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来问颜子轩宫内的情况,其实颜子轩在宫中之时自己也是个质子,了解到的多是静王府内应同他说的事情,要想再多知道得具体些,也不大能够。
苏洛河对于这些问题很明显的兴趣缺缺,精神昂扬前来,这会儿哈欠连连。朱八刀垫着了肚子,此刻虽然听不太懂孟柯一再询问的事情究竟有何深意,却也安安静静的配合。
林微微一手支颐,懒懒歪着听孟柯问颜子轩答,一来二去间说的,大约也就是前天晚上颜子轩同自己说的那些事情,原也没什么能深究的了。
孟柯显得略有些失望,如此过了半柱香的功夫,便也没什么好问的了。
见着差不多了,林微微心念念着能赶紧在她那绵软软的床铺上倒头大睡,于是赶忙起身拍拍屁股送客。
孟柯缓缓起身,走在最后。
颜子轩刻意压低嗓音,问了句:“为什么那么感兴趣?”
这个问题没有主语,但孟柯很清楚颜子轩在对谁说。
看看已经走出门的林微微和苏洛河,再看看困倦万分不断打着哈欠的朱八刀,孟柯知道听到颜子轩问题的只有自己一个。
他侧过头,回望向桌旁坐着的那个人。
因这屋子里没有电灯,只看得见黑夜中身影的朦胧轮廓。
“身为洛国人,不该感兴趣么?”
颜子轩那端用清浅的语气答道:“问得太详细,就过了。”
孟柯眯了眯眼,微微一笑,没再多说,随着朱八刀走了出去。
这次碰面后,颜子轩有了个主意。戒严的京都或许只有苏洛河一行人有办法能将他弄出去。
林微微对此有些怀疑。虽然朝廷一向对江湖人士颇有些忌惮,但戒严的京都就凭苏洛河他们三个人真能横行无忌?
太祖当年起兵推翻前朝,后来能稳坐江山,据说得了好些江湖中人的相助,其中似乎有无月庄和弦和庄的名字。新朝治下,朝廷和江湖这么多年来很好的保持着双方的默契,那些个因为当年襄助太祖有功的帮派、山庄,一直享有着某种特殊的看待和权力。
如今洛国外忧内患,这些盘踞多年的江湖势力轻易开罪不得,朝廷当应拉拢提防,而不会轻易得罪。
颜子轩如是说着,目光炯炯望向林微微,一片沉默。但那意思林微微理解得非常透彻,他是想说,说服苏洛河一行人的工作就靠你了。
将他弄出城去,这是个万分棘手的事情。据他所说,外头的情况实在有些混论,而如今的京都,基本上已经把控在了赵大丞相和李家的手中了。
林微微帮他说两句话事小,万一要是连累了苏洛河他们,可就不好了。
这边颜子轩的事情没有搞定,那边张良的事情也还在锲而不舍的进行。
当初的事情确实是自己先做错的,林微微也没什么好委屈,只好追着张良瞎道歉。日子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她屁颠屁颠的追着张良,只不过,从前是她追着张良厚着脸皮直着背脊让他赔东西,而现在她一脸诚恳万分歉意的追着张良求谅解。
林微微觉得,自己在磨脸皮子方面特别有潜力,这水滴石穿的功夫不是谁都能持之以恒的,尤其是对着张良万分复杂的眼神,以及欲言又止摸不清楚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的表情。
然后,某一天,张良停了脚步泄了口气。这副投降的姿态一如从前,林微微见他回头,赶忙喇叭花似的笑了开来。
张良说:“那么……以后再也不提了吧。”
不去见见颜子轩是否真实存在的张良,如此揭过了足足让林微微忐忑难安了好些天的误会,使得林微微一度怀疑究竟是不是自己太过夸张的揣度了张良的气愤。
她像是个犯了错的孩子,整日都在焦躁地想着怎么样讨好因为她而怒气冲冲的某人。
张良说以后不提这件事情,但林微微很头痛的发现,在颜子轩还没有离开林府之前,这个麻烦还真牵连到最好不要跟张良提起的很多事,包括要不要拜托苏老大将颜子轩给弄出去?
解决完张良的事情,林微微便开始仔细琢磨起颜子轩的事情来。要不要苏老大帮个忙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将他收留在林府越久,该是会越更危险的。
林微微盘算着有没有什么好出路,走着走着,不经意间低眉扫了路旁的矮丛一眼。
青葱之中,有些奇怪的颜色。
林微微本没有多留意,走了几步,寻思一二,重又退了回来。
“这是什么?”林微微问领路的蔡管家,边用手指轻轻捻了捻那颜色,眉头缓缓皱起来。
蔡管家伸长脖子俯身来看,不敢凑得更近,眯眯他的吊梢眼道:“最近府上不知为何有刺客,都是冲着侯爷来的。近日加强了府卫,却不知为何还是入了侯爷的房中。”说到这里,蔡管家压着嗓子道,“有些嚼耳根子的话本不当跟小姐说,不过看着府上连着出了这么多事,侯爷他的右手昨日又伤了……。”
“什么?”林微微大骇。
她伤了他的左手,现下张良的右手又伤了?这……这……这……如果又有刺客,他该怎么防卫才好?
蔡管家仍在絮絮叨叨的说着,“当年安国候曾被刺客盯上,据说是因为一路替太祖打下江山时负了血债太多,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令得现下的侯府也是一样的不得安宁……。”
那天下午,林微微远远看见亭台内遥望塘中菡萏出了神的张良,急急忙忙的跑了过去。
张良看着她气喘吁吁的模样,问了声:“怎么?”
林微微拉住他的右手,张良慌忙要躲,却被林微微捏到了痛处,眉头一紧,便被林微微掀开袖子来。
果然,是受了伤的。
张良抽回手来,掌心从林微微手中擦过,林微微手中带来的温暖瞬间消散。他默默将袖子覆上,望着自己的掌心发了呆。
他明明清楚,自己应该更坚定什么,死死抓住什么,但他却不明白,为什么夜色一旦弥漫,他便会渴望闻到情谷欠的味道,吸吮刺鼻的血腥,听着别人的娇口今,却思念着令一个人的哭泣。
他思念着,瑟缩在墙角的被他覆住双眼的那人,咬着嘴唇的隐忍哭泣。
那来自记忆中的声音,每每在浓郁暗夜中想起,便足以令得他血脉喷张,令得他发狂一般蹂躏着身下之人,直到听见她们嘤嘤的哭泣。
陷在泥泞中的灵魂无法自拔,只好一遍一遍的复始着错误,又将那些错误扼杀。
他知道自己病了,病入膏肓。他定定望着自己的双手等待黎明的到来,而黎明的晨光却无法真正解救他。
林微微顺着张良的目光,呆呆朝他的掌心看了看,重又抬头望向他。
张良低沉着眼眉,辩不清是什么样的神色,张了张略有些苍白的嘴唇,问:“你后来,为什么又会答应嫁给我?”
林微微一怔,犹豫着答案,眼神闪烁起来。
她该说些什么?该说因为你很好?因为大家都说你很好?因为不想让你伤心?还是应该撒个谎,告诉他,因为我也爱上你呢?
林微微张张嘴,什么没说出来,张良缓缓笑着,笑容却是冰凉,将这夏日的热度骤然驱散驱散开来。
这是又一次失败的回应。
林微微很后悔当时没有咬牙说些什么令他高兴的话来。
她攥了个拳头使劲蹭自己的脸皮,心想这该是很厚的面皮怎么就蹦不出些令人高兴的善意谎言来。
林微微的懊恼扎了颜子轩的眼,颜子轩啧了一声,道:“我帮忙也可以,不过我的伤还没有好全,你最好能把苏洛河他们叫上。”
林微微的主意,是想让这一大帮子人活捉了刺客,然后顺藤摸瓜的把刺客的大本营给剿了。想着人多力量大,林微微便把苏洛河一行人给找来合计合计了。
中途,颜子轩差了林微微去拿吃食。林微微的强烈抗议遭到所有人的驳斥,她只好怏怏出去了。
等她脚步声出了院子,苏洛河将手中的茶杯啪地一声放下来,口气一沉道:“有什么事,赶紧说。”
颜子轩刚刚的态度有些反常,在朱八刀初次表示自己今日不饿的状况之下,他依然用不容抗拒的语气让林微微出门走上一趟,显然是要有意支开她。苏洛河听出了他的意思,轻轻一咳。朱八刀没有意识到什么,刚想拉着林微微说不用了我真的不饿,便被孟柯捏了肩头,瞬间明白了些什么。
颜子轩抬头扫了他们三人一眼,说:“我就不信,戒严的京都,哪里来的只冲着那张良的刺客。”
苏洛河蹙眉想了想,朝孟柯点点头。
孟柯得了他的意思,低眉沉思起来。
次日,深夜。
三更更鼓悠悠传来。
苏洛河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被林微微狠狠捶了一拳。
孟柯冷眼朝她,低声问:“为什么要带她来?”
苏洛河气急败坏小声道:“我倒是想甩掉,你想个办法?”
孟柯瞥了林微微一眼,也不顾苏洛河了,随着颜子轩翻入墙内。
墙外,只剩苏洛河与林微微两人。
苏洛河深吸一口气,回过头来,用异常严肃的表情对林微微道:“不可以乱跑,不可以捣乱,还有,如果……不可以难过。”
林微微一直机械地点着头,听到最后一句“啊?”了一声,苏洛河却没有多做解释,将她后领一提,带着她翻过墙来。
在林微微不大肯定的指点道路中,一行人边避着府卫边寻着路,绕了许多弯终于找到了张良的屋子。
似乎是听到了什么,颜子轩陡然肃容,回头朝苏洛河和孟柯扫了一眼,朱八刀小声哼哼道:“什么声音,嘤嘤呀呀的?”
林微微抠抠耳朵,什么也没听见。果然练武之人的辨音力就是强一些?
朱八刀被砸了脑袋,孟柯没有手下留情,揉了揉拳头,一副深恐打草惊蛇的模样。
却在这时,突听得屋内有些细碎声音,颜子轩同孟柯一个对视,几乎同时足尖一踮,发力狂奔而去,朱八刀紧随其后,而苏洛河却猛地意识到什么,将林微微的嘴巴一捂,将她拦在了外头。
听见张良的房间中刀剑相撞铿锵作响,林微微急得直跳,明明没有武功,却火急火燎地想要帮去助阵,挣扎中却听见苏洛河俯在她耳边说:“原本以为只是虐杀,却万没有想到是这样。……你,还是不要去吧。”
挑灯的房中,传来女子呜呜哭泣的声音。
林微微心头一颤,震惊地望向苏洛河。
……你们知道什么?……
……为什么方才进来之前,你会说,不要难过?……
苏洛河艰难地说:“孟柯去乱葬岗上翻查过了那些所谓的刺客尸首,……好吧,我存了私心将你带来,……可是,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苏洛河一咬牙,“我带你回去。”说着,便要带林微微走,却没想到林微微情急之下,一缩脖子朝苏洛河捂住她嘴巴的那只手狠狠咬了过去。
她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虐杀?……不要难过?……孟柯冷眼问:为什么要带她来?……苏洛河艰难地说:我存了私心……
那为什么,又要带她回去呢?
林微微死死咬了苏洛河的手一口,苏洛河却不退缩,另一只手环上她的肩颈,将她更搂紧了一些。
苏洛河说:“人,都是他杀的。现在告诉你了,就不要再去看……。”
林微微一瞬不眨的望着苏洛河。
……如果,杀的是来置他于死地的刺客,张良多大的过错?……
突然,她狠狠踩了苏洛河的脚背,苏洛河蓦地被她偷袭,没有防备倒吸一口凉气,也在同时松了手中的力气。
趁着这个当口,林微微脱了身,赶忙推开张良的房门冲了进去。
张良左手握着一把短剑,剑尖已经刺入颜子轩的脖子,血液顺着刀锋滴在地板上。孟柯的长剑横在张良的喉头,张良却是横眉,对用九环刀抵着床上女子的朱八刀说:“杀了她呀?”
那女子哆哆嗦嗦坐在床上,捞起毯子遮挡身躯,光洁的肩膀敞了一大半出来。
林微微茫然望着这场混乱,不知该如何拼凑出一个合理的故事。
那么冷漠的张良,双目闪着阴枭暴戾的光,完全不似她从小到大认识的那个温文如玉的模样。
她呆呆看着那样的张良,直到他也注意到了她。
张良冷峻的眼眸中,缓缓有了一些慌乱和柔软,林微微的双目却渐渐因那潮湿而朦胧起来,然后,有串脚步追了上来,她的视线被苏洛河温暖的掌心蒙住。
一室静谧,只听见林微微隐隐的抽泣。
心慌意乱中,苏洛河只想着蒙上她的眼睛,不让她看见此情此景,掌中却被咸湿的泪水透湿。
“带她走!”张良收了刺在颜子轩脖子上的剑,朝苏洛河失控般大吼道:“我让你带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