骞岭城外不远处,诸将士各在营帐中稍息。楚姜窈独自坐在帐内……已是第二个不眠之夜。
有人掀帘,熟悉的脚步声听来像是小盾牌。
“小令箭你怎么了,从昨天开始就总是心神不安的样子”
“没有……天气闷,有点累而已。”小令箭缓了缓神说。
小盾牌倒了杯茶,喝了几口,又一噘嘴说,“虞从舟又是怎么了,暗夜带军突行两百里,不知他跑到骞岭城是在打什么主意。”
“嗯……”小令箭眨了眨眼,低头盯着自己的膝盖说,“是挺奇怪的……”
小盾牌趴在几案上,仔细瞧着她问,“小令箭,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我什么都不晓得。”她故作奇怪状,摇了摇头。
小盾牌站起身,捏着杯子在手心里转了好几圈,忽然想到什么,说,“此处离狭荣道甚近,虞从舟会不会是要从狭荣道抄围石匣?”
“他……不会的,狭荣道那么危险,他不会那么傻。”小令箭心里不由地紧张起来,却又没有更好的说辞。
小盾牌与她多年生死相知,怎会辨不出她眼神中那点闪烁,即时心中疑虑更甚,“小令箭,你在骗我。”他不禁眉头紧蹙,一把拉过她的手说,“我们连命都系在一起,你又如何骗得了我?”
“我……哪有骗……”
见她脸色发白,语难完句,小盾牌心中豁然明了,“我明白了,虞从舟要从狭荣道走,如果被秦兵伏击,定然插翅难逃……所以,你不想上报主人?!”
“小盾牌!”她果然着了慌,紧紧拉住他的袖口。
小盾牌料得自己猜的没错,心中恼怒她竟然敌我不分,轻重不辨,扭头便要出帐,小令箭死命拽着他的衣袖不放手,恳切地说,“就这一次,就当作我什么都不知道,好不好?”
“这会要了你的命的!”小盾牌心中极恼,“主人岂是那么容易瞒过的?!他迟早发现你知情不报……营里不听话的兄弟如何死法,你还没见够么?!”
她一时无语,但仍然死拽着他不放。小盾牌怒道,“这个消息事关石匣军机,也连着你我的命,必须要传报!”他一手猛地挣脱,大力捋开她的另一手,卸去纠缠,转身就向帐外走去,甩下一句:
“你不想他伤,我更不想你死!”
但尚未掀开帐帘,他忽觉肩上一麻,浑身失了力道。小令箭居然对他射了漱麻镖,他心寒如潮,勉强回头,看见小令箭惊惶失措地站在原地。她也从没想过,她的暗器居然有这么一天会用在小盾牌的身上
小盾牌醒来时,发现自己仍在小令箭的帐中,但他双手被绑,漱麻镖仍插在他后肩,使他浑身无力动弹。
接连两日外面都下着大雨,他知道虞从舟绝不至于此时发兵,狭荣道两边都是峭壁,山雨席卷,更易引发泥石滑坡。
每日小令箭只是给他喂食擦脸,却不敢开口说话。晚间,她就睡在他旁边三尺之外,小盾牌心中苦笑,他们之间的亲密接触竟是这般光景。
第四日清晨,他朦胧中醒来时,小令箭并不在帐内。他正疑惑时,她掀帘而入,帐外朝阳的红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他终于开口打破他们之间的沉默,
“小令箭,你不再信我了?”
她闻言一愣,继而走到他身边坐下,说,
“我信。主人总是叫我们不能相信任何人,但共历生死这么多年,我信你,就如同你信我,所以我完全明白你一定不肯让我冒险。只是,对虞从舟……我,不想他出事……”
“小令箭!”他苦叹一声,还未想清楚再能如何相劝,却见她从怀里拿出乌金锁链,将其一边扣在他的左脚踝上。他冷笑一声,
“你就是这样信我的?我中了你的漱麻镖……绳索就足够了,何必再用乌金锁!”
小令箭并不回答他,只是说,“他们马上要出发去狭荣道。我要一起去。”
她跪在他身侧,拔出他肩背上的漱麻镖,又用小刀割断他手上的绳索。小盾牌心中惊讶,不知她为何这么做。此时见她拿了一根铁杵,不停砸在乌金锁链的另一边,直到砸得一环变形断却,才住了手。
她略喘着气,说,“漱麻镖已经拔了,再过一个时辰,你就能恢复力气。离开这儿,把这里的军情告诉主人。若主人怪罪,恼怒这消息传得太晚,你就跟他说,是我不让你上报,用乌金锁锁住了你,你好不容易才得逃脱。”
“你,你要我用你一死换我一生?!”他知道此刻再传消息已然太晚,小令箭这么做只不过希望主人能不要归咎于他。
“不是换,是还。小盾牌,我们同做死士的这些年里,你几次三番救过我,求求你不要让我拖累你。主人要惩处我,我是甘心伏罪的。我……我的确是个变了心的死士,就算逃的过这一回,也逃不过下一次。”
听她淡淡道来,仿若置身事外,小盾牌忽然忍不住眼泪,漱漱涌出。小令箭的眼眶却始终干干的,她见他堂堂七尺男儿竟在她面前哭了,不由惊慌,掖起袖子拭去他的眼泪。往日总与小盾牌嬉笑无束,现下关键时刻,她却连一个冷笑话都想不出来。尴尬间,她挤出一句:
“那天,好在你一针见血,没让我骗你……我骗过从舟,也骗过淮哥哥,总算这一生,还有一个人我从没有骗过,就是小盾牌。”
她竟然笑了,这种时候他宁愿她抱着他哭!
他的眼泪愈加不受控制,好似这辈子没哭出来的,都趁此刻决堤而下。她仿佛听见他心里说的话,双手轻环,真的将他抱得紧紧的。她轻声诉道,“小盾牌,不要担心我。我是咎由自取。”
“咎?不是你犯的咎,你只不过爱上了他……”
“我没有……”他没想到小令箭会矢口否认。她靠在他肩头说,“我哪有资格爱他。”
她忽然想到什么,停了说话,匆匆松了手,从袖中取出一把小钥匙,翻开他衣服下摆的最里侧,把那钥匙斜插进布纬中。
“差点忘了给你乌金锁的钥匙!我可不想让你这么个大帅哥一辈子都被那个难看的乌金锁给困着。”
她呵呵笑了笑。小盾牌忽然愣住,从前他总是想听她叫他一声帅哥,现在听到了,却反而痛彻心扉。他极想牢牢抱住她,不让她走,但他全身依旧麻痹地无法动弹。
他就这般定定地看着小令箭起身,走远,回首,微笑,一掀帘,消失在朝阳的橘色光雾中
行军打仗,靠的是军纪严明。兵出险招,靠的是上下齐心。在这狭荣道中,尽管谷道狭窄,只得数马并行,虞从舟的军队始终井井有条,行速颇快。除了马匹喘气踢踏声,几乎听不到别的杂音。
楚姜窈抬眼望去,谷道两边黑色峭崖封天蔽日,暗暗压来,一线天绵延无尽,绝寒逼人,仅在天地间划开一条前路,一条退路,两下望去却不知哪边才是生路。
世人皆说,狭荣道,噬人道,不为天险难闯,只为遇劫无生。她身入其境,方知其意。
她不禁暗暗有些后怕,若当初真的将此军情传给主人,此时只怕箭海,火海,都已聚至此道,那虞从舟当真要被自己害死了。
她正颤巍巍地想着,忽听一声,“你渴么?”将她视线拉回。
是虞从舟,正勒了马速,慢慢行在她前面,回头看着她。
“不渴”,她神思未定,略有惊慌地摇了摇头。
虞从舟浅浅一笑,还是递了个羊皮水囊给她。
“嘴唇都裂了,却说不渴?”
她舔了舔唇,果然粗糙起皮,有一丝血腥味。她脸微红,接过从舟的水囊喝了几口,催马行快几步,靠近从舟。
虞从舟并不言语,目光平直,望着看不到尽头的谷道,不知所想。他时不时也会略侧头,瞥她一眼,看着她小脸红扑扑的,汗水润湿了发丝,偶尔也会翘唇一笑。
又行过几十里,不知是什么时辰,太阳恰巧扫过一线天的崖隙,照亮狭荣道里的绿树青石,百年死谷豁然有了生机,将士们似乎也受这盎意鼓舞,行得更快了些。
楚姜窈打量着这谷底的各色树木,其实,它们与崖顶的那些树又有何不同呢,只不过命运捉弄,当它们还只是一颗树籽的时候,就被吹落悬崖,从此,再难得阳光雨露眷顾,只合与阴霾泥流为伍。想来,能存活下来的本就是少数。
此时阳光正好,处处绿叶翻摇,悉悉索索。姜窈心想,谷底草木,每天十二个时辰里,只等此时的一刻温暖,即使知道阳光如白驹过隙,转瞬便逝,亦日复一日,等尽一生。
她心思飘忽,却忽然看见,一棵小树的枝桠上垂挂着一条绿色丝带。
这一见惊魂,她心跳猛然加剧,双手不由自主地拉紧缰绳。外人看来,那不过是一条随风而来,飘落于崖底的绣带,但她做暗人这么多年,岂会不识,这绿色丝带分明是秦国暗人间惯用的标记,示意敌我之间,恶战在即,而秦国暗人若顺此标记躲避,则可全身而退。
难道虞从舟突行狭荣道的消息还是传到了秦国?难道就在此处,已有秦军埋伏?究竟是什么原因?
小盾牌被困在她帐内数日,绝不可能传出消息,她今早才放开他,时间上来看绝对来不及,唯一可能的……难道……她脑中茫茫,耳边嗡嗡,抬头盯着虞从舟,又扫过他身边一众近臣,她此刻唯一能想到的原因便是……
……虞从舟身旁还有另一个秦国暗人?!
她脑中混乱,想不清楚到底会是谁。潜意识中,她迅速仰头观望,崖顶似乎并无动静。但伏兵若藏身崖顶草木之中,又岂是谷底之人能辨得清的。
她的马被她先前一勒,已然停在原地,眼见虞从舟已越走越远,她脱口而出,疾声喊道,
“哥哥!好像……好像……”
话到嘴边,才知无话可说。此时此处,没有任何征兆,她凭什么说会有伏兵?难道,她能说她识得秦人暗号?
从舟回头,见她脸色煞白,十指紧扣马缰,喊了半句又没了下文,不禁眉头微皱。其余众将也吆住马,转身看着她,不知有何变故。
楚姜窈片刻无语,但心中的忧虑紧张,犹如饕餮掠食,在她胸口嗜咬冲撞。避无可避,她失控喊出一声,
“别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