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玚指尖轻轻点着台面,低声叹息:“我曾经想过的,可是你的O型血而小玘是A型,所以不必再和我挣这个了,这二十多年你都当没有我们这两个儿子,又何必在这时候如此表现出伟大的父爱呢?”
向玚的手机突然大作,他接起来,并不说话只是听,脸色隐匿在光影里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挂断电话他扭过来瞧桑永恒,似笑非笑的说:“我改变注意了,不想让你死了,死有什么可怕的?活受罪才是最痛的。”
从拘留所出来,向玚直奔郊外的公墓而去,这是这么些年来,他第一次过来看母亲,跪在向晴墓前,他磕了三个头,才说:“妈,不孝儿子来看您了,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因为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能重逢了,请您等儿子来尽孝心。”
晚上他回了大院,他也记不清楚自己到底有多久没回来过了,大概是去了英国之后,就再也没回家里住过,虽然回来看望过父母和祖父,但次数也是寥寥无几,两个巴掌就能数的过来。
向家一直是到点准时开饭,他回来的时候一家子人正坐在餐厅吃饭,瞧见是他进来,刘书梅乐得合不拢嘴,向然笑道:“呦,瞧瞧这是谁,难得你还知道家门朝哪边开啊!”
向勇东手里正拿着汤勺,听见向然的话直接抬手敲他脑袋,向然抱着头大叫:“爷爷,我今儿早才洗过澡,您弄我一脑瓜子稀饭,一会儿还要重新洗!”
屋子里暖气很足,向玚脱了风衣,单穿一件格子衬衣,刘书梅一瞧不乐意了,“这孩子,怎么就穿个衬衣,也不怕冻着了,我上楼给你拿件毛衫去,套上。”
“妈,别跑了,先坐下吃饭。”向玚把刘书梅按回椅子上,自己也坐下,“我回来看看你们,小玘也很惦记你们,硬是要跟我一起,不过他跑不了这么远的路,让我给拦下了。”
向时说:“你回去就跟他说,我们都很好,让他安心治病。”
“诶。”向玚灿然笑起来:“我回去就给他说。”
说说笑笑,一顿饭吃到很晚,走出屋子时天早已经黑得透了。站在院子里的花圃间,可以看到一方蓝墨似玉的天空,他不由得仰起脸,凝望。
来接他的司机见着他从院子里出来,连忙下车去开门,他一脚已经踏进车里,忍不住停下来又看一眼着夜幕下小院里的红顶小洋楼、花圃里尚未开放的风信子、院门口的两棵高大的法国梧桐以及站在门前目送他离开的家人,他向他们挥挥手,才最终上车离开。
向玚乘晚上10点的飞机去洛杉矶。
庞大的波音客机带着气流升入空中,载着他离开家乡。他靠在椅背上,静静闭上了眼睛。
再见了中国,再见了北京,再见了我的家,还有一直关心爱护我的亲人,再见了——永远不见——
医院办公室里,气氛永远是那么的沉重和压抑。
向玚与主治医生对面而坐,医生面色稍露哀伤,低声问:“你真的确定要捐出自己的心脏?不要再考虑考吗?”
向玚坚定地点头:“不需要了,我已经考虑的非常清楚,我希望您能尽快为小玘动手术。”
医生从文件夹里拿出一份协议书,推到向玚面前,说:“既然如此,请你签字吧。”
陈诺等在门外,看到向玚从办公室里出来,连忙迎上去,问:“都弄好了吗?”
向玚点头,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神情,直接往电梯走去。
他最后一次去了ICU,就站在玻璃墙外,惊喜地发现躺在里面病床上的向玘竟然是醒着的——最近他已经是难得醒过来了。
护士把向玚请进ICU。
他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伸手去握向玘的手,由于最近体重急速下降的原因,向玘的手已经瘦得几乎没有什么肉了,摸上去骨节分明,咯得向玚心中直疼。
他说:“小玘,告诉你个好消息,二哥已经找到心源了,而且医生也已经做过配型,正好适合你。我这两天就是过去看死者家属,虽然是出车祸意外身亡的,但人家愿意把心脏捐给你,我们怎么说也应该好好感谢人家不是?”
向玘的眼神中闪现出惊喜,说:“等我好了,也要去看看他们。”
“你很快就能好起来了,医生已经在准备手术了。”
“哥,你会陪着我吗?”
他颤抖着:“会的小玘,我会一直陪着你,永远不离开。”
在许多年之后,向玘第无数次再想起这句话时,依然恨透自己,当时没有注意到二哥的神情,更没有去细想他话中的意思,只顾着满足地笑起来,说:“真好,真好……谢谢你一直陪着我,哥哥。”
他还有好多话想说,可看到已经疲惫不堪的向玘,又全部咽回肚子里。
向玘已经沉沉地昏睡过去,他却没有离开,依然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目不转睛地望着病床上的人,然后抬起手去抚摸他乌黑浓密的短发,一下一下。
他说:“小玘,这前面二十八年的生命二哥用去了,以后的生命,是该由你活着了。”
从ICU里出来,他又被护士领去再次做了全面检查。
陈诺到病房看他的时候,他已经换上了蓝白相间的病号服,闭着眼睛静静地平躺在雪白的被单之下,看上去格外平淡。
听到有开门的声音,他睁开眼,侧头去看。
“玚,真的不能改了吗?”
他点头,“我已经将所有的事情都办完了,可以安心离开了。”
陈诺想问他是不是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可以留恋的人或事了,可是开口却成了失控地大喊:“不!你为了复仇,这些年来,没有一天是真正为了自己活着的!现在大仇已经报了,是你应该真正做自己的时候了啊!”
他却笑起来,神色十分淡然:“阿诺,你错了。复仇,这就是我的生命。我很早之前就想过了,等我为母亲报了仇,我就把心脏给小玘。”
他说:“阿诺,你知道吗?他从小就和我们不一样,他没有什么童年,甚至没有什么自由,他总是呆在家里,能做的也只有画画和弹琴,而且小玘他,自从被舅舅带回家里,除了这次来洛杉矶治病,他从来就没有出过北京城,这么美好的大千世界,他却不曾见过,这二十八年,他根本就不算是真正活着!”
陈诺不肯放弃,还在试着说服他:“我问过医生的,他说这手术不仅有风险,而且术后的存活率也并不算高,就算很成功,他也不可能活很久的!而你就不同了,你可以用这颗心脏再活几十年啊!”
“做任何事情都会有风险,不去尝试,怎么会知道结果好坏?就像当年我执意踏进赌场,你们都以为我疯了,可谁知到呢?我却由此起家。我把我的心脏给他,不管他是能活三年也好五年也罢,就算多活一天,也比我眼睁睁看着他死去要好,我希望他可以随心所欲的做一次自己,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这样才算没白来这世上走一遭。”
他异常坚定:“阿诺,我要他活下去。”
终于抬起手,摊开掌心,陈诺也不再坚持,反而笑起来,将自己的手放进他手心里。
他望穿他的眼底,一直看进他心窝里,说:“阿诺,我爱你,无论生死。”
陈诺说:“你若不离不弃,我必生死相依。”
只觉得这话听着耳熟,电光石火间,那些前尘往事如同长起的海浪,奔涌进他的脑海,心下一惊,不由抓紧陈诺的手。他还记得那如水的夜晚,他们有过相同的对话,那夜陈诺勾起唇角在他耳边低语时,他只觉得温暖心窝,可如今再听,却只惊出了一身冷汗。
“不可以阿诺!你不可以做傻事!”他低吼。
陈诺只是笑,并不答话。
“阿诺,值得吗?为了我这样一个被仇恨掩埋,为报仇不择手段,甚至兄妹乱……”
陈诺用另一只手轻轻捂住他的嘴,“值得的,玚,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
他拉下他的手,“当真什么都愿意?”
陈诺点头。
“那我要你活着。”
病房里一时静下来,窗外的风声簌簌而过,好像是哭声。
陈诺的泪终于狰狞着爬过每一寸面颊,却不能言语。他让他活着,那么他就活着吧,他不要他对自己内疚,也不要他会觉得不安心,既然他去意已决,那么就让他自己一个人留下来,去守住他们两个人的诺言。
他抹去陈诺脸上的泪,笑着道:“笑不出来就别笑,真是比哭还难看。”
“不,我要笑。”陈诺摆正他的头,四目相对,他说:“玚,你再多看我一眼,记好我的模样,下辈子,你要第一眼就认出我来。”
他却抓着他的手放在胸口,“你的样子早就刻在我的心里了。”
那天的晚饭是陈诺亲自下厨做的,他跑到医院对面的西餐厅,借了人家的厨房,陈诺的专业程度让饭店的大厨都赞不绝口,他没有说,其实他只会做这道西冷牛排。
向玚最喜欢的西餐就是西冷牛排,他喜欢用法国的圣埃斯特菲红葡萄酒配牛排,爱诗图古堡的红葡萄酒是他的最爱,那里的红酒价格虽不算昂贵,但口感确实很棒,顺滑的口味最能衬托出牛排的细腻口感。
可这顿没有红酒的西冷牛排,却更让他觉得鲜美无比。
手术的时候只有陈诺一个人在外面。
他耳边一直是向玚被推着进手术室时说的话:“阿诺,答应我,不要哭,不要伤心,以后也不要再想起我,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好过日子。”
他每说一条,他就点一下头。
只要是他说的,他都会答应下来,明知道自己办不到,这辈子都办不到,可还是都逐一答应下来,只是为了要他放心。
手术的时间很漫长,陈诺觉得如坐针毡。
终于,手术室外的指示灯灭了。
门“哗啦”一声打开,医生走出来,说:“手术很成功。”他行医将近将近三十年,也不是第一次做心脏移植手术,但却是第一次面对如此成功的手术却丝毫笑不出来,他挽救了一条濒临死亡的生命,却也亲手将另一个生命推向死亡。
陈诺公式化地与医生握手道谢。
医生说:“你可以去病房看他了,等麻醉一过,就会醒过来了。”他一边去掉口罩帽子一边向电梯走去,可仅仅迈出两步,又突然折回来,拥抱了陈诺。
医生拥抱他的那一刻用蹩脚的中文说了四个字,节哀顺变。
陈诺突然好想不顾一切地放声大哭,可是他不能,他答应他的,不会哭,因为他哭了,他会比他更难过,更伤心。