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道德当身，不以物惑
天蒙蒙亮，时青老师骑着自行车向甄峰家赶。
四野里，薄雾迷蒙，低洼处雾气更重。水面和稻田全淹没在流雾中，只有富人家的楼房，漂浮在雾带上，矗立如钟。
甄峰家的房子去年被洪水冲塌，母子俩暂借村民的一间厨房居住。屋内没有一件可以称得上家具的陈设，连板凳都没有。
时青老师走进甄峰家，甄峰没在。甄峰妈妈怀抱一只白色小狗，盘坐在床铺上。她说，今天是周末，又是农历初一，甄峰可能要多跑几座大庙。
时青老师坐在甄峰妈妈的床边，和她聊起来。
从甄峰妈妈如怨如诉的叙述中，时青老师了解到这个家庭的不幸。
甄峰的爸妈在上海打工时认识，二人相识相爱，谈婚论嫁。甄峰出生后，爸爸继续外出打工，妈妈在家种地、照料孩子。甄峰三岁的时候，妈妈的面部肌肉逐渐萎缩、扭曲，检查的结果是面部大动脉炎，一种疑难杂症。因为没钱治病，妈妈的眼部血管逐渐萎缩，最终导致双眼失明。
妈妈失明后，甄峰的爸爸嫌她丑陋，怕她拖累，从此杳无音信。那一年，甄峰五岁。
村里打工的人回来说，在北京遇见甄峰的爸，他已娶妻生子，另行成家。甄峰的爷爷、叔伯出于各种原因，也和甄峰母子断绝了联系。母子二人遂遭抛弃。
甄峰妈妈眼眶塌陷，颧骨凸显。只影余自怜，安知我疲病。薄薄的嘴巴歪斜着，语气间满是怨情。
晨雾挡不住荷叶的清芳。门外荷塘里莲叶田田，如裙似衫的碧叶间立着婷婷的花，花瓣如少女的纤手捧出灿灿的蕊。
时青老师想起李商隐的一首诗：“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她想，世上最悲情的事可能就是，身还在，情不在。
甄峰妈妈继续说道：“丈夫不讲良心，婆家不讲良心，娘家不讲良心，只有我儿子讲良心。我儿子五岁起就撑起了这个家，洗衣做饭、种菜钟地，还要照顾我吃喝拉撒。我儿子很挣气，学习又好，每年都能获得好多奖状奖品。”
正说着，甄峰骑着破车回了家。他满头露水，衣衫湿涾，长长的睫毛上挂着一排露花。时青老师忽然有一种错觉，有时候，不是我们错了，而是社会错了。
看到老师来了，甄峰抹去眼角的水，开心地笑。他从车后架上卸下一大袋食品，从中取出两个馒头，倒一碗热水，递给妈妈。又拿出两个，给老师一个，自己一个。
他把馒头撕成小片，塞进嘴里慢慢咀嚼，又不好意思地冲时青老师笑笑，说：“老师你吃，很甜的。”
时青老师哪里吃得下，她取出几本书递给甄峰：“送给你的，高尔基的自传体三部曲《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还有一本《诗三百》，有空的时候看看。”时青希望高尔基的成长故事对甄峰能有些帮助。
甄峰摸着书皮，很高兴：“初二上《海燕》时，听老师介绍过高尔基的自传体三部曲，这是世界名著。好书。谢谢老师。”
时青老师摸摸甄峰的脸：“牛绳儿又欺负你了，痛不痛？告诉我，我找他算账。”
甄峰妈听到牛绳儿，接话说：“那个叫牛绳儿的坏东西总是欺负我家甄峰，你们老师怎么不管！那天，我儿子把菜刀藏在书包里，我瞎子在家乱摸摸到了，我硬是把刀夺了下来。你们再不管，要出血命啦。”
时青老师吃惊地问甄峰：“发生什么事了？”
“老师，事情已经过去了。”
甄峰妈妈仇怨的的语气变成了呼号：“这些不讲良心的，欺负我们孤寡瞎子可怜人家，迟早要遭报应的！丈夫抛弃我，婆家欺负我，政府不管我，现在学校里的同学又来欺负我儿子。天啦，世道怎么这么黑呀！”
甄峰想岔开妈妈的话题，他搀起妈妈，领着她去屋后的土围如厕。
甄峰妈妈的小白狗窜下床，茸茸的毛蹭着时青的脚踝求亲昵。时青老师把它捧在手上，用指尖戳着它软软的鼻尖。
屋外，雄鸡不解鸳鸭意，才啄乌鸡冠，又叼芦花羽。
如厕回来，妈妈换了个话题：“受同学欺负的事，儿子不让说，我不说了。还有件事，我一定要问问老师。我儿子期末考试应该是第一名的，不知哪个老师硬是把他的分数扣了三分，变成了第三名。我要问问，是不是老师故意这么做的？”
“妈，那是统计分数时漏了一小题，是个意外，老师已经纠正了。”
“纠正了，也是被欺负了！再说，第三名和第一名的奖品不一样吧。”
从甄峰妈妈身上，时青老师发现，世界上最痛苦的事不是有一个可恨的对象，而是当无法直面这个对象时，只有恨所有的人，包括自己。时青老师觉得现在的问题是，甄峰妈妈恨所有的人，恨周围的一切，这样的仇戾氛围不利于甄峰的教育和培养。
甄峰似乎看懂了老师的心思，对时青老师说：“老师你别在意。除我以外，我妈谁都埋怨，这也许与我妈过去的经历有关吧。”
他拉着妈妈的手对妈妈说：“妈，我们很幸福啊。我们虽然经济上差一些，但是精神上很富足呀。我在学校里成绩总是年级前几名，每学期都能获得奖状和奖品，很多人都很羡慕的。这一点，老师可以证明。”他向时青老师求证。
时青老师点头称是：“是的，我看过前几个学期的成绩统计，甄峰的成绩从没落过前三名。”
甄峰继续说：“妈，和社会上一些不幸家庭比，我们还是幸运的。马来西亚陈爷爷一直关心着我们，还有几位不知名的好心人经常资助我们。”
甄峰拿出写给马来西亚陈爷爷的信，请老师看。
马来西亚的陈爷爷从舒校长的博客里了解到甄峰家庭的特殊情况，两次坐飞机来看他，并给他一些资助。甄峰把陈爷爷捐助的每一分钱用在哪里都记在本子上，把自己平时的生活和思想写下来，写信告诉陈爷爷。
甄峰摸着妈妈瘪瘪的脸，对妈妈说：“放学时，你虽然看不见门前的路，却站在门口，等我回家。晚上，你虽然不识一个字，却陪我看书做作业。我做完了作业，背课文给你听，教你念英语单词。我烧一盆热水，我们一起泡脚，我趁你不备时挠你的脚底板，你慌乱中把水盆都打翻了。是吧，妈？我们很快乐呀。”
时青老师眼睛湿润润了，心想，像这样的家庭，缺少的不仅是物质的资助，更重要的是缺少关心、疏导、对社会的认同、乐观以及博爱的精神。她一定要帮帮甄峰，帮帮这个家庭。
时间不早了，时青老师告辞。临走前，时青拿出二百元塞给甄峰妈妈，并且说，回去再发动老师和同学为甄峰捐款。
甄峰急忙从妈妈手里拽回钱退还老师，语气坚定地说：“老师你一定知道，人的尊严比生活的困难更重要。谢谢老师的好意，还是给我留点自尊吧。如果我接受了老师和同学们的捐助，我还有多少尊严和同学们平等交往？”
时青老师说，受助不影响人的尊严，只要受助者在有能力的时候将这份爱心传递下去，让更多的人受益就行。甄峰还是难以接受，特别是身边同学和老师的捐款。
出于理解和尊重，时青老师收回了钱。她想一想说，可以向卢副校长管理的助学会提出申请，争取一些助学金。
甄峰妈妈对捐款资助最感兴趣，她急忙说，好，不管是捐款还是助学金，都行。
甄峰停一停，说：“如果有比我更困难的，还是资助别人吧。老师，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我在网上开了一个网店，能挣点家用。”
时青老师惊喜地问：“开什么店？卖什么？能挣多少？”
甄峰小声说：“卖我们当地野生的一种绿色生物。一分钱成本都不要，遍地都是，但是城里人很稀罕的。”他卖完关子，然后说:“这种绿色植物就是——苔藓！”
时青老师忽然醒悟：“难怪你家房前屋后那么多苔藓呢。呵呵，这是一个不错的主意。能挣多少？”
“我是自己从山上挖来的，没有成本，卖得便宜，所以销量也不错。一份苔藓，十平方厘米大小的，我卖八毛钱，别的店里卖一块的都有。春天的时候，苔藓青葱碧绿，菌丝细长，很可爱，很好看，买的人多，一个月能卖几十块上百块的。但是现在不行，秋后特别是霜降以后苔藓枯萎了，是淡季。”
时青老师有点好奇，问道：“你自己有电脑吗？”
“我是微机室管理员，我利用这个身份在学校电脑上开了个网店。每天晚上放学后，我一边打扫微机室，一边管理自己的小店。接到订单，我就发货。老师，一定要替我保密唷。我这是损公肥私呢。”
时青老师忙说，没什么，学校替你高兴还来不及呢，你这是自立自强，应该获得表彰。时青老师答应为他保密，也没说什么不能影响学习的话，因为对甄峰而言，这类关照是多余的。
甄峰送时青老师出门。路上时青老师小声问甄峰：“甄峰啊，菜刀是怎么回事？”
“那次被牛绳儿气极了，想吓唬吓唬他的。”
“以后，只要你愿意，任何事都可以和我说，我一定帮你。”
“老师，你放心吧。”
时青老师觉得，对于聪明懂事的孩子，点到即可。给学生尊严用于反思，比揭开伤疤戳痛他有用得多。就像一个人自己跳起来摸高，永远比提线木偶似的被人拎起来摸得更高。
于是，她换了个话题：“甄峰啊，管仲说过，道德当身，不以物惑，能在艰苦生活面前保持恬淡之心，不容易啊。你真的不觉得日子苦吗？”
甄峰说：“说不苦，那是假的。看到别的孩子随意吃零食，我好羡慕，但是我能忍住。只是有一次，我七岁那一年，刚上一年级，行政村给了一百斤大米，一大口袋，让我拿回家。我那时岁数小嘛，搬不动，就把它分成四份，每份一小袋，用自行车载回家，来回跑了四趟。到第四趟的时候，天已经晚了，我没看清路，连人带车摔倒在水沟里，米洒了一地，四周一个人影也没有。当时的我好孤独，好无助。只那一次，我觉得好苦。”
时青老师心里酸酸的，好心疼，这一切怎能是一个几岁的孩子该承受的。她忍不住想替他声讨：“有没有觉得这一切都与你爸爸有关，你恨过他吗？”
甄峰平静地说：“那是他们大人之间的事，我只要做我该做的。他当初那样做，也许有他的理由。”
时青老师觉得甄峰真的好成熟，成熟得和他的年龄不符。
甄峰含蓄地自我劝解道：“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张单程船票，故乡和过去都留在了码头。起航后，所有的风浪都要独自承受。”
时青老师大声问他：“甄峰啊，说说未来吧。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呢？”
“就是考试取得好成绩呗。最大的愿望是带着妈妈上大学，让妈妈天天高兴。”
早晨的太阳驱散了四野的薄雾。棉花地里，花瓣上悬挂的露珠把阳光拆分成七色光谱。甄峰头发和眼睫上的雾珠已经融化，粗糙的脸颊上透出红色。
时青老师心里一亮，心说，有了，这篇文章题目就叫《晨雾之后，天空没有冷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