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铃又响了起来。
他每新点一支烟,电话铃就会响一次,这是第四十六次。
他知道那是谁打来的,可他不想接,他现在满心只有江娉婷,空不出其他的心思去想别的事。
只抽了一口,他就将烟狠狠按进烟灰缸,抓起车钥匙冲出办公室。
夏季的天气是多变的,方才还是晴空万里,漫天的星斗,可只是一转脸的功夫,不知道哪里来的乌云已经遮住了夜幕,雷鸣携着闪电从天边翻滚而来,豆大的雨点啪嗒啪嗒落下来,愈来愈紧,愈来愈密,最后连成珠子,成了帘幕。
桑永恒心中着急,一脚踩下油门,汽车在暴雨中疾驰,溅起两道水帘。
一阵紧急刹车声,黑色轿车一个摆尾斜在弄堂口,他开门下车,狂奔进了弄堂。
闪电发出恐怖的“咔嚓”声,白色眩光在空中划出天堑,将黑色夜幕从中间分开。
弄堂尽头的一间一居室,门外,桑永恒用力拍打着门,发了疯似的大喊:“娉婷,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快开门!娉婷……”
可是无论他怎么样喊叫,里面都没有人响应。
他掳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往后退了两步,助跑,一脚跺在因年数已久而有些松动的门上,“哐当”一声,生了锈的门锁掉落在地上,门缓缓打开。
躺在屋里木板床上的江娉婷嘴里咬着一条毛巾,睁大惊恐的双眼看着门口的男人。
“咔嚓”,又一道闪电划过,白色炫光将整间屋子照得亮极了。
江娉婷痛苦地拱起腰,双手紧紧抓着身下的白色床单,死死咬住毛巾的嘴里还是溢出一声闷哼,汗水浸湿了每一根发丝。
桑永恒冲过去,抱住她就要往外走。
她艰难的抽掉嘴里的毛巾,“不、不能去医院……快放、放下我……啊……”没有了毛巾的阻挡,她惨叫出声,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划破这雨夜的夜空,“永恒,你、你来……帮、帮我……”
八十年代初,并不如现在这样开放,没有结婚的产妇,医院是断不会接收的。
桑永恒这才想起国内并不比美国,只能又把她放回到床上。
也许是上天的怜悯,生产的过程十分顺利,而他几乎没有帮上什么忙。
他沾满鲜血的双手颤抖着将浑身都是血污的婴儿抱起来,小心翼翼地捧到她面前,“娉婷,是个女孩。”
江娉婷侧头亲吻了孩子的面颊,笑着的眼睛里滑出泪水:“真好……”
桑永恒把孩子用干净的被单包裹好,放到床的内侧,自己在外侧坐下,他把江娉婷抱进怀里,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胸口。
他问:“你怎么会这样?”
“强暴。”她淡淡的吐出两个字。
“谁干的?”
感到他的双臂突然收紧,她将头埋进他的胸口,感觉着他胸腔内的心脏在强劲有力地跳动着。
她想这样在他怀里大哭一场,把自己所遭受的委屈都说与他听,可是此刻眼睛却干涸没有一丝液体的痕迹,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只剩下一句干巴巴的:“我不知道。”
江娉婷告诉桑永恒:“那些人蒙住了我的眼睛,堵住了我的嘴,我什么都看不见,也叫不出来,后来,后来我是实在没有力气动弹了,他们以为我死了,大概是为首的人,他说了一句:‘别是死了吧?木木可没让你们把她弄死啊!’,第二天我去报了警,可是只知道木木这个名字,线索实在太少,根本找不到罪犯,两个月后,我发现自己怀孕了,我去医院想把孩子拿掉,可是医生告诉我要出示结婚证,我没有,就做不成(2)。”
木木。
这两个字像是巨石一般砸在桑永恒头顶,他的脑子“轰”的一下全乱了套,他只能一遍一遍告诉自己,不会是她、不会是她……
他终于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微地颤抖着:“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来找我,我们可以回美国去……”
“我是这么的肮脏,你让我怎么去见你!后来我也想通了,再怎么说也是我的孩子,我后半辈子就算不结婚,也有她陪着我。我本打算一辈子都不再见你,却还是在医院狭路相逢,当时你没有追问我,我就知道你心中起了疑,我知道你迟早会找过来,可是没想到会这么快,我……”
“你还没来得及逃跑,对不对?”桑永恒将她的脸扳正,低头吻下去,“娉婷,以后该怎么办?”
江娉婷全身的血液在那一刻涌上脑门,整个人如同着了魔一般。
旁边的孩子突然“哇哇”大哭起来,惊醒了正在拥吻的两人,她惊慌地推开他的头,撑起身子去抱孩子,“永恒,你给起个名字吧。”
他想了想,才道:“就叫琬吧,美玉的琬。”
“琬琬……阿琬……”她望着怀里的孩子笑,满面都是母爱的光辉,“真好听。”
桑永恒陪了江娉婷整整一夜,清晨起来又安顿好她们母女还离开弄堂回家去。
他开门进家,连拖鞋还没拿出来,就有一个纤细的身影从客厅飞奔出来,穿过玄关扑进他怀里轻声抽泣起来:“你这一整晚去哪里了?我找了你一夜你知不知道?担心死我了……”
“我临时有点事,没来得及告诉你就先去处理了。”桑永恒拍着向晴的背,温声安慰道:“都是我不好,害你担心了,我道歉,木木。”
桑永恒感觉到怀里的人身子突然一僵,一阵凉意顺着他的脊椎骨直蹿头顶……
木木可没让你们把她弄死啊……
怎么可能会是她……
向晴有种不祥的预感,“木木”是她的乳名,因为算命先生说她命里却“木”,所以家人给她取了这么一个乳名,但是长大后就甚少用了,桑永恒虽然知道,但他从没这么叫过她,一直都是唤她“晴子”。
她从桑永恒的怀抱中退出来,抬手抹去眼中的泪水,不动声色地说:“饿不饿?我去把早饭热热,你先做着等会儿啊!”
桑永恒却一把抓住她,“我现在有几句话想要对你说,跟我来。”
向晴被桑永恒一路拉到了二楼的主卧。
“娉婷的事,是你干的吗?”他直截了当,问的直白。
他的话像是这世上最最锋利的箭,直接攒进她心脏的最深处,疼痛到麻木,她却笑起来,好看的如同清晨金色阳光下盛开的娇艳花朵,她说:“是我。”
桑永恒猛地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撞向卧室的木门,他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她。
“为什么要承认?”他咆哮着,脖子上的青筋暴起,用劲摇晃着她,“你为什么要承认?说不是你,快说不是你!快说啊!说啊!”
“我否认过了,刚刚在楼下,你叫我‘木木’的时候我就否认过了,可是你并不相信我,你把我叫进卧室,又问了一遍,如果我再次否认。”向晴淡淡地问:“你会相信我吗?”
他的嘴角动了动,却没能说出一个字。
“你是不会相信我的。”向晴推开他,“所以我承认了,是我找人强暴了她。”
他突然双手卡住她的脖子,脸色是从来未曾有过的狰狞,他咬牙切齿道:“禽兽不如!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禽兽不如的事情来!我真恨不得掐死你,掐死你……”
她下意识的挣扎,眼泪顺着眼角滑落。
他的手却卡得越来越紧,她徘徊在窒息的边缘,停止挣扎,双手无力的垂在身体两侧,她想,死就死吧,死了也许就不再痛苦了。
就在她闭上眼睛等待死亡的时候,他终于松开了手,她双手抚着颈部,张嘴大口大口喘息着,然后剧烈的咳嗽。
他发了疯似的在卧室里扫荡,红木格子里的瓷器古董一个都未能幸免,她则是蜷缩在地上听着一连串“咣当咣当”瓷器摔在地上裂成碎片的声音。
“啊……”他砸光了所有的东西,最后跌坐在地上,双手揪着自己的头发,“天啊!这都是怎么了?都是怎么了……”
风暴过后一室平静,向晴乌发散落,整个人就那样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桑永恒而是靠在床边,眼神迷离。那天桑永恒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说起了他与江娉婷的相遇相知相爱,说起了他瞒着向晴与江娉婷见面的事。
向晴默默的听着一言不发,她觉得桑永恒这天说的话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要多,听着他与她的成长,他与她的故事,心中只有一片凄凉。
原来不爱就是不爱,就算强行捆绑在一起也还是不能做到爱,桑永恒对她,永远都只是责任。
他把离婚协议书拿到她面前,说:“我们离婚吧。”
“好。”
她接过他手中的纸和笔,签上自己的名字,微笑着递还给她。
他们见的最后一面是在民政局,红色结婚证进去,出来成了绿色的离婚证。
“永恒。”
“什么?”
“你爱过我吗?一丁点也算。”
“我曾经真心实意想要和你过一辈子。”
“谢谢你,我知道了。”
那是她和桑永恒最后一次见面,他走的很干净,房子存款全部留给了她,甚至连孩子都没有要,大概是真的心灰意冷了。
向玚一向眼尖,向晴一抬手他便看到她手腕上一道狰狞的伤疤,一把攥住母亲的手,问:“妈妈,这是怎么回事?”
向晴一愣,转而笑道:“我曾经自杀过。”
吃过早饭,向晴就叫来保姆:“你先带着孩子去外婆家,我上街买点东西,随后就到。”
保姆点头,就推着两个孩子出了门。
那天的阳光明媚极了,但向晴的家里却一室黑暗。
她站在他们的结婚照前静默了很久,然后转身,走进浴室。
她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缓缓淌进洁白无暇的大理石浴缸,她脚上穿着的是婚鞋,身上穿的是桑永恒专门在美国定制的婚纱,乌黑的头发被她挽在脑后,一如婚礼那天一样,美丽的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水面越升越高,她一脸木然地跪坐在浴缸旁边,俯首直直的望着浴缸中的水面。
终于,她拿起桑永恒没有用完的剃须刀刀片,往苍白的手腕处狠狠划下,寒光一闪,手腕裂开一道细细长长的口子,伤口慢慢变红,渗出血丝,她用刀片拨开皮肤,鲜血顿时涌了出来,顺着白皙到透明的胳膊流到肘处。
一滴……一滴……
鲜艳的红色落在洁白的婚纱上显得格外刺眼,耀的人无法直视。
一点都不痛,原来心死了,连肉体也跟着麻木了,又狠狠地划了几刀,鲜血流得更凶了。
她笑起来,极尽妖娆。
缓缓地,她把手腕放进水里,水面一波波温柔的涟漪,血液在透明的水下升腾旋转,幻化成影,慢慢的,浴缸里的水变成了粉红色,并且不断加深,再加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