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从舟沉沉阖上双眼,耳边却不断想起她方才说的那一句,“能变成匕首的玉叫‘毕首玉’,能变出十五城的璧该叫连城璧……”
他不能再等,他该问个清楚。只是,他该去问爹爹,还是、直接问她?
第二日午后,晁也、沈闻等在园中下棋,楚姜窈坐在一旁,浅描素写、画着回忆中的一些画面,嘴角不时扬起一抹痴笑。
一阵脚步由远而近,诸人抬头看去,是杜宾从前厅走来。他脸色肃穆,问道,“你们可知公子现在何处?有件事刑狱使已查出些眉目来,但我一上午都寻不见公子。”
晁也、沈闻互望了一眼,又各自摇了摇头。楚姜窈也没见到他,但转念一想,便笑呵呵地问,“府门口的侍卫见他离府了么?”
杜宾说,“问了,说没离府,这才奇怪啊。”
姜窈笑着放下手中的画,说,“我大概知道他在那儿,杜将军等等,我这就去找找。”
她绕过几处厢房,转到湖边,远远看见假山树荫中似有人影,心中更加笃定。这假山似乎是从舟躲开喧嚣、独自思考的专属天地,只是,已被她打扰过好几次了。
她沿着湖边向假山走去,走到数丈之外,见从舟眉目深凝,看着手中一样物什,似乎神思缥缈。
她正要见礼问候,忽然被从舟手中“吡嗒、吡嗒”有规律的声响所吸引。她好奇地看向他手中那件东西……
只是这一眼、却看得她心神麻痹,整个人不安悸想。
他手上拿的,分明就是淮哥哥的匕首玉,白玉透光、一抹红韵犹如脂血凝嵌,她怎会认不出?更何况,那玉中嵌含匕首,匕首合拢即成半圆玉佩,弹开又可做利刃,如此设计,天下少见,此时那“”吡嗒、吡嗒”作响的,就是从舟揿动玉珠,使匕首时开时合的声音。
下意识中,她摒了呼吸,不禁向后退了几步。淮哥哥总是将匕首玉随身携带,不敢离身,究竟为何竟落入从舟手中,难到淮哥哥出了什么事?
她忽然忆起方才杜宾说,有什么事、刑狱使已查出些眉目来……莫非是和淮哥哥有关,或是,他在赵国做暗人之事,已被察觉?
她脑海中一片混乱,全然忘了帮杜宾找从舟之事,旋即转身离开,向府外奔去。
虞从舟依然坐在假山石上,没有动。余光中,他看见楚姜窈仓促离开,未有一语,不觉心绪如云、却忽然抽紧。
原来,她真的与这毕首玉有着莫大的关联?
他缓缓站起身,踱下假山,杜宾向他走来,行了一礼道,“公子,果然如你所料。可要我派人跟住她?”
“不必。”虞从舟看向她跑远的方向,沉沉说,“我自己去”
楚姜窈取了‘加影’,一路向子期草庐驰去。若淮哥哥真的已被赵人所擒,她该如何营救?她开始做最坏的打算。
虞从舟或远或近的跟在她后面,不一会已到洺烟湖边。此处幽静,他立刻下马,对‘逐曦’作了个手势,示意它安静离开。
楚姜窈亦翻身下马,沿湖奔跑。从舟见她奔入一间草庐,不知寻些什么、却未寻到。待她再走出草庐时,却是满脸不安。
她似乎有些无措,眼角眉梢略微颤抖,但她定了定神,又强打精神、沿着湖继续奔跑。她究竟在找什么?虞从舟凝眉揣测,不觉亦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但那一刻,却突然听见她边跑边大声呼喊,“淮哥哥!淮哥哥!”
虞从舟顿时懈了步伐、乱了心境。“淮哥哥”……难道,她如此心急要找的,就是那个她在睡梦中都会呼喊的人?就是那个她向来痴心膜拜的“神仙朋友”?
原来她和她的“淮哥哥”,不仅仅是青梅竹马的过往,而是似水相连的当今?原来她会梦中记挂、不是因为远隔天涯,而是因为近在城下?
他忽然驻足,无心再追。追到看到又如何,或许前谜未解,新乱又起,他忽然觉得疲于了解。楚姜窈身畔时常缭绕谜样的薄雾,或许只是因他关心才乱,若如此,那他又何必在乎!
她衣袂翻飞的紫色身影愈见模糊,就要消失在树影之间。虞从舟闭了眼,横心转身。却忽然听见一个有些熟悉的男子声音:
“小令箭!”
从舟顿时睁开眼,尚未思索、已然回首望去。
是他,怎会是他?他和姜窈,竟然相识,甚至、不止相识?
那男子,正是范雎。他一肩挑着鱼竿,一手提着竹篓,长发如墨、白衣翩翩,倒影在湖中,竟成一双谪仙。
楚姜窈瞬间停下脚步,霍然转身,脸上紧张神态终于放松,她欣然喊了声“淮哥哥!”一路雀跃、奔至范雎身侧。
“淮哥哥,我差点以为……”
“怎么了,竟急成这样?”范雎温和地看着她,放下竹篓,淡淡笑着,抬手抚摸她的发际,拭去她额头细汗。
“大概是我多想了。”小令箭仰望着他,笑容闪亮得仿佛阳光下凝出的晶露。
“啊,可是,”她忽又紧张起来,“淮哥哥,你的匕首玉呢?没有丢么?”
范雎疑惑地摸上腰间,说,“没丢啊。”
“真的?”
范雎见她焦急,微笑着从衣襟深处取出那玉,递到她手中说,“如此可放心?”
小令箭见了那玉,又怕是被人偷梁换柱,她按上玉珠,玉中“吡嗒”一声弹出尖锐匕首,果真是淮哥哥的匕首玉,她舒了口气,扮了个鬼脸,抱歉地向范雎眨了眨眼。
虞从舟在远处望见那玉,一身血液似被冰凝住,不由急喘一息,世上果真有一对一样的毕首玉?只是、另一枚竟在范雎身上?!
他的声息并不太响,但楚姜窈跟在范雎身边时总很警觉,她突然喝问一声“谁?!”转手已然从范雎鱼竿上退下三根未弯成鱼钩的银针,矢劲一抛,速度快过羽箭,转眼两枚银针深深没入虞从舟掩身的那棵树上,另一枚,穿透绿叶、从他耳边咝咝掠过,消失在空气中。
虞从舟背倚在树上,身后仿佛有磁石吸络着他锈钝的心、沉沉下坠。他此时之惊、更冷厉过初见毕首玉的那一眼。
姜窈她、竟然会‘锐雪飞针’?从速度和准度来看,功力非浅。她为何要向他隐瞒会武功之事,为何总是装做不经世事的小家碧玉?她究竟,有多少事隐瞒着他?
他心中悲寒。此时湖风吹过,拂起柳叶翻飞、婆娑有声,他听见范雎安抚她说,“只是风而已。小令箭,你怎么了,今日如此紧张?”
“我……我看见一枚……”楚姜窈想起虞从舟手中那玉,顿了顿、还是没说下去,打岔道,“或许我看错了。”
范雎柔柔抚上她肩膀,轻声说,“我总是让你担心,对不起。”
二人缓缓沿湖而走,耳语声轻如无物,漾入纯澈碧湖。虞从舟并不想听,他依旧背身定于树后,无力挪步。
天色渐黑,小令箭向范雎别过,正欲离开,范雎说,“要走回去么?很累的。”他食指与拇指轻扣,置于双唇间吹出一声奇妙哨声,片刻间、两匹一高一矮的马驹从树林中奔出,都向范雎跑去。范雎笑着说,“原来‘加影’同你一起来的,我还想让‘林风’送你回去呢。”
那两匹马互相一见,不禁互相吸引、耳鬓厮磨,竟比它们的主人们更显亲密。小令箭呵呵笑道,“‘林风’!眼里就只有‘加影’,不要小令箭了么?”
那匹乌黑高大的骏马立刻低了头,乖顺地走近姜窈身边,用额头在她手臂上蹭来蹭去,发出“哧哧”的喘声。楚姜窈从怀中摸出什么、塞到它嘴里说,“给,你最爱吃了。”
她抚了抚林风的马鬃,终是低了头、牵过加影,再次向范雎别过,缓缓离开。
虞从舟并没有跟她离开,此时此刻,他居然害怕与她持近相处。是因为他不了解她么?还是因为,他更恼她不想让他了解?
马蹄声渐远,范雎独自一人、在夜幕下沿着湖边静静漫走。虞从舟被某种意识推动,远远跟在他身后。
他该怎么想、他能怎么想?娘亲直到临终,仍抱着一丝希望,希望当年哥哥曾被人救出。娘亲嘱咐他收好毕首玉,来日或许藉此寻到哥哥。那是娘一生的牵挂、一生的遗憾。
他冲动着想奔至范雎面前,一问究竟。但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方才湖边落日下、他们两人两马依依不舍的黑色剪影……那仿佛围成一片他无法落足的禁区。
自己在姜窈面前算什么,在范雎面前又能算什么?他站在夜色中,眸光欲暖还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