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做了一个迷迷糊糊的梦。
梦里有两面满布裂痕的古朴圆镜,斜斜峙立,似仙羽虹星,漂浮在远霄云海之上,起起伏伏,飘飘荡荡,映得其外一片灿烂。
只是云虽绮丽,能夺人目,却尽是虚幻,因为这些围绕在镜外的,叆叇烟煴的水汽云澜,赫然是一道道的声波音纹,经过大量的扭曲与重叠之后,错位相合而成,且还全是一人之言,妖魅而生磁,柔和而动听。
然而——
此声绕梁不绝,他却是难能辨听其义,只因这人所用的语言,根本就不是魏语,便连那修界广传的大通言,也似是而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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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两夜,云山整整睡了这么久,也整整听了这么久,直到腹鼓雷鸣之时,他才终于是悠悠然地醒转了过来。
缓缓张目之后,复又怔怔了片刻,他才撑起了因长时歪曲,而略显酸痛的身子。
艰难地掰直了发麻的双腿之后,用力揉捏肌肉的同时,他便就即时转头骋目,打量起了四周的状况。
屋内的细微之处,皆无变化,应该是没人来过。窗棂纸上,现在已然染上了一层霞彩泼就的绚丽火红。观那墙角漏刻,此时许是薄暮,而非旭晨。
而感受到腹中饥意的轻重——
“看来这次昏睡,应是过了两天。”
“如此算来,距离下一次发放外门月奉的日子,应当还有二十五天。”
“这么快,就又会相见了么?”
拧着眉头,喃喃自语了几句,察觉腰腿上的酸痛麻刺之感,业已消了些许,他才停下了手上的功夫,拿着另一个略显空荡的白玉小瓶,倒出了一颗辟谷丹。
“如此替人着想,也不知是作茧自缚,还是釜底添薪?”
目光微凝,盯了一眼这份受自李部的馈赠,鼻中一声轻呼,他才略有不愿地吞了下去。
器物房似有俗成之规,错期入门的弟子,缺少的辟谷丹并不会予以补足。对于此事,即便是李部当日在场,也未曾见得他置过一喙。他只是在出门之后,曾给了自己九颗辟谷丹。
好在虽然如此,这东西中,却大概也还不至于有毒。一介修士,若真想对一个凡人出手,还用不着如此下三滥的手段。再而言之,据《修真初观》里附录的宗规来看,若是其所料不差的话,此人一旦是真应了他的猜测,准备对付他,那么就肯定是要将他,引入那环形雾海之中,以避免事发之后,招来宗门刑堂的问责。
因此之故,在谷中之时,他大致还是安全的。
吞丹之后,一阵思量,眸中凝色一收,他便就不再动弹了,而是忍着身上的恶臭与酸腐,复又开始了坐观自照。
李部显然爱洁,若到了最后,实在是走投无路,日暮途穷,那这身令人作呕的异味,或能再为他拖延些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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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两炷香的光景之后,云山才又陡然睁开了一双依旧黑沉的眼睛。
精光突然暴闪,一瞬之间,竟是熠熠生辉,炯炯有神,亮可追拟皦日皓月。但是霎那之后,却又被掩敛而逝,换上了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待至半晌之后,其面色眸光之中,却竟又现出了几分阴晴不定之色,时而雾沈云暝,时而风和景明,大有鬼出电入,龙兴鸾集之相。
他体内的周天气道之中,赫然是存在着诸多来历不明的火属灵力,蜂屯蚁聚,积郁淤结,不但是凝聚之极,以致形如鹅毛柳絮,而且更是稠密繁多,绝类浩淼烟波。
详细观察,潜心辨析了许久时间,他才隐隐猜得其缘由与渊源,却也不能就此肯定。
不过——
如此际遇,却也是件妙事,因其浓缩之故,历时如此长久而不逸散,倒是省了他日后再从天地之间,攫夺灵气的功夫。
而除此之外,在他的上丹田,亦即泥丸宫中,则是出现了梦境之中的那两面残损圆镜。悬浮于虚无之中,微有转动,似是镶缀于夜幕之上的辰星,正因空气的动荡,而忽隐忽现。而且,在这二镜的镜面之上,竟还排布着许多正青色的文字,莹莹而孕辉,浮跃而不定,宛如绣字镌文的素绢,随风飘落在了湖面,受那沉璧似的静影,映照而耀。
这些文字,赫然是与那《修真初观》上的大通言,相似到了九分还多!
即便是多有细小之极的笔画差异,即使是看不懂其中的具体内容,但他却还是能够感觉得出来,这二者,明显是同出一源!
只是因年代相隔久远,亦或是地域相距遥迢之故,才产生了些许异化与演变。若能对照《修真初观》上的《大通言》,细细地校正一番,或能勉强译出其义。
而思及此处,他便又忆起了那个已然残缺不全,模糊到了极点的梦境。
依靠自己初学浅尝的大通言,依靠李部曾经试说过的几句,他在历梦之时,也并非是一无所得,倒是听清了几个断断续续的字词。
一个“佛”,一个“悲妖族之”,一个“断”,一个“三足鼎立”,一个“水云壁”。
剩下的绝大部分内容,他却是完全记不得了。但是光凭这些,他却又根本推断不出什么。唯有那个“佛”字,给了他极大的振奋。
娘亲不信佛,爹也不信佛,但他家却与大燕佛门往来良多,过从甚密,故而连带他,对于那些佛门释子,也是好感居多,颇有信赖。
佛门法经渡世渡人,佛门武功为善为德,皆崇以刚正光明,既重渐修,也讲顿悟。若这两篇文字,俱是佛宗修习之法,那么倒是不虞其中藏了什么邪祟或是陷阱。
而能让疯老头在意和看重的东西,想来也不是什么寻常货色,但能习之,多半就可继绝扶倾,解他危局,将他从这沸釜油锅之中捞出来。
片刻之后,待得辟谷丹的药力已然化去,腹中的饿感,也已少了大半,他才面色一顿,停止了杂乱的思绪,而后则又掐出了半颗辟谷丹,立时服了下去。
之前饿得太久了,身子骨有些乏弱,如今虽醒,却也不可短时吞食过多,否则恐将招致病痛不适,徒生变故。
而醒来之后,一番按摩与进食,直到现在,髀髋之间的酸麻、身体之中的虚软,也终于是渐渐地散了。
故而待得这半颗,复又化了去,见得情况好转,他便就即刻盘坐了起来,搬来了那本《修真初观》,翻至后半,一字一句地看了起来。
每每出现一两个熟悉的字眼,他便会即时瞑目内视,与泥丸宫中,二镜之上的光纹青字对照。而每每凑成一句,或者一段,他便会立刻将之默念一遍,背诵一遍,以此形成初步的理解,并将其深刻于自己的记忆之中。
朝读百篇,乙夜乃寐,爱日惜力,寸阴无弃。
如此日夜耕耘,孜孜不倦,远远看去,他竟恍如一寒窗苦读的贫困学子,正为了广济苍生之愿,而行圣贤之道,索诸子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