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另一边厢,虞从舟自从姜窈低头走远了以后,总觉得心中闷闷地郁了样东西。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有些懊恼,不意她会撞见他和銘儿的密会。
星月之下,西山之上,两个男女,一对散马,任谁都会生出些想象的吧。但他明明不是那样的幽会……但一转思,他又奇怪自己为何要为这事闷闷?他只能对自己解释,他是希望所有人都相信,他心里想的女子,只有楚江妍一人,楚江妍既去,他真的没同任何人幽会。
他越是这样反复想着,铭儿和他的谈话就越是飘浮着往空气中升去,升到他不知道的地方。
他还是忍不住,寻了理由,离开西山,一路驰骋往他的营地而去。
这一路上,他总觉得有些什么不妥,因为他的左手总不时地毫无缘故地抽经。但他又想不出会出什么差池。
回了营,他御下马,一路小跑到了姜窈的帐前。不知为何他很想跟她说一声,
……我回来了。
抬手正要拨开她的帐帘,他的手却偏偏僵在那帘子前。此刻已近子夜,他一个男子,又有什么理由去撩开一个姑娘的帐帘呢?
他一再犹豫。她已经睡了么?他总觉得她还醒着。可她为什么黑着帐子,也不点烛呢?她在生气么?他方才还凶巴巴地命她禁足三日。他想她肯定像平时那样撅着嘴,闷着气,抱着腿。
他迟疑着,往后退了两步。夜太深了,看来,似乎,还是该等明日再同她说吧。
他笑自己很奇怪,刚才他分明对她吼,不许她靠近他的三丈之内,现下,自己又为什么走不出她的一丈之外呢?
他站得久了,浑身冷得一哆嗦,一阵寒风偏又此刻偷袭,猛烈地从北方吹来,呼喇喇竟把楚姜窈的厚棉帐帘都吹起来了。
虞从舟看见帐里漆黑一片。只是一瞬,他忽然觉得有些什么不妥,姜窈为何连取暖的火盆都没有点呢?那该多冷!
他一下子没有了迟疑,大步走上去用力拍了拍她的帐帘,口中喊道,“姜窈!姜窈!”
但没有人回答。
究竟有多久没有喊过她的名字了?如今带着涩意脱口唤出,却再没人听见,只说进了空气,散在了夜中。
他急一掀帘,帐中根本没有人。他想不清楚究竟会发生什么事,但直觉之下,他感到她定是出了意外,他知道自己必须去找她,否则,或许这一生都再见不到她了。
他即刻叫醒二十名贴身兵侍,圈了马匹,急欲出寻。身侧却奔过一个人影,直愣愣地拦在他的马前。
“公子不能去!”那人却是杜宾,“明日便是李兑投诚秦国之日,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此刻若去寻楚姜窈,必定会打草惊蛇!”
虞从舟直视着他的双眼,“但她若此刻性命堪忧,我就是她唯一的机会!我不能坐视不理!”
杜宾右手紧紧握住他的马缰,严色道,“扳倒李兑,是我们多年来的等待,成败与否,在此一搏!公子难道愿意为了一个女子,泄露行踪,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
虞从舟神色怔忪,半晌无语。再开口,却飘忽地说,“即使功亏一篑,我也不该让她命悬一线……“
虞从舟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忽然俯低身,靠近杜宾说,“况且她若是真的被李兑所俘,我们的行踪一样会泄露。”
“不会的。”杜宾平淡地看着他,平静地说道,“她不会说的。”
听闻此言,虞从舟忽然心口酸痛。是,她不会说的……连杜宾已都看穿。姜窈总是看上去顽皮不羁,但内心隐忍而又坚强。
平日自己总骂她多言多语,其实她说得出口的话少得可怜。从今晨他不许她穿绿色轻裘,到方才在西山遇见,她总共只对他说过两句话,而那两句,都是她从前最不愿说,他却偏偏逼她说的那两个字,
“哥哥”。
杜宾见他沉默了,趁热打铁道,“肃清政敌,方是眼前要务。孰重孰轻,公子千万深思!”
虞从舟深思了片刻,终以手慢慢握上杜宾的右拳拳背。杜宾心头稍安,公子终于还是稳下心绪了。
他抬起左手,欲扶从舟下马。虞从舟却霎时指间加力,将他紧握缰绳的拳头一把抠开,再将他猛力一甩,摔到地上,狠狠对自己说了一句,
“孰重孰轻,由命由心!”
从舟调转马头,命众人去取了范雎之前送上的秦军兵服换上。他正穿着,突然听见一人喊道,“虞公子穿士兵服,这将军服我来穿。”
从舟抬头看去,说话那人是小盾牌。原来他方才立于一边,听到从舟与杜宾的对话,大略已猜出眼前形势。
从舟与他一眼对视,即刻明白了他的用意。众人中只有他会说秦国方言,既然眼下要扮作秦兵,自然是让他作为首之人,交谈应对会逼真得多。
他立即脱下穿了一半的秦兵服,递给小盾牌。他本以为楚姜窈失踪,小盾牌必定焦虑不堪,但不料他神色镇定,行事考虑有条不紊,全不似一个普通家丁。
山野漫漫,究竟该向何处去寻?小盾牌回望一眼虞从舟,其实从舟心中亦不确定。但方才铭儿告诉他,李兑驻扎在褒山北麓的宝逾,而等到破晓,即会与秦人会于宝津,若姜窈真的被李兑手下所抓,现在最可能在宝逾,宝津一带。
众人一路向宝逾那边寻去,但夜黑雪深,视野本就不佳,而且如此靠近李兑兵营,更不敢大声呼唤姜窈的名字。苍茫一片天地中,虞从舟前所未有地,恼恨起自己力不从心。
眼前山谷豁然开朗,遥望谷中,星罗着大小营帐,灯火明暗交错。显然已经很靠近李兑兵营的巡守之地。众人屏声静气,不敢稍有差池。
不料正有一个李兑营中的武官骑马向他们这边行来,众人急欲躲开,小盾牌却迎面驰去,他现下是将军装扮,其余人等也只得硬着头皮跟上。
“来者何人!”那个武官看见他们反而吃了一惊,强装镇定地喊道。
“我等乃大秦王将军麾下!”小盾牌丝毫不怯,反而一脸傲慢之态,带着秦国口音说道,“王将军的宠妾今日黄昏在附近山林走失,我等奉命沿各山找寻。尔等赵人可有见到?!”
那名武官刚刚受命要去通知秦军,为安全起见,将议和之会改于二十里以北的安昕。此时仔细一看来人的兵服,的确是秦军的,为首之人说话的语音语调也完全是秦国口音,他立刻满脸谦恭,向小盾牌作了一揖道,“大人所寻的,可是一个哑女?今夜早些时候,军中的确有人在褒北山抓了一个哑女。”
哑女?小盾牌心中都有些不确定。虞从舟更是觉得奇怪,楚姜窈是从褒西山山顶离开,向南返回褒山南麓虞军营中,怎么会出现在北面几里外的褒北山?
但此时任何线索都是好的,小盾牌急问,“她人呢?!”
那武官忽然一脸尴尬,想了半天才胆怯地说道,“相爷担心这陌生女子走漏风声,所以……所以……把她绑到后山树林里去了。”
小盾牌一怒,几欲抽剑杀他,虞从舟连忙从背后拉住他衣背。他旋即会意,若杀了此人,赵营中人发现他久久不归,反而会生疑。小盾牌按下怒气,冷哼一声,领众人即刻向后山寻去。
知道了大致范围,小盾牌和虞从舟的心中都生出些希望,至少李兑并没有杀她。但是,为何刚才那武官一副尴尬胆怯的样子?
这后山上遍是白桦,与满山雪景融成苍白一体,仿佛是天上黑色夜幕在人间的一片反景。
众人在林间奔找。因为山头并不大,虞从舟心中希望渐浓,应该很快就能找到她。
奔跑中,他忽然看见西面似有一道星光划过。
是一颗流星坠跌,仿佛是月亮的眼泪,带走最后的决绝。
他刹那间几步踉跄着后退。直觉,她就在身后几尺之内,他却忽然不敢转身面对。
当他终于回过头,看清她的摸样,麻木的血液,一瞬之间冰冷地噎住他的胸口。原来李兑是将她生生冻死……她身上只穿着早上那件灰白色的棉布薄裙,左侧裙摆全都被血染得发红发黑。她双手被绳索捆住,吊在桦树枝上。寒山中的冷霜,在她的睫毛上,长发上,凝结成冰。她的脸,她的唇,苍白如冥。
希望是一条船,却在绝望处靠了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