耸动的人群,熙攮的街角,人来人往间似是遗忘了那蜷缩在墙角的小小身影。繁华的凌霜城,百业待兴,那些为人称道的小商小铺每天都在变幻着位置,唯一不变的,却也是那蜷缩在墙角的小小身影。
带着孤独与恐惧,春去秋来,恰如今,那个小小身影已在凌霜城度过了五个春秋。
没有人知道那个孩子从何而来,更没有人知道孩子叫什么。起初见孩子生的白净,长的煞是好看,还有人会很慷慨的施舍东西,更有些富庶人家曾萌生过收养的念头,但后来发现孩子经常看不见东西而且脑子不是很灵光之后,都纷纷打消了这个念头。
随着岁月的流逝,如今的孩子早已蓬头垢面,一身衣服破烂而脏臭,俨然成了一个小乞丐,来往的人早已习惯了将那瘦弱的身影忽略。
脚步声去了又来,来了又去,粗布的,亚麻的,华丝绸段的,墙角里那双大大的黑色眼睛就这般的带着求生的渴望注目着这些匆匆而过的鞋子,虽然很是模糊,但那双目光依然逡巡良久不愿意移开。
忽而一个热气腾腾的包子丢了过来,墙角的小小身体有些木讷,但还是很快的伸出脏兮兮的小手将包子紧紧捧在胸前,包子的诱惑,让几日没吃东西的孩子目光中有了别样的光芒。
正要张口狠狠的咬上一口,面前却突然响起了一阵令孩子太熟悉不过的脚步声。凌霜城五年的时光,灌满了风霜,使得孩子深深的明白,自己不但要和生存抗争,更要和这些脚步声的主人们抗争。
天空,湛蓝,金色的辉光洒耀铺满整个街坊。孩子的眸子里淡淡的倒映出那一群逼近的同样小小身影,脏泥抹了一脸模糊了容颜,只是失了颜色的目光中便瞬间蒙上了一层惊恐的膜。下意识的将包子向怀里拢了拢,却被一双小手硬生生扳开抢了去。
“哈哈!小乞丐女又没吃得了!”前来的一行几个孩子哈哈大笑,看着他们的老大将抢来的包子仍在地上,然后狠狠的用脚蹍碎,雀跃的附和道。
那个孩子头头一身锦衣华带,小小年纪腰间竟佩戴一块蓝田玉,想必出身非富即贵。“小乞丐女,凌霜城你还是早点滚吧!”他恣意的笑容里掩藏不掉那抹与生俱来的深深厌恶,回头对上众孩子的目光,快意大笑。
“就是就是!凌霜城不允许有你这样的瞎子乞丐存在!”
墙角里的小小身体微微颤抖,泫然欲泣,却狠狠的吸了吸鼻子。孩子陡然将目光对上了眼前的一群人,愤怒惊慌並俱的和他们对视,似乎在告诉他们,自己不是瞎子,自己能看得见,只是看不清楚而已。
“瞎子瞎子看不见,没人疼爱真可怜。又呆又傻惹人怨,早晚饿死墙角边!瞎子瞎子看不见.....”不知是谁扯开了嗓子喊了出来,然后所有的孩子都跟着喊起来,一边喊一边围着那个墙角里的小小身影打转,仿佛这般已是他们每天的玩闹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那么多讥笑的光,喊声一遍遍的游荡。微弱的风透过围着的缝隙轻卷孩子蓬乱的发梢,一丝若有若无的耸动,让孩子知道自己还活着,并没有如他们所唱的那样饿死在墙角边。
仿佛是对死的深深恐惧,亦或者是对生的渴望,孩子突然站起了身,推开前面比自己稍稍高些的身体,迈开了步子就往前奔去。
零星的灰尘飘扬,扑通一声,孩子刚迈开步子便重重摔了下去。蜷缩墙角五年的时光,淹没了孩子成长的足迹,甚至连走路这么基本的动作都已然被抛弃。
先前被推开的那个孩子有些惊愕,但再看到那个身影狠狠的栽倒在自己的脚下,幸灾乐祸的提高了腔调,改换了唱词唱道,“瞎子瞎子看不见,不会走路真可怜。又呆又傻惹人怨,早晚饿死墙角边!”孩子们哄堂大笑,纷纷改了唱词,歌声片片传荡,荡漾过嘈杂的街、纷繁的城和蔚蓝的天。
只有那倒地开始咬牙往前爬的孩子心里多么的清楚,这样的歌声并不美好。歌声飘扬而起的地方,永远都只是那路过之人遗弃的一处残角而已,只是他们见怪不怪漠然的眼神曾经短暂停留过的地方而已,而对于这个孩子来说,却是一把能够刺穿心灵、一剑封喉的,利刃。
所以,孩子在心里告诉自己,自己要离开这里,只为了,活下去。
努力的爬,不停下,蓦然间,孩子感受到了一地冰凉,原来,这就是爬的味道。
“我看小乞丐女能爬多远,她不会真的认为她可以爬出凌霜城吧?”被甩了几丈远的孩子们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赶紧跟上来,讥讽出声。
“爬出城又怎么样?出了城死的更快!谁让她又瞎又傻又不会走路来着!”
不要听不要听,孩子默念,只顾着往前爬,就算死也不要死在这里!身后又飘来了孩子们讥笑的歌谣,只是与之前不同的是,多了路过之人纷纷的停步侧目。
终于,是因为自己要离开了才让他们感到吃惊了吗?才让他们可以停下来注意自己这么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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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渐渐暗了,夕阳的余辉洒耀,包裹着孩子爬出血的身子仿若披了层金黄纱衣,漫过了血的触目惊心。身后的歌谣再也听不到,孩子停下趴在草地上,将头深深的埋进双臂里,手和膝盖都已磨出了大片的血迹。痛也好、看不见了也好,孩子统统都忘了。脑海里只有一句话在飘荡着:
凌霜城,我再也不要回去了!
晚间的荒野,虫鸣正浓,稀稀袅袅的草地倒映起一地月光,在夜风的吹拂下,摇曳着化为了满地流光。
不知爬了多久,也不知爬向哪里,孩子只能嗅着鼻尖挨着地面的清凉一步步漫无目的的爬了过来。天愈暗愈不能视物的双眸在月光下依然什么都看不见,茫然的不知所措。
突然,一缕浓郁的血腥味随风潜入鼻端,不同于自己身下的血,那是刻入骨髓充满了死亡气息才能散发出来的血味。浑身打了个颤栗,孩子想到了什么,正慌张要爬走的时候,左前方不远的地方却飘来了微弱的一声,“救命。”
救命,微弱却清晰,一圈圈回荡在耳朵里,孩子呆滞片刻,便毫不犹豫的爬了过去。
似乎是听到了有人靠近的响动,带着激动那个声音又飘了过来,“紫某商队遭歹徒劫财害命,随从尽皆被杀。紫某堪堪逃过一劫,但现下命在旦夕,这位侠士可否伸出贵手慷慨相救?”
月色,近了,丝丝柔柔清冷的光,浸染满地的血光可怖。横七竖八随从穿着的尸身遍地,几列马车上乘装的香樟木大货箱也尽皆大开,里面空空如也。车队的尽头,是一辆载人马车,马车已经破裂,一个人影倒吊在马车外,脚掴在马车顶棚里,而眉心处正对着一把泛着寒光的剑。
一把重剑横插在草地上,外力的作用使得剑刃向上,剑柄没入土内寸许。一点锋芒自下端的剑柄处游移到上端的剑尖,在那个倒吊的人眉间化为沁人心骨的冰凉溢散。好似是故意整这个人般,只要这个人再往下掉丝毫,便性命难保。
眉心的剑让他不敢去注视,但身体倒吊的原因,却又不得不去注视那魄人的剑尖。不敢丝毫乱动,胸前的剑伤让他提不起力气,脚也早已经麻了,卡在马车上面的断木间,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掉下来呢。
月光如洗,盈盈一水间。当他所期盼的脚步声汇聚成了一个小小的身影爬在自己身下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残破不堪的衣服染了一身泥土,脏而乱的长发遮住了小小的脸,手脚膝盖处都抹着一片殷红,正摸索着继续向自己的正下方爬来。
“停下,孩子!”他脑中轰的一声,竟是个失明的孩子吗?看孩子身体一颤,不知所措的停了下来,同情之心油然而生。
“把手伸出来,慢慢的,对,摸到了一把剑对不对?帮叔叔把这把剑放倒,叔叔在剑的上面,只能不离地的放倒,不能提起.....”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孩子收回摸到剑的手,思索片刻,便用手在剑的周身扒了起来,泥土被一点一点的扒出,孩子的手又是一片深色的殷红,粘在泥土里,看着叫人一片心疼。
终于,重剑没有了支撑倒了下去,他用尽全力,脚上一踹,整个人便掉在了草地上。皓月当空,银装素裹,他大口大口的喘息,庆幸自己捡回了一条命。
良久,他捂着剑伤坐起,那帮该死的强盗,不但抢了自己所有的丝帛,还杀了这么多的人,自己不但被刺了一剑,还被他们吊起那样的玩弄。感激的看向身旁不敢抬起头来的孩子,伸出手替孩子拨开遮住脸的发,流光潋滟,一张绝世惊颜便显露在了眼前。
他暗暗惊呼一声,孩子那好看的大眼睛正怔怔的注视着他。五年之后的那个孩子,再不止那时的好看而已。抹脏了的脸颜淡雅如玉,轻柔的棱角几笔勾勒,出尘的惊艳。眉目如画,好似一弯晓月般至真至纯,廖若晨星。
异常的静,星星袅袅只有余下的几点虫鸣,他不禁伸出手,摸着这惊世容颜,赞叹出声,“多么漂亮的女娃啊!”
“我,是男孩....”孩子的目光中纷繁变幻,却最终化为了这样浅浅的、低低的几个字,生涩的音调却是他平生说出来的第一句话。
夜,忽然变得漫长,无边的草木星光迎风回荡着男孩的话,震撼当场。
这样吗?那刚好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