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清晨,虞从舟忽然想起,有一样东西或许能帮窈儿唤回一些记忆,即刻将那幅收了多年的卷轴平平整整地摊在几案上,转身出门去窈儿房中寻她。楚姜窈懵懵懂懂被他牵了手,也并没有问什么,只随他去看他所说的‘那幅画’。
踏入他卧室,楚姜窈瞧见他铺开的一幅人物画像,她蹲下细看一番,却只是怔怔地指着右边那一半说,“这人……好像是我?”
见她全无印象,虞从舟也没了念想,走近她说,“这是你。这画,是你自己画的。”
楚姜窈好生惊讶,“我?!”
从舟看着她瞪大眼睛的样子,不觉笑了,“难道,你和我哥哥在一起的时候不喜欢画画么?”
窈儿的脸微微有些发红,“唔,喜欢……喜欢的。但是,我只画过淮哥哥。不画自己。”
从舟笑得有些僵,看着她双眸说,“你是不是,画过他读书,画过他骑马,画过他睡颜?”
她的脸更红了,眼睛也瞪得更大了,“你,你怎么会知道?”
虞从舟淡淡一笑,干脆倚坐在她身边,“窈儿,你也喜欢画我的,你也画过我许多样子。我射箭,我摇桨,我品茶,你都画过的,”他的笑容里终于又带了些得色,
“你还说过,你最喜欢画我的嘴角……”
楚姜窈听得愣了神。他看见她一双无邪的眼瞳中满满地都映着他自己的容颜,不觉凝息叹道,
“窈儿,为什么你能记得他那么多,就不能记得我一点了呢?”
两人目光对视,却都不知道能说些什么。终是楚姜窈眨了眨眼,侧过头去,尴尬地又指着画中左边那人说,“那,这个美人,是谁啊?”
“是你的姐姐。”从舟反而不太敢看画中江妍的眼睛。
“我的姐姐?……她长得真美。”她盯着那女子看了许久,再出声,却只是一声叹笑,
“……美得,让人绝望。”
屋中空寂良久。
她忽然想到什么,转身说,“上次你说过,我的姐姐嘱托你照顾我?”
虞从舟躲过她的目光,点了点头。江妍嘱托过他很多事,还曾要他,绝不能爱上窈儿……他的中指和无名指又不自主地按上眉心,妄想压住满心烦闷。
姜窈见他容色渐乱,忍不住嗤嗤笑出声,“从舟哥哥,你很喜欢我的姐姐吗?”
虞从舟泯然道,“从前我很喜欢她。她随便对我笑一笑,或说一句话,我都会兴奋好几天……后来……她过世了,她死在我怀里。”
楚姜窈愣了愣,又抬手摸摸他肩膀,张嘴欲说,又说不出安慰的话。
从舟倏一抬眼,正视着她,用力拉住她道,“但这些年来……我对你……”
他胸中促喘,那个字硬生生地憋在心口,当着江妍的画像,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窈儿惊诧地看着他,见他顿了半天又无语收尾,嘲嘲一笑,推开他的手说,“你不会要说,又喜欢我了吧?……因为我是她的妹妹?”
她不理他满眼晦涩,转身将那幅画卷重又卷起,“淮哥哥同我说过,留不住的,就会变成海风,但永远在你心里涌动。能握在手心里的,却会变成细沙,最后还是流失于指缝。”
她将那画卷放进他怀里,狡黠一笑说,
“她是风儿我是沙?”
楚姜窈伤口渐愈,精神未好,午后总是蔫蔫地睡很长时间。从舟喜欢坐在她的房里自己与自己对弈,下完两盘,就一直看着她直到她醒来。那日见她睡醒,即刻传了侍卫去热傍晚那剂汤药。
不一会儿,侍卫端着煮好的药,推门而入。只是侍卫毕竟不是婢女,做起这些事来甚不上手,那侍卫正欲将药碗放在矮几上,不小心一个踉跄,手一斜,烫药从碗中泼出,洒在姜窈手上。
从舟迅速抬手,托住药碗,向外一拨,剩下的药汁洒在他臂上,滚烫灼肤,他不由皱了皱眉。
他低头探看窈儿,却见她神色平静,似无痛楚,再仔细瞧她的左手手腕,有一处被药汤烫得发红。从舟心中惊诧,全然无心斥责一旁侍卫,急忙拭去她手上残留的药,慌道,
“窈儿你痛不痛?”
“不痛。”她笑笑摇了摇头。但一瞥眼,看见自己被烫红的皮肤,忽然也意识到些什么,眼中流露一丝惶惶之意。
虞从舟看见她笑容渐失的模样,愈发惊惧,难道……他握着她的手问道,“窈儿,你左臂麻么?伤口痛么?”
“我……”
看着她害怕却闪躲的眼神,他的心又凉了一截,不得不问出最后那句,
“你的左手,能动么?”
她没有动静,似乎在尝试,憋了一阵,只说道,“……好像,”她说了半句,后面再说不出口,双眼失落地望了望他,又垂了眼帘。
虞从舟痛苦地一闭眼,心中仅存最后一点希望,立刻传来刘医傅。只是一番诊断后,刘医傅却说,她的左臂已无知觉,是箭伤伤了神经,杖刑又伤了腕脉,逾久未治而无可医治。
从舟僵在原地,心中又烫又苦,正如打翻一地的药汁。他原本奢望,若她能醒来,若他从此好好珍惜她,呵护她,她就会回到从前,依旧是那朵快乐明媚的迷迭香。此时方知再也回不去了,她原本只求一点水露坚持活下去,他却将她按入狂浪。虽然捡了一条命,她却再不是原先那朵花儿,成了一只失了翅膀的蝴蝶。
水汽蒙住他的眼,他涩涩地看向她。楚姜窈脸上惘然若失,轻声自语,“我何时中过箭?怎么我完全没有映像。”
从舟怔步上前,蹲在榻边紧紧搂住她,眼泪颗颗坠跌,悔恨阵阵来袭,“是你为了救我……才受了箭伤……”
“救你?我刚刚认识你,怎么会……”她犹疑中轻叹口气,右手按上额间,微微哂笑道,“难道我真的失忆了?什么都想不起来……原来我真的早就认识你?……你是淮哥哥的弟弟,我自然是该救你。”
另一种苦楚猛然堵在虞从舟胸口。她信了失忆,信了相识,但却不信她心里曾经有他。
他的泪水顺着她耳廓滑过,淌落在她肩胛上。姜窈觉察到凉意,有些不知所措,“从舟哥哥,你别……别哭啊,”她顿了顿,想到一条理由说,“我又不是左撇子,右手能动就好”
赵王宫,清攸殿。
赵王又推了一杯酒盏给从舟,忽然想到什么,问道,“我亲政也有一段时日了,你父亲还是不肯回朝为官么?”
虞从舟脸颊醺红,一双美眸中蘸着酒雾。但他仍旧喝下赵王的酒,方摇了摇头说,“父亲甚至不让我提及此事。”
赵王眼生犹疑,“小时候,虞太傅原是很喜欢我的。后来你和我走的近了,他反而厌恶我了。”
虞从舟闻言大惊,立刻醒了酒意忘了痛楚,旋即放下酒盏,倚在王身边跪下道,“家父绝无此心。家父只是……只是年事已高,喜欢归依田园……”
“我说过,我不喜欢你跪我。”赵王笑着摇摇头,伸手扶了扶他,“我只是好奇,他究竟有什么难言之隐……你放心,就算有一天,你想要归依田园,我也会放开你,更何况是别人。”
虞从舟抬头看了看他,没有选择,也只能沉默。他抿了抿唇,再次饮尽赵王递来的酒,忽然一低头,鼓起勇气道,
“王,我的确想离开朝堂几日。我想……带姜窈去一次塞外。”
“塞外?”
“我想给她一个新的身份……楚姜窈已经被我‘当众处决’,军中人知我因此伤神日久,我去塞外散心,亦有情由。而我回来时,若带回一个容貌酷似的女子,旁人也会当我是寄托情思。这样她便可以有个新的身份,不必藏于暗室。”
赵王明白他的意图,但仍笑着问,“这许多折腾……你完全可以金屋藏娇,有何不同?”
“我是可以。但那样一来,她一辈子都见不了光,要过与世隔绝的日子……我还是喜欢,她在光亮的地方笑。”
虞从舟眼中闪过丝丝回忆,难以掩饰地透露一抹笑意。赵王看在眼中,身子向后倚了倚说,
“你想给她一个新的身份,是不是也因为,你仍怀疑她是秦国暗间?”
“她不是!”虞从舟一个激灵缓过神来,矢口否认,“她身上的确有许多谜,但或许只是我关心才乱……”
他怕王仍疑心,又道,“她如今失了忆,更不可能是暗人……我只是怕她曾经受制于人,若知她未死,或许会下手灭口。”
“你怎能确定她当真没在为秦人效力?”
“我日夜守着她。再严的监视也不及此。”
“女子如云,缥缈难测,”赵王轻轻笑了,笑得让人不敢直视,他自饮一口又道,
“云之彼端,远观有形,近身成雾……你难道不知?”
赵王的手一圈一圈地沿着酒爵边缘摩划,眸光愈加幽深,
“你有没有想过,她或许是假装失忆?”
虞从舟身上霎时一冷。会么?窈儿会是又换了一种伪装,仍旧在骗他么?他咬紧齿关,不敢在王上面前流露半分,仍作自信自若之态沉沉道,
“若她假装失忆……若她真的暗自与秦国私通消息,我仍是第一个杀她之人。”
虞从舟自斟一爵,将酒饮尽,不再他言,霍然起身行礼告退。
赵王手指微拨,缓缓转动酒爵,看着他方才跪过的地方轻声叹道,
“从舟,我知你舍不得……”
范雎只身回到秦国,告知秦王,赵国上卿已对他起了疑心,实不便再留。秦王丝毫未有怪罪之意,倒似乎很是欢喜他终于回秦,更于次日早朝在众臣面前夸他功劳,进爵三等。因他是魏人,秦王将他拜为客卿。
范雎心中苦笑,这一个‘客’字,如此刺耳,如此讽刺。
秦王又当众亲口说出他本名是范雎,而非张禄,“范卿隐姓改名都是寡人之意”,短短一句,洗脱他当年欺瞒之罪,令范雎颇为意外。
这一夜,他在朝中处理政务直至三更,摸黑回了范府,将将推开门,管家迎上来说,有位先生已经等了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