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发传单后极不凑巧地遇见了流年。
2013年,南京仍旧跻身于四大火炉之列,火辣辣的日头,恼人的鸣蝉,令人崩溃的中考难度和好死不死的成绩单,无不惹人生厌,对我来说,还有更讨厌的。
火了N久的盗墓之风依然盛行,《盗墓笔记》和《鬼吹灯》稀松平常地占据了大众书局入门两侧的书架,觅书的人们轻飘飘地伸出手摆了摆,无数次拒绝我谄媚地笑着递上的传单,转身投入拥挤的人流中去抢夺最后几册连外膜都没有的样板书。
如果广告商能走心一点做一些十年或者黑花的胸章或者传单上接地气点,一定比餐巾纸和传单好发的多,我如是想。
软磨硬泡地发完了传单,懒懒散散地蹭杯免费的咖啡,端着咖啡满脸纠结地往店外走,“砰”地和店外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咖啡洋洋洒洒泼了我们两个人一身,我是没什么所谓,抬头看向对面的装13分子,简直是脑袋“嗡”一声,大夏天穿长袖黑皮衣,还是顶好的料子,我一天的工资都不够干洗费的,更尴尬的是,皮衣上有个猩红色的口红印,凭借深浅不一的众多唇纹,毫无疑问可以断定,这是我留下的。
尴尬归尴尬,我俩还得顶着一身的特浓咖啡拿着拖把在门口做清洁,硬塞了三百块清洗费,我打定主意要跟他再也不见,这货倒好,不要钱,非要送我回去换衣服。
这怎么行?我一个人衣服湿了就很显眼了,再加他个快两米的甘蔗棒子,生怕别人注意不到么?
然而,即使我使出浑身解数跟他掰扯,还是没阻止他打车送我。
一路无言,我觉得此生从来没有如此感激过我那半封闭式的囚笼职校,当时我几乎是张开双臂扑向学校的怀抱的,只听身后悠悠一句——“诶?你居然是这所学校的学生?”
这句话怎么如此别扭呢?如果不是我急着换衣服,我一定开启嘴炮模式跟他好好理论理论,什么叫“居然是”,姑奶奶中考成绩够上星级高中,是为了所学的专业来这里好么?搞得我高攀一样,几个意思?
想是这么想,但我还是身轻如燕地翻进了校门,欢快地朝后山跑,啊哈,没想到吧,还有这种操作,别想听门卫大爷查我校牌。
这是我印象里,和流年的第一次碰面,据他的说法,这并不是第一次见面,可无论这是第几次,传说中的命运齿轮开始依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运转,毫不留情地将在接缝处迷茫彷徨的人甩下无尽的深渊,更有甚者挫骨扬灰。
学校的校牌分为蓝绿两色,走读生为蓝色,住校生为绿色,我的是蓝色校牌。从严格意义上来讲我并不是住宿生,从住宿范围来划定,我又确是在校内,只是住宿地点嘛,有点偏。
学校的正大门我至今没搞明白到底是哪个,学生平常出入的是东门,从东门朝内走左手边是总务处连接着文化艺术系的实践楼,由于文化艺术系最出名专业的就是位于三楼的古籍修复专业,所以整栋楼又被笼统地称为古籍修复中心,修复中心的正前方是一处小池塘,池塘内有个略高于水面的石块,上面常常趴了个巴掌大的乌龟探头探脑地晒太阳,底下满是荇藻的水中遍体通红的草金鱼自在得很,所谓“红鱼游绿水,乌龟立上头。”,可好景不常,那乌龟在一个寒冷的冬天不知给谁摸了去,带我们装裱老师气得啊,从此靠近池塘就是个处分,当然这都是后话。
池塘周围是被低矮灌木围绕的草坪,时常被人踩秃几处,左侧的竹林对面是水泥地面的篮球场,隔着高高的蔷薇花篱笆看得不甚清楚,篮球场前方便是被老师同学全体诟病已久的食堂,食堂的南侧是几栋依山而建的宿舍楼,学校的后山便是我此行的目的地。
据说海拔五百米以上才能称之为山,南京最有名的紫金山貌似只有四百八十多米,更别提这名不见经传的小丘了,平时生人勿近,校方百八十年能想起来次,指使学生上山打理。
职校,它最大的神奇之处不是也能考本,它最大的神奇之处在于它的课业安排,别的学校我不太清楚,我们学校是每周轮一个班打扫卫生,此活动名曰“大值周”,整整一个星期处于放鸭子状态,来学校打扫卫生。好巧不巧,人家班值周,我和另外三个小伙伴趁着自习课去小卖部买零食,恰逢校长想起来后山该除草了,见我们没事做,误把我们当成值周生,又把我们赶上了山,自此我和三个小伙伴发现了两崖缝隙间的一座庙。
本着认真打扫及永不停歇的求知欲,我们四个把那座积灰成山的破庙里里外外打扫了个干净,灰头土脸地干完活去班主任那里报道,登记记志愿课时,班主任居然一脸惊异地回答:“怪事了啊,我在这所学校任职二十多年也没听说山上有间庙。你们哈是去哪里神游了?”
不信就不信吧,正好便宜我们几个成日背着画板、画具盒到处跑的人,把工具往破庙一丢,课前溜上山拿,家离得最远的我更是搬了许多家当,偶尔住山上,正好这次来换衣服。
破庙里空旷得很,就中国某一段黑暗的历史时期,东西估计是给砸掉了。
当初打扫时我们算是从天而降的,这破庙掩映在两崖间的缺口内,庙顶不知是砸的还是本身就有个洞,从洞下去是个石制大厅,正对大门有个高起的石台,石台下方有三个莲瓣状空洞,里面各有一个盘腿小人,我们默认为佛像,厅内还有四根柱子,每个柱子上各探出个金属横枝,据初步估计这应该是用来挂灯或者放置蜡烛的,介于我们去宜家搬了许多太阳能灯管回来,至今还没用到过这些金属。
大厅下面还有一层,这一层比地上部分大了不少,以青铜门为界隔了个有井的房间,洗完澡叼着棒棒糖洗衣服,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来:“任这一瓢弱水抛回江流,归海后是否许盛情不旧,从此爱上春雨夏雷秋霜冬雪无需宣之于口,呼吸都宛若凝视你的眼眸……”
满手泡沫,瞥了眼号码,用胳膊肘点了拒接,而后是接二连三的炮轰,我忍无可忍地洗手拿着手机,爬绳梯上楼开了免提,没等我骂人,电话那头立刻传来了工友狗腿的声音:“小汐子诶,干嘛呢?”
“洗衣服呢,放。”
“嗻,汐凉凉可有时间代个晚班啊,小的感激不尽!”
“感激有个屁用,几点到几点?”
“一点半到八点。”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么?”
“一点十三。”
“你这个点打电话是让我飞到店里么?!”
一路飞奔到店里,打工身上不是抓痕就是淤青这种事我是拒绝的,但工作地点是猫咪咖啡屋,工资高,工作轻闲,又能逗猫,我是没得挑了。除了打扫卫生,给猫磨指甲,梳理毛发的工作超级幸福,但某些时候,譬如现在我的内心便是疼痛的。
白皙的皮肤微微透出表皮下青紫色的血管,太阳色系的刺眼卷毛懒洋洋地趴在脑后,深陷的眼窝中精明的眸子眯成一条线,令各网红羡慕嫉妒恨的尖下巴下是套乳白色的西装打着同色系的领结,手上的灰黑色长柄伞格外显眼......他径直走到我身边的空桌,整理好着装再缓慢坐下,例行公事地向我问好:'Bonjour,mademoisellebelle.'
是了,这货总是无视周边的哈根达斯和星巴克,风雨无阻地来店里,重点是这位法国来客不会中文!
店里除了学历不明且替自家女儿看店的店长,和某个一见外国人就去洗手间的神人,只剩我个初中毕业的小白硬着头皮上,然而今天我看到了脱离苦海的曙光,咖啡屋的玻璃门外站着个人,作为服务生有义务去开门,当我换上招牌式微笑推门迎宾时,脑门上的青筋“噔”的一跳,这玩意儿不是上午跟我撞上那货么?
“你好,又见面了,还没自我介绍,我是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