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从舟见无法将他留下,心一急,扬身立起,跃起几步已欺至他身侧,一把将他紧紧钳住,眼神愈发强势,刺在他脸上,半分不移,
“就算是不归路,也不是我可以选的路。你我既是兄弟,自从出生,就注定走在同一条路上!”
范雎见他竟以武力强迫,怒气冲冲地欲甩开他的双臂,但他那点文弱书生的气力,再挣扎也不过是激怒虞从舟更加蛮横地扣牢他双手。他欲用肘撞击从舟胸口,却反而被从舟一提一拽,猛地推按到一旁的老树杆上。
楚姜窈在远处看着,心急如焚,但范雎始终未出声,她不敢出手妄动。
冷风呼啸中,却传来一声嘶鸣,仿佛疯马脱缰,裂空而来。这样的声音好生熟悉,从舟侧目,见一匹黑色大马似受了惊着了魔,铮铮铁骑踏起一路尘埃,直笔笔地向他二人奔驰而来。
若只有他一人,他可以以武功避开,但哥哥手无缚鸡之力,万一被那疯马冲撞,定会伤的不浅。
没有时间多想,他双手抱住范雎,侧身向树后草地上扑倒去。他以背为盾,全身护在范雎身上,下一瞬间,那黑马的蹄声已然奔近,又是一记长嘶,竟似与他有仇有恨,猛然扬起前蹄,正正踹踏在他背上。
虞从舟的视线一片墨黑,他痛得一闭眼,脑中嗡嗡鸣响,只能紧紧咬牙忍住痛呼,但喉中血腥满溢,他克制不住,一口血雾喷在范雎的衣上。
但他的双肘仍旧死死撑在地上,身体竟未因马蹄踹踏而压痛范雎半分。只是此时,耳边似乎听见那马又抬起马蹄,他心中黯道,
“也罢,若我一命换哥哥一命,娘亲莫再怪我。”
那马却并未踹下,竟是范雎以凌厉眼神制住了它。范雎冲那黑马急喝一声,
“林风,退下!”
这一声入耳,从舟比那马儿还要受惊,小心肝抖了三抖。原来……竟然……那马却是范雎的坐骑?!自己这口血喷得冤枉,简直是妄作好人,跪地伏诛,还是被一匹马!
他艰难地睁开眼,再瞧了瞧那黑马,分明就是洺烟湖畔所见过的那匹‘林风’,刚才心急竟没认出来。
流年不利流年不利!他这一年来,真真与马命犯冲!先是被姜窈的那匹短腿马……诶诶,不提也罢!
他嘴唇一抖,不由又吐了一口血,这回是因为气郁攻心。
从舟咬牙切齿地暗骂,好你个护主心切的死马!待哥哥与我相认,定要叫你知道我是你家二主子!
此时他双肘再撑不住,身体一软倒在范雎胸口
那马似乎听得见他的暗骂,大眼圆圆地瞪着他,还慢慢低下颈来,粗大的鼻孔离他越来越近……
他虽然背上如火烧般痛苦,但仅剩的面子不能懈掉,他正毫不示弱地欲瞪还一眼,却见那马闭了眼,很享受地舔了一口范雎的玉脸,鼻中喷出一股难闻的浊气,带着唾沫星子,却全喷在从舟脸上。
虞从舟的爱美之心,自恋之心,都被搞得碎了一地。还好此时姜窈奔来,心痛无比地抱起他,两眼泪汪汪地瞧着他。
报复的机会来了,从舟怎能放过。他不再强忍痛苦,眼神立刻纠结,“只有窈儿待我好……”
姜窈果然愈发心疼地抽泣。虞从舟几不可闻地邪笑一声,将脸埋进她怀里,愈发真实地痛苦喘息着。
范雎抵不过酸意,翻身站起,扯开他后背衣领,一撕到底,他整个背都裸露出来。
范雎仔细查看他的伤势,冰凉的手指抚过从舟青得发紫的伤处,顿了顿,终是深深叹了口气。
寒风吹过,从舟此时背上时冷时烫,难受得紧。但是他心里忽然暖烘烘的。他这一招英雄救兄,或许能让范雎留下。毕竟,他伤的那么重了……
却听范雎说,“好在他武将的体质,这伤应能扛得住。小令箭,这瓶创药待会儿与他敷上。”
从舟气恼地一回头,狠狠剜了他一眼,什么叫做我‘武将的体质扛得住’?真你祖宗的‘文臣的心’!坚硬难磕!
范雎对他的怒目视若无睹,扬身上马,带着剔透冰质的声音,缓缓说。
“昨日你以己为饵,诱我上钩,他日或许也会有人以我为饵,诱你上钩。若果真如此,从舟你要记得,我要你鱼游深海,直钩亦避,无饵亦慎……”
从舟脸上的怒气全都凝了冰,心头却砰砰直跳,哥哥这一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范雎怜惜地又瞧了眼他背上的伤处,终是一抿唇,驾马转身而去,隔空留下一句,
“……切莫以我为念。你我二人,总有一人要先走。”
范雎令全部五名武将都留守高阳,自己仅带了几十名随从,只身回咸阳领罪。
离咸阳城门还有十里,面前几排黑衣骑兵挡住他的去路,是穰侯魏冉的亲兵,得令截捕范雎入狱。
范雎早知有此一刻,眼神萧索,未发一言,翻身下了马,束手就擒。
押至宫中,秦王高坐大殿之上,宣太后垂帘其后,魏冉与一众大臣侍立于旁。
范雎略微抬头,与秦王四目相对,几丝疏陌,几番纷杂。
魏冉当堂历数范雎罪状,违抗军令,假传王命,私斩武将,每一条都是当处极刑之罪。魏冉将罪呈猛地扔到范雎膝边,怒斥道,
“范雎!罪证确凿,你简直是反了!说,你究竟有何图谋?!”
纵然绳索加身,范雎眼中依旧平静无漪,他只是静静地跪着,白色的囚衣反而映得他好似笼在淡淡光华之中,那张玉白的脸庞淡默无争,仿佛他只是在湖边冥想。
“范雎,”一声低沉又带着磁性的声音高高传来,打翻他心中一坛尘世,“你可有何隐衷?尽可说与寡人知。”
范雎闻言,眼睫略有悸动,他微微低下头,锁上双眸,似乎在心中暗许以自己勇气。良久,他重又睁开眼,淡然看着尺寸之远的地面,轻轻叹了一口气,奢望把仅余下的那些忧惧都抛丝抽离。
待他再抬起脸,面容已复泰然清明。他望着秦王双眼说,
“穰侯所斥罪行,皆是范雎所为,并无隐衷。请王上依秦律,对臣处刑。”
秦王见他竟是供认不讳,将一番欺君事体说得如此泰然,不由勃然大怒,眉角剧颤,眼中似要逼出火来。他双臂猛然一扫,将王案上的事物尽皆推落地上,连声哗响,连众臣亦惊得微抖,未料王上竟会因范雎一语如此动怒。
“为何要反寡人?!你,难道你一直都在骗寡人?!”
魏冉在一旁怂道,“他必是齐国或赵国的间谍,此番私调军队,不攻齐国反而攻魏,必是为解齐国燃眉之急,又或是为救赵军腹背受敌之险!”
范雎眼中忽然闪过些许莫名的光芒,倏忽又全淡了,只是直笔笔地跪着,默默垂下眼,长长的睫毛遮挡住他所有神思。
秦王狠狠一掌拍在王案上,“如此视死如归,是想让寡人成就你的死间烈名?!”
范雎仍是不语,清冷的脸上,不易察觉地忍下一丝苦笑。
但这点微波浅涟却耀进秦王眼中,秦王旋即一转怒色,忆起当初在秋泉山上,雎在他昏迷中为他口吸恶脓的侧影,顿时神思游动,声音沙哑,
“寡人不信……你若果真是齐国或赵国的间谍,已然缓齐之难,解赵之危,又为何自投罗网,回秦送死?”
魏冉未料到秦王又转了风向,正要加言,忽听大堂外的侍卫又押解进一人,却是范雎帐下的幕僚苏辟。侍卫称他半个时辰前冲进咸阳,护卫拿不住他,岂料他直奔王宫,力拍宫门大声喊冤,被侍卫队合力擒下。
范雎脸上闪过一抹惊诧,侧目掠去,见他一身土尘,显然长途奔波而来,此时全身上下绳索加身,与自己一般卑微受辱。
苏辟不等秦王问话,已嘶声喊起,“王上,范大人并非反臣,亦非死间!转战高阳,实有内情。”
范雎脸色霎那渗白,难道苏辟偷听到他与从舟的对话,猜到他与从舟之间的血脉相连?
范雎狠狠盯住他,但苏辟不管不顾又道,
“王上,是有人伪造了王上密令,传假旨与范大人,范大人只是按那密令旨意行事,才会转攻高阳!如今罪责却都在范大人身上,这根本就是个陷阱,王上明鉴!”
“当真有人假传密令?那道密令现在何处?!”秦王似乎急于想相信。
苏辟这谎都撒到这份上了,只盼范雎顺势接话,不料范雎轻缓了神色,重又低着头,寒漠道,
“烧了。”
“范卿!”苏辟急得脸涨的通红。
穰侯魏冉俯看跪在地上这二人,冷笑道,
“王上,他们二人分明一唱一和!密令之说根本子虚乌有,就是为了混淆视听。王上决不能信了此等奸佞!”
秦王眉间蹙得越加深黢,一堂僵寂时,众人听见宣太后在帘后说,
“穰侯,哀家命你彻查此事,三日之内,哀家要知是非真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