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至正二年,早春时节,清晨,天色刚刚渐亮,东方的天空泛起了鱼肚白。
浙东沿海的一个小镇中,因为天气已经渐渐的暖和了起来,所以许多的贫苦人家在这时已经起床、生火、做饭,开始为接下来一天的辛苦劳作做准备了。
当然,也有不少的富裕人家,或是无所事事的闲人,仍在蒙头大睡,沉浸在梦境之中。
总的老说,小镇的人们各行其事,互不打扰,四处炊烟渺渺,偶尔间传出几声锅碗碰撞的声音,不仅没有破坏小镇的宁静,反而更为小镇增添了几分安逸的氛围。
但是,很快的这份宁静就被打破了。
一阵急促的金锣之声很突兀的响起来,划破了整个小镇的天空,锣声之后,只听见有人有几人在同时高喊道:“大元水师打破海盗,今日辰时在此地斩杀海盗余孽。”如此喊了三遍,然后又是一阵的锣声,又是连喊三遍,反复几次后才作罢。
这样大的的动静,在清晨也算是扰人清梦了,所以不管是刚才已经起来的,还是仍在床上的人们已经都被动的知道了这个消息。
此时,距离南宋灭亡,元蒙入主江南已经六十多年了,虽说元朝政府实行人种分等级统治,而江南人等因为是最后被纳入元朝的统治,因而被划定为最低级的人等“南人”,位列于“蒙古人”“色目人”“汉人”之后,是为最低等的人群。但是由于元政府的民族政策逐渐的缓和,相比别处,江南的汉人被屠杀最少却是事实。
而这里又是一个偏于的沿海小镇,改朝换代时,对这里并没有造成多大的影响,只不过一个官员带着十几个兵士就决定了这里的所属。
由于上下打点得当,元朝的官员并没有给小镇造成太大的灾难。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不过是换了一个皇帝,虽然赋税重了些,杂役多了些,生活更加的困苦了一些。并且由于身份的地下遇到蒙古人还要尽量的绕道而行。不过为了活命这些都是可以忍受,尽量的做到逆来顺受吧。
小镇的生活总是平淡无事的,观看杀人也能称得上是一项平日里不多见的“娱乐”活动吧。但是显然这项“娱乐”不适合胆小者和怕事者这一类的人群。另外农忙的时节也已经到了,总不能为了看热闹耽误农时吧,所以又有不在少数的人群只能无奈的放弃这一活动。
不过既有好奇心又有闲暇的人总是有的,所以到了辰时,镇子的南头一处临时搭建的简陋的处斩台周围已经聚集了不下百余人。
到了辰时正,自有一个官员上台宣读一番,不外乎是陈述为海盗者是如何的罪大恶极,为祸一方。朝廷水师是如何英勇善战,历经艰险终于将恶徒一网打尽,造福乡里,最后对海盗的处置是当街斩首,以儆效尤。
一通宣读后,进入这一活动的高潮,十几个衣衫褴褛的人,被推推搡搡的压上台,排成一列,然后十几个蒙古兵在小镇的居民面前手起刀落,十几颗大好人头便滚落台前。
面对这样血腥的场面,下面的观看者反应不一,兴高采烈,高声叫好的人有之。不忍观看,以手遮眼的人有之。物伤其类,兔死狐悲的人有之。不过不管是那种人面对台上那还在滴血的长刀,都不可避免的显露出几分畏惧之色。
看到这样的反应,几个行刑的蒙古兵,一边用死者的衣物擦拭着刀口上的血迹,一边露出满意的笑容,他们所要的震慑的效果达到了。
接下来,又有十数名少年被推推搡搡的押了上来,这些少年大的不过十四五岁,小的不过七八岁,称他们为孩童也许更合适些。
围观的镇民中有好事者在询问后得知,这些少年孩童俱是在海盗船上擒获,应是海盗余孽。不过大元官兵有好生之德,孩童们不是推出来杀的,而是用来卖的。
“好生之德”,“呸”地上的尸首血还没有流尽,说这样的话不觉得丧良心吗。不少人暗自的菲薄着。
不过看着这些被推出来的孩童,大多数人还是心知肚明的,不过就是贩卖人口捞上一笔私房钱吗。这些孩子既然是海盗余孽,按照道理应该是上交官府,然后再由官府交给“人伢子”卖出。不过这样一来所得的钱财就不关这些大头兵什么事了。
但是也正因为如此,没有经过官府和人伢子的几经倒手,在价钱却是便宜了很多,虽然有私下买卖的嫌疑,但怎么说也算是走明路的,也就不用担心有什么后患,所以不少有能力养的起奴仆的人家便心动起来。然后便是大家一拥而上,挑牲口一般的逐一查看这些被卖之人。
年纪较大的,身体好的自然被首先买走。下手慢的,只能在剩下的里面“拔大个”。最后只剩下几个年纪又小,身体又一般的,但是价钱实在是便宜,虽然条件大大不如前面被挑走的那些,但是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大毛病,还是有的赚的,也被几个买家狠狠心买走了。
于是,到最后,就只剩下一个孩子没有被买走了。
这个孩童大约八九岁的样子,看着身板到还是可以,不是过于瘦弱的那种。可惜却是身上有伤,左臂不自然的弯曲着,显然已经断了,并且在左臂上方还肿起一个大包,将上面的衣袖绷得紧紧的,甚是骇人。刚被推出来的时候还勉强的站着,现在已经委在地上,竟是昏死过去了。
几个买家看着这个孩子那正发着一片不正常的红晕的小脸,都不由的暗自摇头,这个孩子怕是活不成了。
一手交钱,一手领人,钱人两清,许多人就开始离开,围观的人群见已经没有热闹可看,也都逐渐的散去。
躺在地上的孩子自然是无人问津,倒是那些被买走的孩子,看到还有一个同伴纷纷向自己的新任主人哀求,希望他们能够把那个受伤的孩子一并带走,更有一个孩子干脆跪在地上把头磕的梆梆直响。可是一切都无济于事,好几个孩子是一边哭闹,一边被生生的拽走的,情形甚是可怜。
其实这倒不是这些人有多么的绝情,小地方的人还是比较淳朴的,廉价的同情心倒是不缺乏的,不过要是让他们把同情心建立在一笔不小的开支上,就没有几个人愿意了。
地上的那个孩子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的了,这个镇上还没有人富裕到愿意随便买一个死人回家的,而且看哪个孩子的伤势,即便是侥幸活下来估计也得落下残疾,花钱买个废人回家养着,这种事就更没有愿意做了。
等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这十几个蒙古大头兵也准备走了,他们是来办公差的,所以镇上的长者里长还要招待他们一顿饭食,虽然这乡下小地方不会有什么太好的吃食,但想来也不会过于的怠慢他们。
这时有几个人还在数着买人得来的钱财,想着一会镇上多少还会孝敬一些财物,加起来足够这十几个人花天酒地一番了。所以还都挺高兴,有人注意到地上还躺着一个,就上前踢了两下,孩子没有什么反应,他看这个孩子半死不活的,一个小崽子而已,看样子不用自己再补一刀也没有多大的活头了,也就没有在意,然后这些蒙古兵就扬长而去。
蒙古兵只管杀人,着善后的事情自有镇上的人来做,有几个早在一旁等候人看蒙古兵走了,就过来拖拽尸体,找了几张破席子卷吧卷吧就抬走了。
等到准备收拾那个躺在地上孩子时,这几个人有些犯难了。按理说应该将它同那些尸体一样扔到乱坟岗去,可是伸手一试,这个孩子还有气,不能把活人当做死人一样的处理呀。
但是把孩子抱回家找人看看能不能救得活,他们同样不敢,毕竟私藏死囚可是要被抄家砍头的,非亲非故的他们也不敢担这样的风险。
幸好这时这个孩子动了动,已经有了要醒过来的迹象,有一个年纪较大一大的人弄了点水,淋在孩子脸上,这个孩子便微睁着眼睛醒来过来。
毕竟是一条人命,这几个人不敢担着风险救人,但是有不担风险的事情他们还是会做的,几人见孩子醒了,就急忙把他拉起来,然后指着镇外的方向,让这孩子快跑,还在背后推了这个孩子一把。
于是孩子就踉踉跄跄的想着镇外走去。沿着镇外的道路,这个孩子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反正已经看不见镇子了,终于再也坚持不住,一头栽倒在路边。
这次这个孩童倒是没有昏死过去,可是如果能够选择的话,他更愿意选择就此昏迷,因为那样他起码可以暂时摆脱这浑身的痛苦。
这时的孩童只觉得浑身没有一处不痛的地方,而且感觉自己的身体里好像安装了一个火炉一般,把自己熏烤的仿佛血液都要沸腾了一样。可是一阵微风吹过,又会觉得很冷,冷的浑身都开始战栗,身体都开始打起了摆子。
就在这一冷一热的交替之下,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变得无比的酸痛,却又没有一丝的力量。反倒是左臂上的伤处,倒是没有了先前的剧痛,只是觉得涨涨的麻麻的。
这个孩子名叫叶重阳,今年只有八岁。
人的思想很神奇,往往不能按照常理去推测。就那生死来说,按照常理来说,老人如迟暮夕阳,经历是漫长的岁月,理应不惧生死。而青年人譬如朝阳,前面还有大好的时光等待着去拥有,理应惧怕生死。可是事实却恰恰相反,老人虽然历经了人间的苦乐悲欢,看尽了世上的沧海桑田,但是活的越久,就越是对生死之事避之莫讳。反倒是年轻人,往往出于激愤,出于义气,经常置之生死于度外。
八岁的叶重阳只是一个孩子,甚至连少年还都称不上,可是他现在已经觉得生不如死了,这里的生不如死不是一个形容词,也不是一个孩子没有毅力,忍受不住痛苦说的孩子话,而是他真的觉的了无生趣,不如一死了之。
“所有人都死了吗,又剩下我一个了吧。”叶重阳喃喃自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