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将她再次拉回现实。老阿婆还在床边忙碌着,她已经重新躺回了床上,身上那勒人的床罩似乎也被拿开了,汗水不断的滑落下来,滴入身下的草席中不见。
她的头发依旧湿漉漉的贴着脸颊脖颈,浑身上下说不清到底是哪里在疼痛,究竟是哪儿难受,但是,孩子在哭呢!陌生令人想要一窥究竟的婴孩啼哭声,咕哇!咕哇!咕哇……交织着生命延续的哭声,动人心魄的美妙声音!这,是她和江宁爱的结晶,这是他们深爱的孩子,这是他们期待的希望!她艰难的抱持清醒,转侧着头呢喃着低语:“孩子……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老阿婆放下手里的活计走近她,伸手摸摸她****的额头,接着抬起袖子替她擦干净额头不断冒出来的汗水,略带歉意的低声安慰她:“丫头!是个小丫头呢!不过不要紧,你们都还年轻,头胎生女儿,下一胎一定可以生个大胖小子的!”
小丫头?她的心漂浮了开去,江宁会失望了,江宁惨死的父母也会失望了,江家只剩下江宁一个人,她的身子因为杜二爷的那三日折磨如今早已经不堪重负……她的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侧着脸对门口望去,江宁似乎已经冲了好几次都被阿婆严令给推了出去。
现在,他又再次的冲了进来直扑到她的床前,他两眼发直,深邃黝黑的双眼此时血丝遍布,面色紧张而惨白,他伸手摸到了她的手,她的面颊,嘴里急促的问:“曼君你怎么样?你好不好?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都怪我!都怪我!……黄大夫明明说过你不能受孕,他明明说过的……对不起!对不起……”
“江宁”,她艰难的开口,微弱的、痛苦的、抱歉地说:“是我……是我对不起你!是我没用!对不起,是个女孩……江宁……对不起……我没能生个男孩……江宁,都是我没用……”
“不!不!不是的!”他一下子就将头栽倒在她的枕边,一连迭声的打断她,他宽大厚实的手掌强而有力的紧紧攥住她的,他的声音从枕边压抑而痛楚的迸发在她耳畔:“不要对我说对不起!永远不要对我说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我,你没有!是我,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将你带出来,是我自私的要了你,是我自私的让你怀了孩子……是我害你吃了那么多苦!我明明知道你的身体不行,我明明知道你的身子负荷不了一个孩子……”
“江……宁!”她衰弱的打断他,勉强扯开唇角,想要挤出一抹微笑给他,想要安慰他,可是没用,她太痛了。他想要抬手抚摸他粗黑浓密的头发,她想要抱抱他,告诉他,她是自愿的,她愿意为他承受难以承载的痛楚!她想要为他生个孩子,生个集成他们两个人血脉的孩子。但,她什么也做不了!她得手好无力,无力到根本抬不起来。
阿婆又过来了,手里端着一碗东西,她粗声地命令着:“江宁啊,你就先让开一些,让丫头吃些东西先吧!这醪糟麻油鸡蛋羹!吃了就有力气了!”
江宁再次被推开。
一碗带着酒味、麻油味的东西被送到了她的嘴边,阿婆将她的头从床上扶了起来,强迫性的将那一碗油腻腻黄澄澄得东西一股脑灌进她的嘴里。她艰难的被迫的张着嘴巴接受,可是,才吞下去,骤然间引起一系列得恶心,顿时整个胃都往外翻,她用力推开嘴边得碗扑倒在床边不让呕吐物沾污了席子和床。
这样甫一动,她觉得体内正有一股热浪从双腿间直涌而出……飞快的……迅速得涌出去……
她的思绪再次飘飞,飘了好远好远……
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不在合~欢楼了,似乎是在一个小木屋中。她昏昏沉沉的听到四周有人说话,还发现替她倒水的江宁竟然跛着一条腿!她思绪并不清醒,听他说是逃跑的时候不小心摔断的,她并没有多做思考,因为她的精神并不好。她又睡了过去!迷迷糊糊间似乎有人喂她喝水,一些嚼碎得流食,一点一点的被喂进她的嘴里。如此反反复复,她始终昏迷着混沌着,偶尔醒过来四处看看,又再次昏睡过去……
曼君再一次醒过来,已经是三个月之后了。她在江宁的搀扶下走出了住了三个月的小木屋。单薄的小木屋,像一块松散的变形的火柴盒子,不能遮风挡雨,也不能蔽日抗寒。可是,江宁在这儿,他拖着一条颠簸的腿和一身的伤痕已经在这儿工作了三月有余。
他在这儿,这儿就是她的家了!
他本来可以有自己清净安乐的生活,却被他拖累得断了一条腿。那日,江宁没能杀了杜二爷,他也不忍。中国人骨子里的重情重义和礼仪教养让他做不出忘恩负义的事情,哪怕杜二爷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他放过了他!可是,杜二爷没有放过江宁和曼君,背着于曼丽的江宁靠着一身的好本事闯出了合~欢楼的重重关卡,落了一身的伤痕伤了一条腿!他与之前安乐平静的生活背道而驰,被迫亡命天涯!
为救她这个不相干的欢场女子,他拖着伤一日一日工作,只为能赚取足够的银钱治好她!
他待她恩重如山,曼君沦陷在他的深情中。
这个小村落在上海市郊区,是属于杜家名下的矿产而存在的。所有得男人都在矿产工作,所有的女人都在院子里种白菜、土豆,种各种蔬菜,或者喂养鸡鸭补贴家用。曼君茫然了,她至小孤苦伶仃,懂事起便是被贩卖被虐待着学习各种伺候人的活,待十二岁被卖到合~欢楼,她更是被逼着整日学习床技。农活,她哪里会?
可是,没关系,她可以学!
身体好些了,行动自如一些,她便逼着自己去学习。跟相邻的大婶大娘们请教如何种菜,如何喂养鸡鸭,如何将匮乏的食物烧出绝佳的口感……她去适应着,冬天,皮肤被冻的发紫,双手会长起难看的冻疮;夏天,又被太阳炙烤得红肿,甚至中暑……她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中成长起来,不抱怨,不后悔,只是她丰腴的脸颊逐渐深凹下去,显得脸上的那双大眼睛更加巨大……
一日一日,她任劳任怨,她努力报恩虔诚的对江宁言听计从。没日没夜,她满脑子都是院子里的菜、院舍中咕咕嘎嘎叫的鸡鸭,还有厨房的锅碗瓢盆……某日,江宁骤然至梦中惊醒,发现了整夜整夜睁着眼睛的她。视线更多的放到于曼君身上,他才发现她在一日一日的枯萎衰弱下去。
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了一年,一日向来按时归来的江宁整夜未归。她担忧了整整一夜,第二日天还没怎么亮她就请了邻居的大娘准备去寻找他。可是,她们还没出门,江宁带着一身酒气和血丝遍布的双眼回来了!
一夜时间,他变得异常憔悴,她知道了他整夜不归的原因。
还是因为她!
杜二爷在上海市到处搜不到江宁和她的踪迹,盛怒之下他抓了江宁的父母。整整五天时间,那个恶魔将两个老人硬生生的凌虐至死!二老临终前托同村的乡亲给江宁带了信:善良的二老让他不要想着报仇,毕竟是他先背叛了杜二爷。希望江宁能够早些为江家传宗接代,那二老即便是死也当无憾!
“……咕哇……咕哇……”
孩子在苦着。传宗接代?小丫头?为什么偏偏是个女孩子,是个丫头?曼君的头在枕头上转动着,脑袋昏沉木然,小木屋中老阿婆和江宁的声音嗡嗡嗡的响着,仿佛来自遥远的天边、深谷:“不好了!不好了!丫头血崩了……快!快!江宁快帮我将她架起来……”
她又被架了起来,全身软绵绵的,稍微一碰就痛!痛!痛!最后,她仍然躺下去。婴孩的啼哭声,还有焦虑的念叨声和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小木屋似乎已经乱作一团。
“……咕哇……哇……咕哇……”
“……江宁,你家里有香蜡纸钱吗?快去买些回来吧,得烧香了!”
“……哎呀!你怎么还不相信啊,快别啰嗦了,烧了香绕着房子,把丫头的魂魄唤回来……”
“……去吧,快去神桌上跪着吧……”
“……咕哇咕哇……”
孩子在哭着。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招魂?难道她要死了吗?于曼君努力的集中着自己涣散木然的神志。不行!不可以!孩子需要她,她的孩子需要她!她怎么可以抛下她离开,她不要死掉!她还要为那个被她拖累了一生的丈夫生第二个孩子,她还要为带着满身煤渣回家的丈夫烧洗澡水,她还要收地里种的土豆……于曼君努力睁开眼睛,她喃喃地低唤:“江宁,江宁……孩子……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