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宁只淡笑了一下,又觉得冷了起来,庆竹见她瑟瑟发抖,唇齿发白,四下里看了看,问道:“夜里冷了,你又病着,就那一床薄薄的被子可怎么行,可还有厚重的被子?”
芙宁摇了摇头:“没有。”
庆竹说着便回到自己屋里拿了一条崭新的棉被过来,芙宁生受不起,连忙推却,庆竹却将脸一横:“怎么跟小孩子一般矫情,我屋里还有,这个你拿着。你别觉得我处处对你多加照顾,我只是为了你早日独立当差,我早些放出去罢了。”说着将被子往床上一放,嗔怪着斜了她一眼。
芙宁只好收下,想起之前自己生病的时候,小湛也如这般照顾自己……想到小湛,不知道她如今被分到什么差事上,过的如何呢。二人就这样匆匆分别了,也不知何时能再相见。
自打落水后,芙宁的身体就一直反反复复的生起病来,还好这次病的不重,过了两天,虽嗓音仍有一些沙哑,身体却好了大半,庆竹连着几日忙下来,芙宁也十分不忍。这日清晨,便早早的侯在庆竹的屋门口,等待伺候起床。因芙宁这两日在房间里闲着也是无事,刺绣又太劳神,所以便拆了辫子学起了新花样,庆竹坐在镜子前,见芙宁手里把捏着丝发,娴熟的打来打去,不一会,头发便盘成了,芙宁将发髻收好,庆竹对着铜镜满意的笑了起来:“虽看着和平日里所差不大,却总觉得这花样好看了许多,许是年年如先前那般,看腻了吧。芙宁你到底是心灵手巧。”
到了殿内,皇帝已经去上早朝了,三两太监在打扫着案几和屏风,一个宫女正将香炉里的炉灰拿出来,换了新的龙涎香进去。偌大的殿内只差暖阁里的地没有擦,芙宁自告奋勇的拿着抹布水盆去了,庆竹也只能到御茶坊看看还短了什么,回头好通禀给内务府。因第一次进皇帝寝居的暖阁,见一层一层的黄纱垂直于地面,隔着重重叠叠的纱,隐隐约约瞧见宽大的龙塌,只觉得如梦里一般。她端着盛半盆水的木盆,缓缓掠过黄纱,一眼瞧见两条盘龙依附在床头壁上,粗壮的两条龙在墙上相互攀沿,其雕刻栩栩如生,犹为惊人。
芙宁收回思绪,专心伏身擦着地面,用不了一会儿,暖阁内的地面已擦好,芙宁在地面上跪了良久,站起时只觉得膝盖一麻,又加上猛的站了起来,眼前一黑,踉跄退了两步,一双温暖的手却在身后稳稳的按住她的两臂,她揉了揉双眼,回头望去,却见一副不怒自威的面庞充斥在眼前,她吓得连忙跪下,请罪道:“奴才失仪,请万岁爷责罚!”
皇帝只觉得刚刚触手的双臂不盈一握,竟然如此消瘦,他挥了挥手,屏退左右,芙宁感觉四下里静悄悄的,心中骇然,却听皇帝柔和的问道:“声音是怎么了?”
这不问便罢,一问却觉得嗓子眼奇痒无比,若不是强忍着,恐怕早就咳了出来,皇帝见她低头不回话,以为是惊着了,倒也没觉得什么。说:“起来吧。”
她缓缓的站了起来,却仍旧没忍住,轻轻的咳了一声,皇帝看她诚惶诚恐,说:“既然身子没好透,怎么不歇着?”
芙宁以为是在责怪,连忙低声道:“奴才知错。”
皇帝见她额前碎发凌乱,忍不住帮她轻抚到耳后,芙宁更是心中难安,不知该如何应对,皇帝亦是察觉,便将手收回,听外头梁九功的声音轻声道:“万岁爷,四阿哥来请安了。”
他正了正色,对她说:“你先下去吧。”
她赶忙道:“奴才告退。”便端起地上的木盆,退了出去。
回到御茶坊,手心竟出了许多汗,她回想起刚刚发生的种种,仍旧浑身颤抖害怕。庆竹从外头急急进来,见芙宁在此地,赶忙舒了一口气,问道:“你去了哪里?万岁爷回来了,我瞧众人皆退出来,迟迟不见你,以为你还在殿内,真真儿是心慌慌!”
见芙宁站在那里,手里一直在拧着抹布,似没听到一般,庆竹上前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这才缓过神,“姑姑回来啦。”庆竹把台子上的热水拎起来往两个琉璃盏里斟水,泡好将杯盖盖上,这才说:“你呀,别老走神,在御前当差,需拿出百分百的认真。”
芙宁道:“姑姑教训的是。”
庆竹态度缓了缓:“因着你比别人聪慧,我对你要求自然是高,你若身子没好透,便再歇息两日,茶水上总归有我撑着,梁谙达也应允的。”
虽是这么说,却从柜子后头取了一个盒子,里头放着枇杷露,取出一些放入瓷杯里,冲上热水递给芙宁。芙宁道谢后拿着杯子,庆竹说:“我去上茶,你先歇着。”说罢便端着茶盘走了。
入了殿内,见皇帝正与四阿哥论马术,便放下两杯茶盏,退于屏风后侍立。梁九功悄声挪了过来,低声问:“芙宁呢?”
庆竹心中虽纳闷,却低声答:“在后头。”
梁九功又说:“你去吧,让她来伺候。”
庆竹便下去换了芙宁来。芙宁走进来,见梁九功立于皇帝身侧不远处,转身对着她打了手势,她记得姑姑教她的,此手势意思是‘立于当下听命’。她站在屏风后,因屏风是一幅巨大的‘太平盛世’的题字刺绣,所以隔着屏风,仍隐约看见皇帝坐在案边,与坐在下首的四阿交谈。
不一会,殿门口的太监报:太子殿下驾到——!
殿门打开,胤礽信步走来,她隔着屏风,见他意气风发,身姿飒爽,不免眼角湿润,已经太久没见,没想到再见到,已经咫尺天涯。胤礽到了殿前,拱了拱手:“父皇。”又转头对着胤禛,互相点了点头算是礼数到了,皇帝赐了座,笑道:“胤礽近日十分刻苦,天天来朕这里汇报每日所学,胤禛啊,你们兄弟几个可得多学学。”
胤禛道:“是。”
因芙宁只顾愣神,梁九功便悄声到了她身边:“发什么呆呢,给太子爷看茶啊!”
芙宁慌乱的“哦”了一声,便下去沏茶,再端着茶盏进去的时候,见太子一人坐在位置上,皇帝和四阿哥的声音在暖阁里若隐若现,她心跳加速,只觉得头昏目眩,将茶杯放到他身边时,手竟有些颤抖,茶杯和茶身发出轻微的“咯咯咯”的声音,她低着头不敢看他,胤礽却一直盯着她,最终,她放了茶杯后的手慢慢收回,胤礽只用力一抓,只觉得她的纤指冰凉消瘦,她害怕的抬眼看向胤礽,四目相对,无声胜有声。却听暖阁里的声音越来越近,她赶忙脱了手,拿着托盘慌乱的退下了。
皇帝和胤禛已换了西洋剑服出来,梁九功将两柄西洋剑交到两人手中,二人渐渐拉开距离,皇帝掀开头罩对一旁的胤礽说:“胤礽,你好生瞧着老四,若了故意让着朕,朕定要罚他!”又对胤禛说:“朕早就技痒了,来吧!”胤禛双手抱在一起,示意准备好了,说罢,二人便准备就绪。胤礽无心看剑,只隔着他们瞧着芙宁离去的背影。芙宁正好抬眼望着他,见他也看过来,连忙低下了头。却转念一想,他坐的那样远,定是看不到自己的,便复又抬起头。胤礽已被皇帝和胤禛的打斗吸引,因是西方剑术,讲究柔中带刚,可自古我朝剑术深入人心,难免打的有些太过中式,引来三人一阵大笑。
芙宁想起小的时候,阿玛学识渊博,广交好友,因那时一西洋人在路上落魄遭到阿玛救助,后来进府答谢,便带了西洋剑服和西洋剑,那西洋人黄头发蓝眼睛,一口不太流利的京腔,经常逗得芙宁哈哈大笑。父亲学着那西洋人将一身白皮衣穿上,带着盔帽,模样怪怪的,二人拿着剑你戳我我戳你,当时的芙宁只觉得很好玩很搞笑。想到这里,微微一笑,抬眼看见皇帝摘了盔帽,将发穗子往身后一甩,正与梁九功说笑着,她瞬间心如死灰,阿玛死的情形再次在眼前重现,就是这个万人之上的天子,毁了她的家啊……
世上有太多的无可奈何是无法跨越的,就比如当下,她必须尽心尽力诚惶诚恐的伺候着杀父仇人。
因意犹未尽,时候又尚早,皇帝便又命太监传了裕王爷进宫,四人移到了更宽阔的乾清宫门前去比试。见着三人兴致盎然的走出养心殿,芙宁上前收了杯盏,回到御茶坊。
庆竹刚好拿了一些过了期限的茶叶,放在木盒子里准备拿到内务府,芙宁灵机一动,赶忙拦下:“姑姑,还是让我去吧?”
庆竹道:“这还有的争抢呢?我倒是不愿意去,你想去你就去吧!”
芙宁笑着接过匣子,庆竹怕她迷路,指点道:“过了隆宗门沿着甬道一直走便到了。早去早回。”
芙宁应着,拎着盒子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