
从舟拧了眉头,略有沮丧,这分明是她从前最爱吃的青团。但一眨眼间他脸上又浮了一道笑,
“打个赌不,你从前最爱吃这绿团子,我赌待会这些墨绿团子每个都会缺了一口。”
“呵,从舟哥哥你敢和我打赌啦,那我当然要跟啦。”她晃了晃狡黠的小眼神,一扬手遥指月轮道,
“那我也加赌一个大的,我赌待会就连这月亮也会缺了一口。”
虞从舟瞧着她得意的小样儿忍俊不禁,便欣然应赌,倒有些盼着想看看、他的小赌神是不是当真还能控制日月星辰……
二人又饮过几轮酒,尝了些素肴。虞从舟伸手揽过窈儿躺上他肩窝,一抬眸遥看圆月,却霎的一惊,一双手立时僵在窈儿腰间。
腊月十五的满盈之月,竟然真的缺了一小口。
而那月蚀之象就在万物俱籁中磅礴上演,声息虽渺、却是俯瞰世间。
虞从舟愣得出了神,仰望着黯蚀过月一语不发。他立刻起身抛开佩剑、除去外氅,毕恭毕敬地伏跪在船头,双手摊开、手背触地,额头轻轻点在手心上,长跪不起。
楚姜窈见状好生痴疑,月蚀经年难见,从舟为何却跪在地上、白白错过这等摄人天象?
她一双浅眸迎着月光,看月轮由圆变勾、由勾消旎,正当整个人间都再无光影时,月色又重施恩泽,渐渐露洒光华。
“从舟哥哥,月蚀都过去啦,你、你为什么……”
虞从舟这才敢抬起头,月圆如故,挂于中天,一番彼消我涨之后、似乎天地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却不知道,就在这一场阴晴圆缺的颠倒之间、此中诸人都再也回不到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