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朴灿烈]传说
“哎哎,车来了!”
他指着前面,拉起我便要向前跑去追车。
“喂。”我轻轻扯回了他。
“不去赶车吗。”
他回头看我。
“我们不急。慢慢来。”
我把他的手揣进自己风衣的口袋,漫步过去。
他不再说话,也缓下了脚步。
远远地看着公车离开,我们到了车站,开始等下一班。
“又是个晴天呐。”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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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回忆起来的话,并不是多么值得铭记的大事件。
但我却会始终记得,我曾有过这样的一段好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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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够了这个国家的繁华,旅途的最后一天,我们打算去附近的小镇走走。
公车沿山路悠然盘行。车内没有多少乘客,多是上了年纪的人们。从车窗向外望去,能看到半山腰的房屋以及山下的湖泊。怎样看都像是画中的景色。
去那小镇需要近一个小时的车程。在车上,伯贤便靠在我的身上浅眠,我则低头看着目的地的相关介绍。看得久了,眼睛有些酸涩,我扭头看着窗外。
远处是巨大的灯塔。飞鸟从湖面上腾空而起,成群低低地划过天空。它们是本该属于这片湖,还是会去寻找新的屋檐呢。
中途的一站停车时,他在轻微的刹车惯性中醒来。
“到了吗。”他问。
“没。还有两三站。”
他揉着眼睛直起身,看来是不打算再睡了。
我继续翻着手中的地图,计划着等下在小镇游玩的路线。
“灿烈,你看。”他忽然拍了拍我,指向窗外。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看到了湖面上的两只天鹅面对面安静地靠在一起,雪白细长的脖子弯成了两道相对的拱,构成了桃心的形状。
“好像在什么广告里见过很多次。这个造型。”我说道。
“你有点浪漫情怀好不好。”他忍不住嗔怪道。此时两只天鹅已经分开,一前一后地向岸边游去。
“好可爱。”他望着它们,喃喃自语。
我凑过去,轻啄他的脸颊。
“你也是啊。”
他仍是看着窗外,抿着嘴没有说话,但嘴角上翘的弧度却泄露了他的心情。
“很开心哦?”我笑着问道。
“没有。”他依然不看我,但张口回答间,笑容已绽得更大。
“呐,你看你笑的。”
“走开啊。”
这时,公车稳稳停在了Evian站前。
“那我走开啦。”我从座椅上站起身,向他伸出了手,“这位先生要不要一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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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着他下了车,我们的手便没再松开过。
小镇的主体建在山腰间,是个宁静的镇子,一路上都很少看到行人。道路狭窄,却依然透着阳光,两旁是各样的欧式房屋,多是住宅,也有贩卖工艺品的小店。特别的是每走不远,就能在路边看到一个树木造型的小型水池,拧开水龙头,便有清冽的泉水流下。
“能在这里生活真的不错诶。”一同走在石砖路上,他不由感叹。
我伸手拂去落在他帽衫上的落叶,“将来我们可以来这里养老。”
他微仰着头,边走边看天空中飞过的大片鸽群。
“我才不跟你养老呢。我会一直年轻的。”
他像是随口说着,嘴角的笑意却都不带半分悲伤。
我不禁停下了脚步。
身旁那人向前走了几步,才发现我站在了原地。
“灿烈?”
他回头不解地叫我。
“嗯……”
“怎么了?”
我牵动嘴角,回给他了一个笑容。
“没事。走吧。”
假如未来的一路上,能像现在这样该多好。当一人留在了原地,另一人要记得把他叫回身边。
——喂,快跟上呀。
然而我却开始害怕斗不过命运。
再往前走,便渐渐远离了小镇的房屋,开始了继续向山上走的路途。站在山顶的话,能看到小镇的全貌,以及远方的景色朦胧——蜿蜒的路或是繁华的城,在这世界的一方小角落,都不过是青天绿草间的点缀。
“是还要往高处走吗。”他问我。
“嗯。据说山顶风景很漂亮。”
“哦……”他却慢慢地停了脚步,“……我就不上去啦,你去看看吧。”
我回头,看到了他脸上的倦意。
“累了吗?那我们不去了。”
他的胸膛起伏得有些厉害,看来是真的很累了。
我拉着他,在路旁的长椅上坐下。
耳畔只有风声。
我替他把围巾紧了一些。然后四下望了望,拿了包里的空水杯,跑到最近的那个矮木型的水池边接了点水回来。
“渴么,喝点水吧。”
我把杯子递给他。
之后听到了他犹豫着开口的声音:“……灿烈,这水有点凉。”
对不起。但是——
“就喝一点吧。就一点点。”
他仰头看我,清秀的脸庞上有些许不解的神色,但还是低头小小呷了一口。
我陪他坐在长椅上歇息。
“灿烈。”他忽然叫我。
“嗯?”
“你去上山看看吧,”他把相机放到我手里,“记得拍点照片回来。我就在这儿等你。”
“不去。”我一口回绝,“自己去有什么意思。”
“去吧去吧。”
“说了不要。”我搂过他,“我要陪着你。”
他无奈地笑了。
“你不可能永远陪着我的。”
山风吹过,扬起了他的发。俗世的坎坷并未在他身上留下任何印记,那依然是一张干净美好的面容。他望着前方,唇带笑意,话语中却是多了几分凄凉。
“为什么不可以。”
我抬手理了理他的发。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说。
他看着远方,半晌,才开了口。
“小时候,我常常去故安住。那里也像这儿一样,依山傍水,安宁得让人想一辈子住下去。”
他像是陷入了回忆。
“那时候,姑妈姑父带着我和钟仁去爬山。他们常说,登到了山顶,之后的生活就会步步高升,眼下的烦恼和挫折也就被踩在了脚下。”
他转过头来对我笑:“我还挺信这个的。”
“因为曾经灵验过?”
“嗯。”他点点头。
“什么时候。”
“我考高中的时候。”他笑嘻嘻地跟我开玩笑。
“哈。你真是。”
“总之,去登山吧,灿烈,替我看看风景。登到山顶,之后的日子都会好起来的。”
我看着他,依旧没有动。
“快去吧。”他推了推我,“我就在这儿等你。”
“……嗯。”我站起身,背上了背包,“别乱走,我很快回来。”
“知道了。”看我肯去,他笑得更加灿烂。
我握了握他的手,随即继续向山间的路走去。
走得远了,再回头时,从山路间的枝桠中望去,我看到他仍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这样看上去更觉瘦小。见我回头看他,他向我挥手。隔得太远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似乎依然是在笑着的。
希望他现在也不要看清我的样子才好。
我转过身,眼前的世界变得一片朦胧。我什么都看不清了,像是跌进了不知名的空间,满世界都被水覆盖,压迫得我快要喘不过气来,连同头脑都变得浑噩沉重。
我抬手擦了擦眼睛,眼前有那么一瞬间清晰起来,却又立刻涌出了新的液体。
我拼命克制,却还是听到了水滴在落叶上的声音,与我踩在上面的沉重的脚步声合在了一起。
啊真是。没出息的家伙。
我暗骂自己,但依然无法阻止眼中不断涌出的泪滴。
脑海中全是瘦弱的他灿烂地笑着向我挥手的样子。
我快要撑不下去了。
阳光从枝桠与枯叶间落下,虽是秋天,却也仍在午后时分显得灼目。林间仍有清脆的鸟鸣。这让我想起那些个夜晚。那些个我迟迟不肯入睡的晚上,或是一次又一次惊醒的午夜,我都会紧张甚至惶恐地在黑暗里端详身边的人,轻轻抬手去探他的鼻息。
即使指间感受到了那温热,我却也不能安心睡去。
漫漫长夜,我便躺在床上一点一点数日子。
——那……那还有多长时间……
——情况好的话,四个月吧。
——四个月……怎么会只剩四个月?
——患者癌细胞已经严重扩散了,你看这里——
——您再仔细看看……他今年才刚刚做过手术……大概,大概二月份的时候,他才刚刚做过手术的啊……怎么会这么快……
——这个谁都说不准,这个病跟心情也有很大关系。剩下的日子,让患者开心一点吧。
——治疗真的没有用了吗?手术呢?做手术会不会好起来?
——……先生,我们很抱歉。
……
于是我常常就这样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脑海里一遍遍回想上天给我们下的审判,直到天边泛白,窗外开始响起鸟鸣声。再之后便是他带着睡意的轻吟,揉揉眼睛对我说早。
四个月。
我开始强迫自己忘记时间,只单单记得你。
但是看着你像是玻璃瓶里离了根与土的花一样,日渐衰败,我却无能为力。我第一次这般清晰而缓慢地目睹生命流逝的过程,却是在我的爱人身上。
我该去责怪谁的残忍。
这样无意识地沿着山路走着,一旁的树林或疏或密。不知不觉地就到了路的尽头。
到顶峰了。
伯贤呐,我登上最高处了。
那些苦难真的都会如你所说,被我扔在脑后,踩在脚下么。
山间的风吹过,混着土壤的味道。
我想要大喊,想要呼唤你的名字,但张开嘴却只剩哽咽的声音。
这里离天空更近吧。
那不管是何路的神明,或是天使神仙圣人——
麻烦听一听我的愿望吧。
求你们,不要带走他。
他之前过得太辛苦,都还没有真正幸福过啊。
他才二十一岁。
我还欠了他太多没有补偿完,我还要陪他一辈子的。
不要带走他。把他留给我吧。
我颓然地跪倒在山上,抓紧了地上的落叶。破碎的细小枯枝在手心里着摩擦着皮肤,而我,终于在这细微的刺痛中哭出了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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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的时候,我尽量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像离开之前一样,若无其事地向他走去。
他依旧静静坐在那长椅上,见我回来,便抬头冲我笑。
笑容却是哀伤。
“回来啦。”
“嗯。”我伸手捏了捏他的脸,想让气氛轻松一些。“等了很久吧。”
“没。登到山顶了?”
“是啊。”我点点头,“像你说的,日子会一天一天好起来的。”
“嗯……我们的传说都会灵验的。”
闻言,我怔了一下,看着他含笑的双眸里渐渐泛起了泪光。
“刚刚……一个老奶奶也坐在这里。她告诉了我这里的传说。那个水的故事。”
“……”
“灿烈啊,谢谢你。”
“傻瓜……”
“……我们相信的传说都会实现的。眼前的不如意会过去,我的病也会好起来。”
无关憧憬。无关希望。他却说得认真。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说是不是,灿烈。”
“嗯。都会好起来的。”我把他拉进了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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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维昂小镇。小镇的名字,在拉丁语里,便是“水”的意思。
传说在战争时期,一位落难的贵族逃亡至此,本是患有重疾的他喝了这里的水之后,病痛居然奇迹般地痊愈。自此,这座小镇便被称为“水之小镇”,静谧而安然地守护着生命的泉眼。
你看,我们迷信的,都是这般绝处逢生,柳暗花明的传说。
我们穿过都市,路过荒野。久违的暖热季风吹来,迎面落下了雨。道路的尽头是桥,载着我们越过湖水。晴天时登上山顶,海啸在离我们很远很远的地方。
梦境一般的旅途。旅途上遍布能够治愈我们的传说。
天鹅的羽毛落在你的掌心,你笑得好看,一如最初。
多希望上天肯分给我们片刻的奇迹。
让我们也成为世人口口相诵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